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

四爷生于1907年，卒于1999年，享年92岁。92岁，算喜丧。我那时候11岁，跑前跑后，看大戏，看皮影，好不热闹。一个农村老头去世，按照惯例，家属哭5天，唢呐吹5天，黄土地挖个坑，一埋，这事就算过去了。

四爷在世时，右手只有四根手指头，四爷说，解放前给地主拉活铡刀铡草喂牛，不小心把指头铡掉了。

四爷入土后的一个月，有几个耄耋老人来到村里，打听到四爷家里。四爷家人遗憾地说，人已经殁了。本以为人家听了就会走，没想他们却要执意去四爷的坟上看看。颤巍巍移到村南头的老坟圈，几个老人围着四爷坟头扑倒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喊，郑营长，郑营长，我们来看你了。你下个命令么！

四爷的家人完全蒙了，一个农村老汉，咋变成营长了？四爷在世的时候没提起过啊！

几个老人情绪平稳后，开始讲四爷的故事。

1925年，18岁的四爷在西安读书。当时，除了军阀内战，中国东北还被日本人占领着，发动了震惊国人的大沽口事件。四爷是陕西楞娃生冷硬倔，脾气一上来，跟着几个同班同学，南下广州，投了黄埔军校，作为第四期学员，他和林彪、谢晋元、张灵甫这些人是一期。

毕业后，四爷回到了西安参军，投的是鼎鼎大名的杨虎城，四爷的直接领导就是同村团长郑培元。

1926年，刘镇华纠集10万人进攻西安，刘镇华围城8个月之久，国民军将领杨虎城，李虎臣率全城军民坚守，后冯玉祥将军率军入陕，西安之围被解，史称“二虎守长安”。四爷那个时候，就在培元手下打仗，城里眼看弹尽粮绝，大家饿的吃树皮、啃皮带甚至“易子而食”。四爷当时是班长，因爱护士兵，威望很高。

长安解围后，四爷跟着培元，一路提拔到了排长、连长、营长。到1936年，培元在捉蒋亭“踩着蒋介石的狗头”的时候，四爷背着冲锋枪，站在培元身后，警惕地看着四周。据那几个四爷的兵在说，可惜没有照相机么，那个场景，要多神气有多神气。

这事以后，四爷又跟着培元逃了难，隐姓埋名，另投军，在潼关、喜峰口阻击日军。四爷打仗肯动脑子，日本人夜里偷袭，他就把握时间，估摸着日本人的偷袭部队出发了，带人去偷袭日本人的老巢。经常让小日本顾此失彼。日本人用大炮轰，四爷就带部队在阵地猫着，等日本步兵冲锋靠近了，再把手榴弹投出去。士兵们都很喜欢这种打法，伤亡少，成果大。

1945年，日本人投降后，四爷跟培元对未来的看法惊人地一致：小日本都打走了，中国人咋还能打中国人。咱干脆滚球，回家种地。说着，脱离了军队，回了三郑村。

培元名气大，回村里大家都当抗日英雄。四爷却只说是自己走西口贩了几年牛，在山西寻下个婆姨，后来打仗失散了，在山西没意思，就回来了。大家很快都忘了这个牛贩子，仿佛四爷这二十年一直在村里。

后来十年浩劫，培元被批斗，大家发现，每次批斗，这个牛贩子老汉都不参加，要么是腿疼，要么是腰疼，要么是风寒，搞得县城来的红小兵很不满意。逼急了，四爷才喊一句，打倒郑培元，然后嘚嘚地，神态自然地吆喝牛继续吃草。

1959年，培元在村里吞金自杀，培元到死也没说四爷跟他的往事。培元死的那天，四爷照样放牛，铡草，并无异常。别人要去破开培元的肚子取出金子时，这个放牛老汉第一次眼睛瞪的像个老牛：你们这些碎娃做事不要太绝，人都死了，留个全尸么。

1980年，培元平反后，有人偶尔看四爷天黑从老坟圈子赶着牛回来，手里拿着半瓶西凤酒。村里人说，四爷，现在日子好了啊，你放牛都喝酒。四爷呵呵一笑。还有人说，有一次看见四爷魔障一样，在坟圈子里打着滚哭，怕是被啥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1996年，村里人看到89岁的四爷发飙，骂几个玩塑料枪的重孙。“羞你先人了，玩啥不好，耍枪干啥，你们几个碎狗日的耍枪干啥！”，四爷一把抢过塑料枪，砸成了碎片。四爷的失态，让村里人非常奇怪，都说是四爷老糊涂了。1年后，在四爷的葬礼上，几个重孙不约而同都不掉眼泪，怕是要报这砸枪之仇。

回到这个几个老人身上，他们听四爷的家人讲了四爷这50多年的隐忍和窝囊，一个个个哭的很难过。他们说，郑营长那时候哪里低过头。贴身肉搏，被日本人咬掉了右手指头，依然用左手扣进日本人的眼窝，硬生生把对方的脑浆抠出来。四爷的家人才恍然大悟：“他只说是给牛铡草铡掉了。”

后来，几个老人坚持给四爷的坟头培上土，又修了修坟头一人多高的野草，把拐棍放在一边的地上，站成一排，齐刷刷给四爷行了个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