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会龙庄（1）
第一章 一庄一密事，一人一春生
“天上明月一璧，此处独夺半轮！”
他,不在天上，
却在离天很近的地方。
他的刀鞘很亮，
像一泓秋水挂在身上。
他的头发很长，
长发映着白色的月光。
他究竟是谁？
来自何方？
高耸的碉楼，
一个男人斜倚着墙……
她，猜不出那把刀，正如她猜不出他的名字，
还有自己的身世。
但她知道，他也在寻找，
一个足以改变天下的信号，或者一个被天下开着的玩笑。
一块石头加一个肉诏。
她并不讨厌他，正如她并不喜欢他一样，半分不多，半分不少。
她行走时习惯背手
不是因为怕人看出心思，而是有刀，藏在身后。
一朵云，将月遮住。
他一闪而下，落在她身前，他身体距她只有一指。
“你可以走了，”
“因为我已猜到。”
她弯起嘴角，却不像在笑。
“那又如何？”
“赌约是将他找到”
他忽然倒撤，顺手将女孩头上的银簪摘掉
“输是一定的了，离开也只是迟早，跟我使心计，没有必要”
“你背后的刀，太软，藏的是妙，不过对我，”
“还是不出手的好。”
这是她第三次想要抽刀
头发，如一瀑骤下，遮住的脸没有表情
但这次，她在笑，因为她手里攥着一块白玉
“随你拿去，就当这几日的饭票，不过这个，”她斜了眼自己的右手，说道
“它归我了。”
“好一个妙手摘星，值了。”
今夜，一个叫俞赋的男子，袖里揣了一支银簪。
一个叫娜日的姑娘，默入一间丫鬟的耳房。
翌日
“鸳鸯亭内琴瑟起，冬酹雪月夏酬花。”
“王总管，这里可不单单是风花雪月的地方啊，他不会藏在这里吧”
他踩了踩脚下的木板，箜箜之音。
遥看，一个男子在鸳鸯厅内凭空消失。
“找到了吗？”一个五十岁开外，个头矮小，双手却硕大的男人眯眼笑道。
“妙绝，果然不是一般的密道，暗合奇门，有术遁甲。人虽未见，但眼前确据凿凿，如今，即使你不说，也无妨了。”他确信那个男人还活着，并且住在这里，至少也是曾经住过。
走出密道的俞赋，不再与管家言语。径直走向中堂。
“一朝贤起双凤邑”
“千古流芳会龙庄”
“祖德流芳”
上下联辞意看似中庸，只是道明此地渊源，但将“祖德”二字，联系此庄所在环境，就有些不可不察的地方了。
往大了说，这里是川黔滇的交地，是盐石要道；往小了说，此地前有河曲后靠三山，风水聚焦，可这方圆佰里，尽然别无人家。
何其鬼怪！
巨大的木雕是龙凤相绕，看似玲珑如生。上好的紫檀小叶家什，像是不要钱的便宜货，随处皆是，唯一的特例，是主位两个罗汉圈椅，几道暗金罗纹游在光滑如镜的椅背，时刻提醒你，这是千年乌木所造。
“哎，虽说是猜出来了，可还是不确定是否真是他的心意，就算是，可谁知，是不是他如今的心意。”俞赋席地而坐，时而仰头观樑，时而蹙眉冥想。
“有梦难圆 尘世着魔迷本性”
“无风易醒 洞泉悟道静凡心”
这是那个人留下的一句话，谁能悟出其中情节，就有可能将此人找到，这个信息，只有为数不多的“涉事人”知晓。
当然，其中包括俞赋和那个女孩儿。
那日，他与她就此定下赌约，谁先找到那人，对方就反身离开，不再纠缠。
话说当日，他在白沙渡口盘路，听酒馆小二说起，有个女孩和他一样在打听会龙庄的消息，给的银子不比他少。
人来人往，皆是游鱼走绳，唯独一个姑娘。
银簪箍发，碧衫黄裳，看不到面容，却料定是鱼沉河塘。
远处遥望，背负只手不输男子风流。
没有对话，上来便是交手。
女子才是回头，匕首已然出手，定是早有所料。
俞赋，刀不出鞘，吃个暗亏，作为男子自是不会计较。
撤回一步，让走匕首，左手抬刀，刀柄点向女子右肘……
霎时间，双方已拆数十招，不过俞赋只因好奇，才多进几手，再是一招，便止住了对方。
“你找他做什么？”女孩倒是先声夺人。
“总不会和你一样吧！”
俞赋知道，全天下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知道的事，更没有几个人跟他干一样的事，但有几个少数知道他知道的事的人，要干他不让干的事。
而她，就是一个。
“你来自京城？”
“何必多问，我自知不敌你手，不过休想让我多言”女子冷眉道。
