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梅》(短篇小说)
《阿梅 》
猜猜,我在火车上遇见了谁?
对面这个梳着油亮大背头长相颇为英俊倜傥的家伙,屁股一放在椅子上就开始两眼放光,一副兴奋的样子。
即便没有十年,我和这个家伙也至少七、八年没见过面了。
他基本上没什么变化。我的意思是他看上去甚至比十年前更年轻了,一双深邃的眼睛依旧炯炯有神,目光灵活。身材保持得也极好,薄肩窄腰,瘦而结实,利索挺拔。而我……
我下意识地做了个深呼吸,使劲收了收微微发福的肚腹。
接到他的电话,我还在补夜班的觉。看到手机显示是一个陌生号码,第一次我以为是广告推销保险诈骗之类的,直接给挂了。10秒钟后,铃声再次响起,显示仍是之前那个号码,我才犹豫着接了。
老伙计,不记得我了?
声音听起来陌生又熟悉,我一时语塞。
我是高迪。他自报姓名。
哦……是你……
我与高迪是初高中时的同班同学,后来还一起考上了铁路职业学校。上了两年班后,高迪嫌铁路挣钱太少还受约束,索性辞职做起了自由职业者。十年前去了南方,电话号码也换了,后来就断了联系。
你行,挺忠贞的,一个手机号码坚持用这么久,不然还真不好找到你哩。
他在电话里说。
我说,那是,你走前送我的瑞士军刀我还保管得跟新的一样。他笑笑,我接着说,你,还在南方?早混成土豪了吧?
高迪在电话那头笑笑,土豪哪那么容易当上的。
顿了一下,他说,有空吗?请你吃饭,咱们见面好好叙叙。
他听从了我的建议,把见面的地点改在了这家环境优雅安静的咖啡馆。这段时间,我也确实爱上了喝咖啡。
碰到了谁啊?看把你小子兴奋的。
我漫不经心地把目光从窗外街边树影婆娑的银杏,移到高迪五官依旧英挺的脸上,笑着问,其实心里已经有了不那么确定的答案。
他说出的名字,果然不出我所料,方梅。
她现在好像是乘务长了,高迪点起一枝香烟,挥了挥烟雾,抽了两口,看看我,又把烟掐了。
还是那么漂亮,那么迷人,而且百分百的制服控。
我忍不住地想冷笑。
高中的时候,高迪就是方梅的追求者。
你们俩没聊聊吗?
高迪摇摇头,只是打了个招呼。
沉默了片刻,他啜了口咖啡,说,她,现在怎么样?还是一个人吗?
方梅在高中时的男朋友是胡亮,高迪因为追求方梅被胡亮知道,胡亮冲天一怒为红颜,还在人民公园的小树林里约战过高迪。别看高迪个子不矮,打架却并非无敌。不过拳来腿去的几个回合,让胡亮揍得鼻青脸肿地败下阵来,至此也就不敢再打方梅的主意。
我早看出胡亮那小子不是什么好鸟。高迪面无表情,声音低沉。始乱终弃的家伙。
方梅与胡亮的关系发展到马上要谈婚论嫁甚至已去影楼拍了婚纱照的程度,胡亮却傍上了一位有钱的古玩商的遗孀,双双出国,去了南太平洋一个富裕的岛国。
怎么?你是不是对她还没死心?我问,闯荡了这些年,你就没有看得上的南方姑娘?
高迪仰靠在椅背上,叹口气,一脸的阅尽沧桑,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几多风雨。
我心里暗喑骂了句脏话,又把视线转向了玻璃窗外的银杏树。
看在老同学老朋友老伙计的份儿上,帮咱个忙。
我从窗户反射的影子里,依稀看到高迪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眼神透着真诚与一份难掩的急切。
若能帮我玉成美事,必有重谢。
我很快就通过微信与方梅进行了沟通,把高迪的那点意思传递给了她。
方梅显得有些犹豫,十多年没联系了……他现在什么样啊?
然后发了个挤眉弄眼扮鬼脸的表情,看上去似乎对高迪也蛮好奇蛮有兴趣的。
我说,老帅哥嘛,自然还是帅得一塌糊涂。你不是在高铁上见过他了吗?
