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观赏动物
成年后我还是喜欢动物园。
好友不喜欢,“因为有关自由与尊严的残忍。”我明白她的意思,我熟悉某些动物麻木的表情,它们背对游人,长久地呆坐,行动迟缓,不理会任何呼唤,连呜咽一般的叫声都不再发出。
但它们的孩子仍旧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一只小猴从高处跳下,隔着玻璃,把身体贴过来,用一双只属于幼年的黝黑眼睛观赏我——它不一定有被观赏的自觉。我总是很容易被这种眼神捕获,我们对视的瞬间,彼此又更加了解了一点点。
动物园里也能找到纯粹的快乐,比如大大小小的鹦鹉色彩鲜艳,啼鸣明亮,落在饲养员肩膀的每一个空隙;长颈鹿伸长脖子,怎么也够不到一枝初开的桃花;金鱼抢夺食物,长尾绽放,溅起绮丽的水花;小袋鼠跳进母亲的育儿袋,脑瓜一晃一晃,终于沉沉睡去……
当然,我无法无视许多动物日复一日被观赏的疲惫,但它们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无聊、倦意与孤独,不幸福时,不会装出幸福的模样;讨厌你时,则以实际行动挑明。
如果偶尔对人类世界失去信心,可以去看一看被观赏动物的眼神,那里面过滤了一些暴戾气息,留有野性中最后的倔强成分。在动物园随性漫游,反思“我是不是曲解了人性”,或“我到底活得像不像一个真正的人”,然后在人性与兽性之间寻找新的平衡。
我从被观赏动物身上看到了牺牲,它们以一生的囚禁时光为代价,让城市窥得自然的一隅。我常常心存惭悔——那一双一双干枯的眼,神采似已消耗殆尽,却每每诞下宛若神赐而永无以回报的启示。
对自身没有威胁的恐惧使人产生美的体验,动物园中猛兽的獠牙与利爪失去力量,沦为被观赏的重点。面对亚洲虎,人们兴奋万分,拍打玻璃,企图引起它的注意。那是一只衰老的虎,它终于起身靠近,斑斓的虎脸猛然放大,依旧有着森林之王的余威,一位妈妈悄悄拉住了孩子的衣角。
它没有看我们一眼,缓慢转身,继续踱步于狭小的笼子,瘦得像一只披着虎皮的骨架。大家继续拍打玻璃,讨论它病态的瘦弱——有孩子心疼它是因为思念森林才生了病,有老人望向它以回忆的姿态沉默,也有青年以挑衅的语调表示把它放出来自己可以来个“武松打虎”。
动物园中,他们观察动物,我观察他们,也观察自己的内心。
我们都是被观赏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