“这里人多，我是不敢动手，不过你也别太乐观”俞赋知道她的盘算。
“可敢，随我喝一杯酒？”
女子默然随行，进了酒楼。
“我知道，你找什么，更知道你们这种人，都是不死不休，”呷一口酒，继续道。
“我不杀女人，从来如此，不过，不保证以后不会。”
“既知不死不休，又何来让我多喝一碗酒”女孩又饮一碗。
“有人生，有人死，有人舍生救人不死，有人拼死求人不生，看似殊途，其实同道，”
“姑娘，你看这样可好，你我打个赌，谁先将他找到，对方就收手。”他看着她的模样，没有江南烟雨的软糯，也不参半点脂粉女子的做作，倒是浑身的豪爽磊落。一碗饮光，又是一碗倒上，三碗过后，
“你不怕我反悔？借助你的力量将那人找到，然后再和你拼死一搏……”
“那样才好，我也好有个理由，破了不杀女子的烂规矩”他端了碗磕向女子的碗，“就这么定，在这之前，你可以跟着我。”
“你真的不怕？”女子咽了半句话。
“明枪总比暗箭好防”俞赋放了一锭银子，转身走出酒楼。
中堂里那男子披发独坐，像是修禅，且是枯禅。
“你可知，我是如何听说这里，又是如何知道那句对联？”女孩走进中堂。
“知道我不会信，为何还多出此言？”俞赋并不回头，只是起身，提了提衣服。
“也许你错过了唯一的一句实话，”女孩补充。
“兵不厌诈。”
不在山顶，不在云间，幽密的楠树林遮掩一片白墙灰瓦，灰白里是赤红、金黄还有乌黑的亮。
两套院落彼此接连，像是孪生，却也能立辨长幼。
显然，会龙庄是主，寿星庄是侧，尽管后者早于前者，占地也不输前者，可谁都不觉得这件事能讲先来后到，相反，永远是后来居上。
三进三出的大院，除了该有的奢华与气派，风水气运更是不可不提的讲究，庄外山水方位的应对，庄内亭台楼榭的设计，哪一项皆是不二之举。
除了死物，这里上上下下两来口人，哪个人，不是千挑万选，千锤百炼，不说武能扛鼎，文能提笔，定不为难。
这时，一里外传来奔马的声音，不多时，一个短衣打扮的年轻男子出现在门口，递出一个包裹，一言不发，回头便去。
一刻钟后
一个丫头低眉柔声道，
“管家请公子进书房。”
“你不必在意她，她要来便来，坏不了什么大事。”俞赋回头看着渐进的娜日，声音确是丫头听的最真切
“放心，不用编排，我想来自然会跟着，只是这回，觉得不是什么有用的消息，没有必要再厚脸皮，”娜日错身而过，出了庄子。
俞赋被丫头带着穿过右厢房，又绕了几个曲廊，终于来到书房。
“公子请坐。”管家也是偏坐。
“王管家，你知晓我是谁？”俞问。
“开始不知，后来便知。”管家似有歉意。
“那为何，我以山野无名访客初临，你却待我如故人似旧友？”
“你谈不上故人旧友，但你的父亲可是了。”管家语调平缓，余韵却是悠长。
俞赋，纂了纂如泓的刀，又迅速放松，生怕画蛇添足，将事情弄的更糟。
建文四年，江苏南京聚宝门外，翰林方孝孺被凌迟，夷三族，时年四十六岁。
方孝孺，宁海人士，字希直，一字希古，号逊志，曾以“逊志”名其书斋，因其故里旧属缑城里，故称“缑城先生”；又因在汉中府任教授时，蜀献王赐名其读书处为“正学”，亦称“正学先生”，曾是大明重臣、天下儒士之冠。世人皆言：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
他还有一个身份（这个身份世上本该只有三人可知，如今似乎又多了一人），那就是俞赋之父
“你其实，不必紧张，你能知晓此处，多半也是因为那个和尚，世人皆知那句‘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你可知这话便是出自那个赖头和尚（姚广孝），”
“‘靖难之役’是他，为希直求生也是他，就连你我如今相遇，八成也出自他手，除了他，恐怕没人知道这么多的大手笔。只是和我不同，他于你身所谋比我之大，至于你父亲，我们既是旧友，又岂会毒其子，误其性命。”王姓管家顿了顿，
“其实你父亲大可直接寄信与我，且不说我无官在身，这偏僻之地，寻常人也不好寻得，奈何他执意独自一人承受，可惜了一身高才！”管家一声长叹，
“应该是这柄刀吧，我听说是他一故交所赠，他身无半分武艺，早早的就将其交给我。”俞直接道。