她回复,语气讶然,没有呀,从没在高铁上碰到过他。
我顿了顿,说,那正好见见呗,他挺想见你的。
方梅最终同意和高迪见面。
高迪在电话里兴奋地向连声致谢,还很豪气大方地给我发了两个199元的红包。
我对着手机屏幕哼了一声,一直没把红包拆开,直到退回。
三天后的晚上,高迪开了辆卡宴,拉上我去接方梅。
车还没到方梅家小区,就远远瞅见方梅高挑苗条的身影,出现在小区门口的枝形路灯下。
高迪请客,这次是间挺上档次的餐厅。
刚开始的气氛略显两分尴尬,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话题的深入,加上我在中间插科打诨,两个人很快放松下来,渐入佳境。
方梅毕竟从事服务行业多年,落落大方、侃侃而淡已成职业习惯。
高迪开场稍显羞涩拘束,眼睛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与方梅对视,几分钟后,自来熟的劲儿又上来了。看得出两人多年未见,言语甚欢,颇为投机。
宴毕,高迪又请去蹦迪。蹦了满身大汗出来,高迪又要请KTV。我硬着头皮跟着他俩,誓把好事做到头,电灯泡当到底了。
高迪和方梅都是唱歌的高手,你一曲我一曲地唱个没够。
我决定给他俩二人世界的机会,装作接电话的样子,从包房里暂且退了出来。
我上了趟卫生间,出来后正洗手,从镜子里看见一张熟人的脸孔从走廊里一闪而过。
叶彭。我扭头喊他。
他有些勉强地站住,冲我笑笑。
叶彭也是我高中同学,上学时出名的面和蔫。
巧啊,今儿休息,陪几个朋友坐坐。你呢?跟谁?叶彭有点不在焉地看着我,语气平缓。
我刚想说正与高迪方梅在一起,转念一想,又觉得他俩对这事或许并不想让人过早知道,还是先保守点秘密为好,于是对叶彭笑笑说,我也是陪两个朋友。
叶彭看我一眼,点点头,那好,改天再聊。别太晚回家让家里人担心。
说完,叶彭消失在KTV昏暗又宽大的走廊尽头。
我想起来,上高中时,叶彭与高迪也不太对付,踢足球时高迪总把叶彭过得一愣一愣的。
高迪与方梅的关系发展得似乎很顺利,之后不久高迪方梅又请我吃了一次饭,看得出两人的情侣关系已经确定,并朝着既定的轨道上像高铁似的飞速前行。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是三个月以后。
那天我在站台值班。发往C城的和谐号动车组缓缓驶进站,该次高铁半小时后开出,高速行驶六个半小时后抵达C城,明天的几乎同一时间从C城返回。
方梅是该次列车的列车长,五六分钟后,她将带着自己车组的乘务人员从步行电梯走出,开始一日的乘务工作。
我看到该组乘务人员衣着光鲜姿态优雅地提拉着一色的拉杆箱鱼贯走下电梯,却没见到方梅的身影,戴着车长袖标的显然并不是方梅。
我问,今天不应该是方梅吗?
车长露出职业性的微笑,方梅家里好像有事,临时请假了,我替她。
嗯?这种情况对方梅来说还是挺罕见的。我有点作为朋友的担心,也有点好奇。
下班已近7点,我在回家的地铁里给方梅发微信,半晌没回。这种情况也很少见,方梅除非正在工作时,回复微信一向非常迅速。
我又拨了方梅的手机,手机居然处于关机状态。
出了地铁站,我拨了高迪的手机。他很快就接了。
我问,你小子在哪儿呢?
他说,语气很轻松地,外头吃饭呐。
方梅是和你在一起吗?
他顿了一秒钟,说,在一起,承蒙你玉成好事,我俩现在如胶似漆,几乎天天在一起。
我也听不出他是发自真心,还是揶揄,又问,她手机怎么关机了?
她,手机没电了。
你,现在是和她在一块儿吗?
……你啥意思嘛?不相信我?
……你让方梅接下电话,我有事跟她说。
……方梅去卫生间了。不好意思,我要接一个朋友的电话,先挂了。他的口气已有些不耐烦,很快就挂断了电话。
我再拨,显示正在通话中。再打方梅的手机,仍然关机。
我满腹狐疑,打了一辆出租车赶到方梅的住处。
高迪开的那辆黑色卡宴停在楼下。
我再次试着拨打了高迪的手机。
这一次,他接了。
你不是说和方梅在外面吃饭吗?
