盼 盼

（续）     

         

                          3

      搬到南沟关门岩的第二年冬天，弟弟出生了，叫冬青。

      1973年秋季开学时，哥哥便随着两个姐姐到苏家湾上学去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那时我还不到3岁，照看冬青的任务就自然落到我和盼盼头上。每天弟弟醒来，我就学着母亲给他穿好衣服，用湿毛巾擦把脸，开始享用早饭——一油漆碗（用农须草、草木灰、油漆和桐油为原料揉捏而成，最大的好处是不怕摔，是我们姊妹们小时候专用品）包谷糁糊涂。收拾完毕，就领着冬青到隔壁找奶奶。奶奶抱着几个月大的红娃（四爹家的老二），大我三个月的七哥（四爹家的老大顺娃）和我牵着冬青，在道场玩耍。调皮的七哥一会儿逗下冬青，一会儿撩下红娃，惹的两个弟弟不时哇哇哭闹，奶奶时不时会拿起拐杖吓唬七哥，祖孙5人为这恬静的山村小院带来了一丝生机。

    冬去春来，转眼到了1974年的春天。盼盼已长成大狗。冬青也可以晃晃悠悠走几步。我照例将弟弟拾掇停当，准备过奶奶那里。七哥匆匆跑来，对我道：小青娃子，一会儿我们去苏家湾。我爹常说上学好玩，大姐小姐（父亲兄弟4人到我们一辈只有母亲生了两个女儿，自我哥大青以下都叫大姐小姐）五哥（我哥大青，排行老五）她们就在苏家湾上学，听说那儿有好多人，仓房、油坊都在那儿。我俩俏俏去看看学校到底好不好玩。

      一听油坊，便马上来劲。那是我们小孩子心中的圣地。农闲时，榨香油、菜籽油时的香味能飘上好几里远。哥哥自从上学后，就几次背着爹妈悄悄塞给过一小块芝麻饼，我也曾分出一点点给差不多大的七哥共享，麻饼的香味惹的年幼的弟弟多次凑到我们嘴边。

    “行！等下我把冬青娃子送过去，顺便给奶奶说下。”我拉着弟弟应道。

    “别！”七哥一把拉住我。“我偷偷跑过来的，见了老奶奶我们走得脱吗？”私下，七哥总是把奶奶叫“老奶奶”。

    “冬青乖！听话。”七哥变戏法般手中多出一颗糖，塞到弟弟手中。“奶奶正在喂红娃子饭，冬青和盼盼自己过奶奶那儿去。”七哥顺手摸了下盼盼。

      望了望手中的糖，弟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便蹒跚着朝奶奶那边走去。

      一个孩子干不了啥事，两个在一起准干坏事。七哥和我两个不到4岁的孩子相互牵着小手，如同脱离樊笼的小鸟向苏家湾奔去。

      中午，回家做饭的母亲老远看到大门敞开。放下柴火，“小青、冬青、盼盼。”母亲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灰尘一边喊道。

      进到屋来，一片寂静。转身去了隔壁。

    “婶啊，两个娃子呢？”

      正在做饭的奶奶听到母亲喊，停下手中的活，翟着一双小脚靠在门口。笑道：“英子啊，回来了，俩娃子上午没过来。红娃儿一早就发烧，闹了一上午刚刚安顿睡了。这不，顺娃子也不知蹿到哪儿了，他们不会是跑到关门岩了，你快去找找看。”

    “顺娃、小青、冬青！”

      母亲一边向南沟口跑一边喊。

    “汪、汪、汪！”

      母亲听到熟悉的狗叫声。

      是盼盼。

      南沟口河边一块大石头上，满脸泪痕的弟弟正呼呼大睡。盼盼守着弟弟寸步不离。母亲一个箭步上前，将弟弟紧紧搂在怀中。弟弟睁开眼看到母亲，“哇”地大哭起来。

    “七哥、八哥坏，他们跑去玩不带冬青。”

    “冬青听话、冬青乖！两个哥哥坏，中午回来要挨打，不让他们吃饭。”

      听了母亲的话，冬青破啼为笑。

                          4

      不知道从何时起，山里架起了线杆，家家户户通广播了。今晚的斗争大会几点开始，明天社员在哪儿出工，队长都会在广播里通知安排，而不必每晚收工时还要扯破嗓子。

      1976年秋季，七哥和我跟着哥姐们顺利上学了。从此我们有了学名，七哥叫鲍顺，鲍小青就是我。

      小孩子对老师有一种天生的畏惧感。对大人们的情绪变化格外敏感。那天一进校门、便感到气氛格外压抑，每个老师都阴沉着脸，就像天空那一朵朵乌云似的。

      一声哨响，学生们自觉在操场集合。只见段老师白色长袖上戴着个窄窄的黒布圈，一旁的蔡老师右臂上也有个黒布圈。见同学们差不多到齐了，段老师用手扶了扶齐耳短发，缓步走向前面稍高土堆，站定后用低沉声音道：下面我沉痛宣布，伟大领袖毛主席于昨天不幸逝世！

      段老师宣布完毕便嘤嘤地哭了起来，周边稍大些的也跟着“哇哇”大哭。懵懵懂懂的我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不知何时，哥哥挤到了身边捏了捏我的手，小声道：跟别人学着哭，小心老师告诉爹晚上挨打。身边的七哥见状也跟着哭开了。

      一时间，山坡上哭声轰鸣，校园顿时成了哭的海洋。随着广播一遍遍播放着伟人逝世的消息，书记队长的带动下，男人女人们也开始嚎啕大哭，哭声震天。

      哭声响彻了西沟、响彻了山河、响彻了全中国！

      世间的一粒尘，落在个人头上便是一座山。

      为防备阶级敌人搞破坏，一道道通知接踵而至：

    “五类份子子女暂停上学”——我们姊妹到是乐得专心砍柴找猪草干家务。

    “五类份子不许收听广播”——我家的广播线被剪断了。

      抓革命促生产。停了好久的斗地主运动再次轰轰烈烈地掀起。奶奶大伯大妈父亲隔三差五被民兵五花大绑到队部广场上，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教育方式不断翻新——跪瓦砾、跪蹉衣板、跪皂角刺。大伯凭借地主加右派的身份，更是享受了吊打滋味。

      一次次批斗，山民们的热情逐渐逝去。雪花飘零的时候，斗地主运动已不再被提起。

      在那个运动为主的时代，地方的当权者总会想出各种办法来治理这些“另类”。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解放初，大堰沟山脑的土匪时不时会派出小股人马夜袭土改工作队，人称“夜胡队”。1976年底的西沟，大队会派出民兵夜晚到五类份子房屋四周监听，父母私下称之谓“听墙根”。 “听墙根”这项秘密活动因为狗的存在成了公开活动。

      噩运降临到盼盼头上。一大早乘大人们出工机会，民兵连长黄开民带着一群民兵直奔南沟我家，一群手持木杠、铁锹、绳索的后生将盼盼围了起来，一阵猛攻，盼盼终于倒下了，民兵们抬着盼盼的尸体得胜归朝。

      母亲得知消息，顿足大哭，边哭边向苏家湾奔去。见状，懂事的哥哥一路小跑地跟着母亲。母亲和哥哥赶到苏家湾时，盼盼已尸首分离。

      从此，我家好多年已不再养狗了。

                        撰稿: 东河人家

                        编辑: 秋雨飘零                                     

                              2023.2.9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