“正是，看到它，我便无疑了。这柄月如，本是前时武林巨子杜克的利器，机缘下，一碗草药让他把刀卸下，送给我的祖父，说来也是传了两三代的家什了，哈哈”管家接过俞赋递来的刀，眼睛骤然缩小，左手端刀，右手一寸寸轻轻拂过刀鞘，恰至刀柄，便是用力一握，只是，突然停顿，终是没有让刀出鞘，摆了摆手，将刀送回。
“如今卸下已有二十载，没了月如，便不入武林，不问江湖事，现在的我，就是最好的我，这还真是要感谢你的父亲，我文采不如他，眼界心胸更是，想习了武，或许有胜之一门，可结果…还是落了人情，当年若不是他叫我弃刀，或许我早不在人世了，
方希直，诚不我欺啊，二十年前他便料定如今的死局，他帮我寻了弃刀的法门，又将我关内亲人照看妥帖，而我却要藏在这里为他苦守二十年的人情。”本来矮小的管家，此时显得些许憔悴，佝偻。
“晚辈不知前辈所云，也没想弄个水落石出，只是想探明必须探明的事情。”俞赋并没有顺着老人给抛出的疑问去刨根，而是直接切入主题，这似乎是他一惯的做法，一事不了，事事皆是扰，不如能了先了。
“你既然见过了那和尚，也没有杀他，应该不是力不能及，而是有惑不解，既然他都不能解，那人就一定能解？”老人反问。
“不知，但求一面之缘，如今来了此处，我已确认他未死，已是一喜，若能从前辈这里再有丝毫所得，那就更是意外之喜了”俞再求
“‘有梦难圆 尘世着魔迷本性，无风易醒 洞泉悟道静凡心’。这句话确是庄主说的”老人道。
“我听说过，在紫薇山之中，有天然穴洞，洞内别有天地，可是这句话里的‘洞天’？”俞又进一步
老人未有作答，而是突然起身，面带微笑，
“梁上君子，何不下来共席，如此功夫，呆在上面岂不委屈？”老头衣袂无风自动。
“哈哈，王仙芝，果然内力不减当年啊，”一个人影从梁上，一跃而下，黑色的麻衣，黑色的刀，黑色的胡须生出几许白色的杂草。
“你是？黑子？”被唤作王仙芝的老头，神情分外激动。
“王老头，几十年不见啦，尚能饭否？”一双环眼如火如炬，四字出口，多年的情感像是沸水进油锅，猛然于两位年过半百的老人胸中炸开。
恍惚间，分明有些水分，在彼此眼中盘桓。
俞赋不想将这幕打断，只是起身，将去，因为他实在不敢多留，自己已然暴露太多，且不论该人是敌是友，显然这个老头的内家功夫了得，要不然也不会不知他什么时候进来，又是呆了多久。虽然平日，自认在年轻一辈中已是不争的翘楚，可放眼整个江湖，千山藏秀，不知还有多少境界莫测的高手，若是现在一个大意，栽了，那便是死不足惜啊。
“你是俞赋？”黑衣人回头道，一句话将气氛打破。
俞赋没有回话，只是提着那柄叫月如的神兵，望着对方。
“你说他有几分像？”王老头尽然有些嬉皮。
“有七分了，不，至少是七分半，当年她被那群山贼围困时,展露的神情，他也有半分。不过毕竟是男子，而且还练刀，有这几分也殊为不易。只可惜……”黑衣人的语气又是一变。
“俞赋，你可知你的名字由来？”王走进二人。
“俞是我那位从来没见过的母亲之姓，至于赋……”俞极力思考，却似乎没有半点记忆可循。
“哈哈，你娘虽然最后选了方希直，可那些的情感岂是说断就断，这‘赋’字，一半是他，一半是我，我多半是占的那个钱（贝字），他呀，定是那个武。哈哈哈”说到这里，气氛有点怪，
“王老头，说起家私，我不比你差多少？”黑衣人乜斜道。
“难道你的刀当时比我的月如厉害？”王老头又是一笑。
“你们？认识我娘？”俞赋，从来都觉的自己，不说是聪明绝顶，起码算头脑冷静，可今天信息似乎太多，且各个都如乱麻，毫无头绪。
“何止认识，要不是当年方希直的出现，你八成就跟我姓徐了。”黑衣人似乎仍有气在身。
“那可不一定，希直是在文韬上一骑绝尘，可我在武功修为上，当年可比你强太多啊。只是后来弃刀，也敛了气机，你何来的信心啊？徐黑子，也不瞅瞅你那张脸。”王道
“你的身高也配的上她？”黑衣人一语既出。
忽然，整个屋子气氛凝滞，王仙芝那几许白发又开始飘动，脸色逐渐转深，黑衣老头也瞬间进入气境，原本就目光如炬，现在更是如有光电。
俞赋自知内力不及二人，可站在稍远的地方，只是护着自己，还是绝无问题，只是，他看着这两位老人为着多年前便离开人世的母亲争风吃醋，不知是该喜该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