电话里传出不可捉摸的轻笑,怎么?就不许吃完饭回来了?
你,到底搞什么鬼?
高迪在电话那头沉吟了一会儿,平静地说,我和方梅吵架了。这样吧,反正你也来了,上来吧,帮我劝劝。
我乘电梯上到方梅所住的十一层。
叮咚叮咚,揿响了门铃。房门闪开一条不窄不宽的缝,高迪灰头土脸衣衫不整,面色阴郁地看着我,侧身让我进屋。
我站在玄关,打量了一眼客厅,问高迪,方梅呢?
这时,我听到了身后关门的声音,几乎与此同时,我感到后脑似乎先是一股冷嗖嗖的风袭来,紧接着是一阵难以言状的剧痛,我听到自己哎哟了一声,整个房间似乎陡然风车似的旋转起来,随即眼前一黑,一猛子坠入无知无觉的深渊……
醒来时,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除了头还在胀痛,四肢也不能动弹,嘴也不能张开。低头一看,发现手脚都被黄色的胶带纸结结实实地捆住,嘴巴也被胶带纸封住了。
我忍住痛,观察了一下环境。
这里应该是方梅的卧室,我手脚束缚地被扔在床尾靠窗的墙角里。我看到了方梅,她一身工装,头发散乱地半坐半躺在床上,手脚嘴和我一样捆粘着黄色胶带纸。
我和她对视了一眼,她的眼神里写满了惊惧与怨怼。
这时,从我这里看不到的床头位置的一侧,冒出一颗黑糊糊的人头。
接着这颗人头和属于他的身体慢慢立了起来,手里拎着一只沉甸甸、鼓鼓囊囊的灰色帆布袋。他把只露出两只眼晴的黑色头套摘下来,定定地看着我,冲我咧嘴一笑,说,不好意思啊,让你受惊了。不过我下手很轻的,你疼一阵也就过去了。他指了指床上扫床用的刷子,我就用这东西的把儿轻轻敲了你一下。
我怒不可遏,想破口大骂,想冲上去揍他……
他把手里的布袋冲我和方梅得意地晃了晃,说,大功告成。抱歉,我得冲个澡,失陪二位了。
卫生间里传出了水声,这小子一边洗澡一边好像还哼起了歌。我试图站起来,但两条腿被绑在一块重心不稳,加上头仍然有些晕,我朝着门的方向再次摔倒。
倒下时,我下意识地看到床头另一侧的墙体下沿,有一个不很规则的一米见方的方形的洞口,似还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洞口那边的物品。洞旁边一堆碎砖乱土。
我用力地再次坐起,背在身后的手碰到了挂在后腰上的钥匙和瑞士军刀。
高迪洗浴完毕,穿着一身笔挺干净的铅灰色西服走进卧室。
真是费了哥们老鼻子劲儿了。
他站到衣柜的镜子前,一边往头发上喷着啫喱水,一边把湿漉漉的头发使劲向后梳,嘴里还在哼着小曲。
他低头看看我,没想到吧?与方梅一墙之隔的邻居是位古玩收藏家,家里藏的玉器古玩珠宝金佛价值几千万。
为了这些宝贝儿的安全,这位收藏家还专门在房子里精心设计打造了一间密室,就在这间卧室的隔壁。他以为万无一失天衣无缝固若金汤哩,可惜难不倒我老人家。前门不好找,就掏他的后门。
他挤挤眼睛,露出两分得意之色。
我死死地瞪着他,心里骂道,贼,你这个贼!
