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刀)铁马冰河入梦来
在白河口街道尾端有一家无名铁匠铺。
打铁的中年大叔约莫四十来岁,纵横一脸的络腮胡子让他显得较老,来这里打铁的都叫他老王。
老王有一女名管彤,取自诗经“贻我彤管”,是请镇上的私塾先生给取的,孩子她娘很早便过世了,留下相依为命的父子俩。
最近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名约莫跟管彤一样大小的褴褛少年死皮赖脸的赖在他家门口不走了,少年长得眉清目秀,笑容极具感染力,左一口王大叔右一口王大叔的喊得亲近极了,口口声声说要跟老王学打铁,眼睛却不老实的在管彤身上扫描。
少年的膂力齐大,打起铁来有模有样,丝毫不费劲,老王也乐得有人帮忙,倒是女儿管彤一脸的不乐意,自从少年来的那一天起便没给过好脸色。
少年自称赵义,对管彤的鄙弃不以为意,该看的时候还是看,不该瞧的时候也拼命的瞧。
气得管彤两个腮帮鼓鼓的,末了少年还喊得上一句,“乖乖,好看,硬是要得。”
“爹,什么时候将赵泼皮赶走。”管彤气呼呼的道。
老王总是咧嘴一笑,露出缺了的两颗门牙,路过的熟人总是得来一句,“哟,老王,招了个上门女婿嗦。”
老王也默不作声,只是咧嘴一笑默默的打铁。
可最近不太平,听说金兵灭辽之后开始北下,四处都是避难的难民,难得有找上门的生意。
兵荒马乱的年头谁还缺把锄头、厨具什么的。
约莫一个月以后,镇上的很多人也开始搬迁,听说金兵长驱直入、势不可挡,白河口镇迟早难保,管彤问道:“爹,我们什么时候搬?”
老王就简单两字,“不搬。”
赵义还得插上一句,“搬什么搬,来一个窃国贼就是一锄头,来几个几锄头,怕什么怕,有我在呢!”
管彤不服气,道:“你行你倒是上呀,尽是些光说不练的假把式。”
老王倒是在一旁乐呵呵的傻笑。
“我上就我上,我是要当将军的男人。”赵义一脸的意气风华,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你是要当将军夫人的女人。”
说完哈哈一下,一双丹凤眼骨碌碌的盯着管彤的胸脯似要凸出来,“乖乖,大了,大了。”
管彤下意识的想用手去遮住,却显得欲盖拟彰,飞起一脚踢在赵义的屁股上,“流氓。”
就在那日晚饭时,赵义破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陪着老王喝,老王的兴致也高,你来我往的两斤酒就被干完了。
管彤看不得两爷们在那磨叽,吃完便回房睡觉去了,老王提议还要在干一杯,赵义也不推辞,喝到最后一口的时候赵义眼角挂着将至未落的眼泪,道:“王叔,多谢您一直以来的收留,我要走了。”
老王似已知道赵义心中所想,道:“你这孩子,你等等。”
老王起身回屋拿出一块用粗布裹着的物件递给了赵义,“拿去。”
赵义只觉得心头一沉,挂在眼帘的泪水便落了下来,豆大一滴滚烫的热泪滴在粗布上,似有铛铛的回声。
那分明是一三尺长的大铁刀呀!
一向只会铸就农具的老王破例铸就了一柄西凉大铁刀,上阵杀敌的大铁刀。
好男儿不只眼中有热泪,心中更有澎湃的热血。
老王拿起空酒瓶朝自己的杯子抖了抖,最后两滴酒入喉,无比蔑视的道:“矫情。”
赵义将裹布大铁刀捆在自己的后背,走的时候还不忘朝管彤的屋子喊一句,“媳妇,风紧,扯呼。”
在屋内一直默默关注着这爷俩的管彤早已热泪盈眶,等赵义的身影彻底隐没在黑夜她才现身,这一张望便是大半个时辰。
老王似有些醉了,亲昵道:“咋了,闺女,舍不得?”
管彤沉默了一会,转过头来,“爹,我要喝酒。”
老王呵呵一笑,不知又从哪里摸出来半瓶酒,一边倒一边自言自语,“这孩子,傻乎乎的,确实是个好孩子。”
管彤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翻了个白眼,“他才不傻,聪明得紧。”
……
赵义的悍勇在军中出了名,刚进大刀队的时候一些老兵总是腹诽他,“毛都没长齐的嫩鸟”,“小子,玩过女人么?”
赵义不以为意的淡然一笑,得闲的时候便寻无人处坐下来擦拭他的大铁刀,仰望天空。
直至他的大铁刀多了十一个缺口的时候,在无一人敢小觑他。
不仅是因为他的大铁刀,更重要的是宋将郭药师破格提拔他为厢都指挥使,军队上万人无一人不服。
谁能一刀破三甲?谁能一战破甲三百?
