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不幸时，幸而有你

是枝裕和在《如父如子》中这样写到：什么时候一个父亲能真正成为一个父亲呢？是从怎样的一刻起，一位父亲能够真正撑起“父亲”这个称号呢？

父亲不单单是给予了人以生命这样一个结果，而是一种历程。

曾经，我非常讨厌我的父亲。

他专横，他把曾经在部队“蛮横霸道”的那一套用在我和我妹妹身上，企图要求我们唯命是从，要完全按照他希望的模式走下去。

我上哪个学校，交什么样的朋友，玩到几点回家，他全部都要干涉。

他媚俗，他背着我联系各路关系，只为在学校时能让老师对我关照有加，试图通过官场上那一套让我得到特别的待遇，作为中学生、大学生的我感到他世俗。

他脾气暴躁，不懂怎样和孩子沟通，遇到问题只会怪我，我有进步也只是打击。

曾经，我和妹妹开玩笑说，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小情人，你说咱俩上辈子怎么就瞎了眼看上他了。

我发誓，找老公坚决不找他这样的，满满的大男子主义情结，没有风趣没有情调。

我谈恋爱时，他半年没有搭理我，我较着劲也不理他，我当时恨他到骨髓，感觉他根本不是我亲生父亲。

他从来不在乎我的感受，只在乎利益，为什么会觉得那些物质超过了爱情，他说的那些朋友家的孩子我一个都不喜欢。

后来，在我妈和我妹妹的调解下，我们关系有所缓和了。

但我也只是觉得他不过是在履行一个父亲应该履行的责任而已，作为父亲，别人都可以视女儿如珍宝，他为什么不。

直到我结婚，我妈妈说看我走上车对外招手的那一刻，他背过身去擦眼泪，说舍不我远嫁。

但我知道他没说出来的话是，他再也不能保护我，将我的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了。

我不是个幸运儿，命运捉弄人时连招呼都不打。

后来，我遇到的那些生命中躲不过去的坎，是他在那一道道坑坑洼洼里蹲下身子。

我挺过来的那些日子，换来的却是他的寝食难安，他说，放心，有老爸在。

回头想想，我有一千种讨厌他的理由，和一万件恨他的小细节，但这些从来都只有一个原因，他想为我撑起一把伞，直到雨停了还不肯收。

我爸爸就是个普通的公务员，工资收入掰着手指头也能数得清楚，对钱抠得要命。

上大学时，有一次我被人勒索要钱，我爸二话不说给我转了5000，说只要你没事，50000老爸也给。后来我泪流满面，硬是咬牙切齿地拒绝了那个女人，我没有给她一分钱。

我爸有多节俭，对我和我妹妹就有多舍得花钱，现在又加了我儿子。

再后来，我遇人不淑，我爸说既来之则安之，老爸一生什么事没经历过，这些小鬼还摇不倒老爸这棵大树。

我满满的愧疚和不安。

他的皱纹和白头发就是从那时在他头上安了家。

我算过命，说少运不济，合计着也渐入中年了，那些年少时见到的过于沉重的阴暗。

被我爸爸轻描淡写一句话：没事，你这些事都没能打倒你，以后就没什么事能打倒你了。

正如加缪在《鼠疫》中提醒人们：苦乐全有，才算得上一个世界。

后来他开导着我，其实我经历的那些事不能算作不幸，从另一个角度讲，我成长了很多，成熟了很多，正是置身于这种所谓的不幸与表面的幸福之间，我才不会轻易相信，阳光下的一切都是值得称赞的，那些阳光下的阴暗一直都在。

我看过《黑天鹅》、《反脆弱》、《第五项修炼》等等这些书，他们总在不时地提醒着我，我爸爸曾经指点过我的那些道理。

这些书，原本我看不下去，可带着那种藏在微小的细节里的触动，一读就会动真情。

我时刻都准备着一只黑天鹅的到来，不为任何一个人或一件事黯然神伤到郁郁寡欢。

每天与我爸爸通话总是生活中无限种可能的动力。

他是个不完美的父亲，有着所有男人都有的缺点，可他就是这样赋予了我从生活微小的细节中发现爱和美的能力，而这是很多忙忙碌碌的人所不曾具备的。

我可以为了走到电梯时正好有电梯在等而开心，可以因为去卫生间时没有人排队而兴奋，也能够在和煦的阳光下捕捉到一只微笑的眼睛而感动。更多的是没有人在生活的路上突如其来地扔来一块绊脚石会泪流满面。

有些人，曾于困难之中落井下石，到后来几年他们有事要找我帮忙，我感觉到爸爸变老，也许就是在这一刻，他开始对一些事情没有把握，不确定应该如何，不再有当年那种霸道专横的气势，而是小心翼翼地开始跟我商量，征求我的意见。

认真听了我的意见后，他会思忖再三，然后觉得我分析得有道理，听我的吧。

所以，对有些人我刻意远离，一年里非必要不联系。

他慢慢地感受到了我的蜕变，同时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力不能及。

甚至对我妹妹的恋爱他都感到自己干预起来有些吃力，一再地让我跟范小小说，因为他怕自己说起来没轻没重，又怕自己说错话。

我知道他可能还害怕会在范小小身上重蹈他跟我当年决绝的覆辙。

然而，无论如何，他老了。

坐在他开的车子里，我不再可以放心地睡觉，而是时刻会担心他眼睛花了看不清路灯闪烁。

跟在他身后的步子里，我也不再开心快乐，只是想走多了路他的腿关节会不会受不了。

他从不对我和范小小表达什么露骨的思念，即使我妈说他曾一夜难眠。

但他如今每每跟我儿子视频时，第一句话就是：老糖，姥爷想你了怎么办。

当时父母念，今日尔应知。

当年那些对他积攒的忿恨，却都化作了合情合理，走了一个轮回用到了我儿子身上。

不养儿不知父母恩。

那些没来由的恨，不过是他为了让我们能够避开荆棘密布，以最低限度的伤害成长。

而我和我妹妹口口声声地讨厌他之后，却最终各自归宿的另一半，一个像了他的好胜争强，一个随了他的细致入微。

只是爸爸，我们此生不幸时，幸而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