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未出世的孩子

我给了你生命，但我并不知道这对你意味着什么。我写下这些话，送给你，希望你在未来的某一天可以读懂它。如果可能，我，你的父亲希望你将来成为这样的人：

给未出世的孩子

成为一个精神自由的人。人生而不自由，尚未诞生，许多东西就已被限定，生不由己，死又不可避免，所谓“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人从出世的一刻起，就注定要被他所生活的时空束缚。时间不断损耗着他，直到有一天，衰老让他成为自己的负担；而空间，也就是他所生活的环境，也会不断的向他索求，标明各种界限，地理的、社会的、道德的、律法的等等，可能当你达到我的年龄，会发现成熟并不意味着你明白自己可以去做什么，而是明白哪些是你无法去做的。往悲观里说，人生就如作茧自缚，劳蛛缀网，总不自由；往乐观里说，虽然人并不能凭一己之力改变生存环境，但他至少可以保持精神的自由。在为父看来，精神是否自由，是衡量一个人能否算作独立的人的基础。人非草木禽兽、行尸走肉，来到这个世上，不是只为了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完成动物的使命，更不是为了成为实现某个社会目标的工具。一个人来到这个世上，是要成为一个独立的人，获得他独特的生存体验。而要独立，除了经济自主，更重要的是精神的自由。没有精神的自由，独立就无从谈起。无论在任何时代，人云亦云和随声附和者都占大多数，随波逐流和见风使舵者往往也能捞足现实的好处，但为父相信，他们的人生是残缺和不完整的，是无法体验更深层次的人生欢乐的。陈寅恪先生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可见，精神自由，有赖一个人是否可以独立思想。一个人不能独立思想，就会轻易沦为工具和奴隶，成为种种俗谛的牺牲品。苏格拉底认为“不经反思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为父深以为然。一个人是否有思想，不是天生的，而是靠后天的勤奋和刻苦，在这方面，为父深感惭愧，总角闻道，读书二十余载，至今依旧不能破门而出，愿与你共勉。

给未出世的孩子

成为一个内心丰富的人。人为万物之灵，所谓灵，即灵魂。人之所以能够走出混沌、黑暗的洞穴，远离沼泽、森林和多毛的动物亲戚，就是因为人有灵魂。古希腊太阳神神庙石刻箴言“认识你自己”，寓意灵魂如太阳，指引人类远离蒙昧，到光明的地方，从而“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让灵魂之火照亮世界。为父觉得，一个人有自我意识，有灵魂，才可能成为一个内心丰富的人。一个人，当他意识到自我，才能感觉他所生活的这个世界，才能获得存在感。他才不会仅仅将世界看成实现某种目的的途径，才能像荷尔德林说的那样“诗意的栖息着”。虽然究竟是什么铸就了人类今日的文明的基础，争论颇多，但为父有一点非常肯定，那就是如果没有那些内心世界丰富的人，今日的世界在美好的方面一定会逊色，在丑恶的方面一定更为丑恶。不是那些物质的、扁平的、单向度的、内心贫瘠的，在当今世界处于主导地位的人创造了我们的世界，而是那些梦想者，改变了整个世界，如卡尔•波普尔所说，并不是赢利的目的，而是飞翔的梦想，让人类发明了飞机。一个内心丰富的人，很可能也会是一个向善的，一个谦虚的人，一个懂得宽容和理解的人。一个人只有充分的认识自己，才有可能去认识别人，所谓“爱吾爱以及人之爱”，才会理解差异性和善待他人，才会牢记“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曾拥有你那般优越的条件”；一个人只有充分的认识自己，才会明白自己的渺小和无知，才会不断以“我知道什么”鞭策、警示自己。通常，在一个人的童年，他对世界的感知和认知是充满想象力的，这些，将是一个人内心世界的源头和起点，它们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他今后的性格、气质甚至命运。你的父亲，祝福你童年的某一部分会永远伴随着你，直到你走到生命尽头的那一天。

给未出世的孩子

成为一个懂得美的人。美是事物客观之属性，也是人类本能需求之一，是生活最高级的享受和最能给人以慰藉的快乐。生之多艰，世事又多不遂人意，为父这一代读书人困惑太多、牢骚太多、不平太多、无奈太多，为稻粱谋，为五斗米折腰，先天不足，后天又不能持之以恒，一以贯之，所以被改变的多、消磨的多、妥协的多、委曲求全的多，活得不够洒脱也不够磊落，看待世界和生活都未免消极。但人来到这个世界并不是只为了来适应它，而是来享受生之欢乐的。生之欢乐，即有人的官能享受，也包含人的精神享受。美，是最重要的精神享受。美是语言、美是信仰、美是力量、美就是世界本身。一个能够发现美的人，一定是朝世界敞开心灵的人，一定是与世界互动的人，一定是快乐和幸福的人。懂得美，不一定能让一个人变得更好或更糟，但如斯宾诺莎所说，“人们并不是因为事物是善才去追求它，但只有人们加意追求的事物，才有可能成为善的”。美不能直接改变生活，但却可以赋予生活的空间以形式，时间以节奏，生活本身以秩序。但美同样是有难度的，尤其在这个高度物质的时代，美被理解为一种无用的修饰，一种虚伪的装点。所以，在这个时代欣赏美，不但需要天赋，更需要去蔽澄明的勇气，不但需要直观，更需要人生的阅历和经验。获得这些，阅读算是一条捷径，如果可能，为父希望你能多读一些书，更深刻的理解你所生活的这个世界。

给未出世的孩子

没有人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聪明、健康、幸福，这些客套的祝福为父不愿多说，我想起我喜欢的一位诗人写给他女儿的诗，我把结尾抄在这里，送给你：

现在我坐在窗子前面

凝望着被雪围困的黑色树干

它们很老了，我祈愿它们

在春天的街道上会再一次展现绿色的生机

我将坐在阴影里

看着你在阳光中嬉戏

———张曙光《给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