可任赵义悍勇如斯却也挡不住金兵南下的大势,在燕山府一役中,郭药师三万大军尽皆被破,燕山府防线彻底崩溃,大势已去,郭药师降。
赵义带着几十名刀手突出重围,等彻底摆脱金兵的时候已只有八人跟在他的身后,八人尽皆负伤无数,幸得都是些皮外伤,无伤性命。
但当郭药师降的消息传来时,八人中不知是谁先丢了刀,接着便是七声刀脱手的沙沙声,“不打了,还打什么打,撑不过了,逃命去吧!”
八人作鸟兽散,只有赵义一人还坐在原地,手中那把几乎无韧的刀被握得更紧了,国破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人心的溃散。
国破山河尚在,迟早有收回的一天,人心军心溃散了山河便也消亡了。
燕山府被破后金兵便会渡河从白河口一路南下。
“白河口?”赵义咧嘴一笑,“不知我的媳妇还在等我没。”
赵义比金兵提前一天渡过白河,白河几乎已是空城,戍守白河城关的士兵恐怕早已吓破了胆逃命去了吧!
十一月北方的天气已经冷得有些彻骨了,似要下雪了,一阵风吹过,几只被遗弃的箩筐乌溜溜的滚过长街。
长街的尽头似乎还有声音,铛、铛,铛,一下,两下、三下……
只穿一件单衣的赵义瞬间便温暖起来,等他走近那个他呆了大半年的地方却并没有看到老王那一脸的络腮胡子。
一个沾满黑色煤灰的姑娘一锤一锤的敲得不亦乐乎。
“管彤?”赵义几近没有认出来,这一凝望便是永恒。
“赵泼皮?”管彤毫不掩饰声音中的欣喜。
她将手里的锤子随性一扔,顺带用衣袖抹了抹脸,这一抹将脸抹得更黑了,全是煤灰,赵义已忍不住笑了出来。
管彤飞起就是一脚。
“赵泼皮,我就知道你死不了。”
“赵泼皮,厉害了,听说都是将军了。”
“赵泼皮,金兵悬赏黄金千两取你人头,爹打一辈子铁也没看到那么多的黄金呐。”
……
然后赵义才看到斜躺在太师椅上的优哉游哉的老王以及那柄插在家门口重达八十斤的“青龙偃月刀”,老王一边喝酒一边咧嘴笑了起来,露出缺了的两颗门牙,“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接着老王站了起来,拔起门口的那柄大刀,丢向赵义,扯得老王一踉跄,“小子,接刀,那小妮子打的,非要亲手打,拦都拦不住。”
管彤凑上来,“我打的可不止这把刀哟,等会你就知道我的厉害了。”
她跑进屋内提着一件袍子,镶着银丝的白袍,老王感慨道:“我这一生的积蓄都在这件袍子上了。”
那一晚,老王挖出来埋置在院中二十年的陈酒,酒过三巡后,赵义说:“王叔,喝完了这杯酒后你爷俩赶快撤吧,明日金兵便要来了。”
老王一口喝了一杯酒,语气有几分愤懑,道:“你小子去了趟军营怎地如此啰嗦,撤什么撤,我老王生是这里的人死是这里的鬼,我一生没什么本事,唯独不会撤。”他说后面一句的时候语气高昂无比。
赵义还在坚持,“可管彤……”
“那小妮子我还管得了,都不是我老王家的人了。”
管彤的脸通红,头都快埋到桌子底下去了。
老王又是咧嘴一笑,道:“我就知道你这个小子有出息,你咋不撤?如果你要是撤了,我还能勉强思量一番。”
赵义没有说话,又是一口酒,一口便是一杯,他心底的那句话一直没有说出来,“赵姓是天子的赵姓,如何撤?”
那一晚赵义睡得特别香甜,佳人在怀,以前只能咕噜噜远望的胸脯在手如何不香甜?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是你,冰河也是你!哪里还管得了什么山河。
那恐怕是老王起得最早的一个清晨,恐怕也是他人生最后一个清晨,他抗着铁锤将架在白河上的石板桥锤得稀碎。
那一夜果然下了雪,白茫茫的一片,白河水面结了一层薄冰,严重阻碍了金兵渡河。
城关下一白袍少年提着青龙偃月刀独守白河城关。
完颜宗望领着五万铁骑在河的另一边瑶瑶相望,他抽刀悬赏,声如洪钟,“取赵铁刀首级者赏黄金五千两。”
于是不断有金兵下马只佩刀渡河。
城关楼上一白衣少女丢了一块石子砸中赵义,笑道:“诶,赵泼皮,你老值钱了,都五千两黄金了呢,我琢磨着什么时候把你卖了。”
白袍少年回眸望向那个只跟她做过一夜夫妻的女子,温柔一笑,“那也得等我首级还在呀,不说了,走了。”
他拖着刀缓步走向白河边,但凡上岸的金兵便被一刀削掉了头颅。
城门关上白衣女子手拿两大棒槌用劲的敲打两面大牛皮战鼓。
咚……咚……咚……咚……
鼓声震天,直冲云霄。
那一日白河下游的水全是红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