高迪转过身,背倚着衣橱,双臂抱在胸前,看看我,又看看方梅,摇着头哂笑起来。
其实我设计的挺完美的。等了三个月,终于等到了收藏家全家出行,方梅你又正好跑车,我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敲墙打洞,拿了东西走人,你明天回来发现墙上有个洞,一脸惊讶找我不着赶紧报警就是了。唉,走都走了,非得回来拿什么化妆品?要知道这,当初不给你买就对了。
还有你,总是那么执着,自找没趣。
高迪面色冷峻地用下巴点点我说。
我用力抬起被捆住的双腿向他愤怒地蹬去,他笑着躲开了。
说实在的,哥们确实有点对不起你俩,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要怪,你们还是怪胡亮这小子吧。
高迪看了眼床上的方梅,这一切都是他的主意,他让我干的,说这些好东西到了他那里绝对能很快脱手,还能卖上好价钱。
他从外屋拎来一只中号的黑色密码箱,将他从隔壁盗来的物件从帆布袋里小心地取出码放进密码箱。
他合上密码箱,拎在手里,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冲我和方梅招了招手,说,好了,两位老同学,我先走一步,有缘再相见吧。你们什么时候能逃出生天,就看你们的运气了。
高迪关上大门的刹那,我冒着割到手腕的危险,咬紧牙关一气儿割开了缚手的胶带,然后扯下嘴上的,割开脚上的胶带。
我又扑过去急速地把方梅手上的胶带划开,把刀子丢给她,说,我去追!我跑出去时,听到方梅带着哭腔喊,我也去!
我顾不上等她,踉跄着追至电梯间,高迪正往一扇打开的电梯里走。
我嘶吼着,疯了似的冲上去,一把扯住了他的衣服。
他显然吃惊不小,迅速地躲开并一步迈进了电梯,嘴里低声骂道,你奶奶的。
他一手按下关门键,一脚猛向我踹过来。
我被这一脚踹坐在地上,痛得喘不上气。眼看着电梯门又将合上,我霍地爬起来,将两只胳膊卡在了电梯门中间,双手死死抠住了电梯门,阻止电梯下行。
高迪此刻一脸凶像,面目狰狞,捏紧空着的右手拳头,照我肚子连击了两拳。我被打得眼冒金星,身子一沉坐了下去,但抠着电梯门的手始终没松开。
高迪圆睁双目,拳头举得高高的似要朝我狠狠砸下来,最后还是猛地收了回去,照我腿根处泄愤似的踢了一脚,从我身上跨过去,沿着一旁的步梯狂奔下楼。
高迪,你个流氓!你个贼!方梅披头散发地冲了出来,手里握着瑞士军刀,咬牙切齿地冲黑森森的步梯里喊。
我爬起来,从方梅手里抢过瑞士军刀,重又冲进电梯,按了下行键和一楼。
下行的时间似乎格外漫长。行至一楼,门开处,看到高迪正往外冲刺。这小子速度真快啊。
我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喊,高迪,你给我站住!
眼看他要跑出楼门口,我绝望之中将瑞士军刀的刀口合上,朝他狠狠地掷过去。
他被我扔出的刀子击中了头部,趔趄了两步,回头充满怨恨地瞪我一眼,还是跑了出去,跑到了他的车子跟前。
就在他要打开车门时,从黑影里猛然窜出了几个人,动作麻溜将他团团围住。
看来高迪这小子是跑不掉了。
我坐在院子里的花坛边,浑身疲惫。
医护人员正给方梅做检查,她看上去也是一脸疲倦和迷茫。
叶彭嘬着烟走过来,一脸深沉地在我身边坐下。
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瞄上他了?那天在KTV就是……盯梢?我问。
叶彭瞥我一眼,点点头,说,不错。G市前段时间发生过一起珠宝失窃案,作案手法也是挖洞潜入。当时有监控,从体貌特征和步态看和高迪这小子挺相似的。而且他在南方开的那家公司基本就是个空壳,那辆豪车也是租的。
胡亮呢?高迪说他是大BOSS。
放心吧,他跑不了。
我直视着他那总有些闪躲的双眼,问,你们明明在监视的时候看到我进了方梅家,为什么不阻止?
叶彭又躲开了我的眼睛,说,有些情况我们也吃不准嘛,谁知道你们和这小子到底是不是一伙的。
我盯着他,牙根咬得生疼。
遇人不淑,交友不慎啊。叶彭瞅一眼远处的方梅,又看看我,以后可得多长点心,三十好几的人了,还这样。我说的对吧,阿梅?
我没听懂似的,好奇地看着她。
我还不知道你?林阿梅。叶彭冲我挤挤眼,上学时就迷高迪迷得什么似的,忘了托我给他递纸条的事了?
我脸有些烧,心里说这小子记性就是好。
那你当时到底把纸条给他了没啊?
叶彭嘿嘿一乐,说,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