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钩
它无疑是一条很美的鲶鱼:口唇丰润阔大,须子粗壮灵敏;皮肤黑亮紧致弹性上佳,黏液丰沛;尾鳍摆动起来柔婉动人,像开在水里的花。
它也是一条很聪明的鱼,对自己生活的这片水域了如指掌——哦,鱼是没有指掌的,不过就是那个意思,咱们就不要纠结这种小问题。
因为了解,所以它知道这片河流中哪里的淤泥最柔腻,哪里的水蚤和虾蟹最可口,哪里的石缝最浪漫;知道哪里有险滩,以及如何躲避丑陋而凶恶的白鹭——它们尖嘴长脚,白色的羽毛看得它浑身发痒,幸好它身上不长那种东西。而长脚的更不是什么好东西,除了白鸟,还有人。
它知道河岸上来来往往的人比白鸟更险恶,把他们的祸心包藏在鱼饵中,时时觊觎着鱼类的血肉。
它有时稀里糊涂地觉得自己仿佛也做过人的。但“曾经是人”这种感觉太可怕了!它不愿接受这个可能性,因为人看上去太丑陋了——虽然它们把毛发顶在头上,不遗余力地把自己妆扮成一条水草下的鱼。可是它知道人类有一副肥硕而光秃秃的屁股,皮肤苍白干涩。
在一个不算冷的冬天里,它曾经发现一具人类的躯体浸在水里——她有一双鼓凸的红眼睛,头毛长如水草。它游过去看的时候还收获了几只藏匿在发间的毛虾——它认为她大概是想把自己变成金鱼。
但是第二天,她被人类捞走了。当时有一个男子,可能突然发现自己也是这么丑陋的躯体,都哭了,哭得浑身发抖,有点癫狂。
它倒对这个有自知之明的男人有了一点嘉许,觉得他丑得不是那么厉害了。
男人第一次来静坐是一个春天的下午。
之前河岸两旁每天都支棱着很多漆黑的钓鱼竿,泛着金属无情的冷光,是悬在它们头上的利剑。鱼线高高地抛下来,试图在鱼们中间制造出完美的血案。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片水域的钓鱼竿都消失了。
因此男人坐在那里就特别显眼。
当时它在水中悠然滑动,透过一圈圈漾开的波纹,看到男人面对着慢慢地沉下去的夕阳,坐在河岸的水泥墩子上,眉目掩在深蓝色的鸭舌帽下面,只隐约露出一点口鼻。只是水波把他的样子折叠搓揉得变幻莫测,鼻子嘴巴糊成了一团。
男人从脚边的袋子里掏出一个大面包,掰开了一团一团往水里扔面包絮。
它的触须马上探测到了面包浓郁的甜香,同时做出了是否安全的判断。它仗着体健个大,旋身泼喇喇卷起一圈水花,先于鱼群冲过来和着水流吞食起来。
岸上的男人看着抢食的鱼群,先是不言不动。看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紧贴河道护栏探出身子往下看。然后他把头上的帽子一把抹下来抓在手里,吃惊地张大了嘴,仿佛随时准备大叫一声。
但他最终并没有叫喊,只是在河边徘徊,不断地朝河里张望——后来它觉得,男人不是在泛泛地看河水,他是在看它。
这是为什么呢?它想,想不清楚。
吃了他面包屑的鱼,又不止它一个。
被人类看上可不是什么好事,在河流即将笼上夜色时,它把自己潜进了深水里,窥视着男人的反应。
男人失去了它的踪迹,果然就离开了。
兴许是吃得太饱,它竟然做起梦来。
梦是模糊的,像边缘被刻意虚化的照片,只有中间一点是清晰的。
清晰的这一点里,男人向抱着的女子求欢。它却能感受到男人躯体的温热,拒绝的话和着眼泪不情不愿地滚落:不可以呀!你看我……我是鱼呀!
男人回答:怎么,你是不愿,还是不敢?连梦里你都还要装模作样吗?
他的爱是藏着钩子的,甜美而危险。
他抱着的明明是个女人,哭泣的也是女人,伤心的却是它。
噢!原来是梦里啊!它想,我也知道是梦里,那又怎样呢!他骂我装模作样,我是真的作,作死。
它醒来后,被这个莫名其妙的梦弄得有点恹恹地,即希望是梦,又希望不是梦,简直不知道要如何才好。
好在很快它就不记得这件虚无缥缈的事了,又是一条没心没肺、快活自在的鲶鱼了。
它想自己大概也是在梦里学会了人的语言,不然它也解释不了为什么能听懂人类说话——鱼的梦就是那么神奇怪诞。
第二天天快黑时,戴帽子的男人又急匆匆地来了。
它看着他在河边寻寻觅觅,然后又开始往河里撒面包屑。
它抗拒不了面包的甜香,不由自主地挟裹在一拥而上的鱼群里,张开大嘴抢食。谢天谢地,有一张大嘴多么美好!
男人在看到它时,眼睛多么亮!然后朝它的方向抛下更多的面包屑。
最后它吃撑了,才转身潜进了深水里。男人追着它张望,但他无法用人的眼睛穿透黑夜和深水,只得再次离去了。
如此这般过了几天,它开始期待男子能每天准时过来投喂。
初夏来临,河水每天被晒得温热。它被傍晚腾腾的暑气熏蒸得昏昏欲睡,不由又做起梦来。
这次的梦还未成形,面包的甜香就把它唤醒了。
它凭感觉稀里糊涂地冲过去吞食,没发现其它鱼群都远远地躲开了。
直至下腭一阵刺痛,它才猛然从梦中彻底醒来,面包里藏有鱼钩!它在水里惊慌地打着旋,下意识地看向河岸,发现抛面包屑的并不是那个熟悉的身影。
不等它多想,鱼线就被一寸一寸绷紧,不可抗拒的拉力和疼痛使它慢慢地向河岸靠近。
它的挣扎只能让鱼钩扎得更深,唇腭被刺得更痛。
它绝望地用尾巴拍打河水,搅起高高的水花,可是都没有用。它很快被鱼线拉出了水面。真疼啊!
钓鱼人为它的修长壮硕发出兴奋的赞叹,接着它被“啪”地扔在了河床的石头上。干涩粗糙的石头带走了它丰沛的黏液,它不堪忍受地蹦哒跳动,血从嘴角流出来,蜿蜒地流到石头上。
钓鱼者抓着钓鱼杆,翻过护栏,下到了河床,向它走来。
他用脚把它翻了个个儿,“咦!”他仿佛发现了什么,把嘴里叼着的烟屁股取下,随手在石头上摁灭,蹲下来仔细打量它。然后他把钓鱼杆放在一边,用脚踩住它的身子,从它的尾部粗鲁地取下了什么东西。
河岸上三三两两的行人趴过来围观,都为钓鱼人的收获惊叹。
钓鱼人费了点劲把鱼钩从它撕裂的嘴里取出。
它精疲力尽,暂时停止了挣扎。它要死了吗?“他”今天还来吗?“他”会看到它这么狼狈的样子吗?不过,就是看到了,又能怎么样呢!
“喂!兄弟!运气不错啊!”一个围观者说。
“嗯?呵呵,还行。”钓鱼人回答。
“这么大的鱼,难得钓到呢!”
“是啊,都精得很,力气还大——我鱼杆差点给拖走。”
“它不动了,是不是死了?”一个女声说。
“不会死,它在装死哩!你要是把它放回河里,它马上就能游走。这东西命强得很。”
“它流血了!你看它一个人躺在那里好孤单呢。”
“啊哈哈……小孩说话真有意思……”
我孤单吗?我看起来很糟糕吧!它在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中麻木地想。
“这一片很久没人钓鱼了,鱼都傻了吧,这么大都能上钩。听说这里去年死了一个人呢!一个……”
“哎哎……别说啦。天黑了,快回吧!”围观者的女伴说着,想把她准备八卦的男友拉走。
“哦?难怪呢!我是第一次来。不过,我看这水又不深,怎会……”钓鱼者微微吃惊。
“不是淹死的,说是被人掐死啦!丢在这里的!我上班天天从这里过,捞的时候还看见了。蛮年轻的妹子,可惜了!”
“哎哟!这……”
“一个女的半夜不睡,出来溜达啥?多半不是什么正经人。”女伴笃定而不屑。
“那也未必,你看你不也随便一点事,就要跟我闹。不管白天黑夜就跑出去,你看多危险!”
“诶我说你……”
“喂……请问,你在这里钓鱼,有没有看见一条……身上有东西的鱼?也是这么大的鲶鱼。”又一个声音响起,带着犹豫和急切。
它激动得尽力举起尾巴晃动了一下,很想看看是不是“他”来了,却无力转身,只能慢慢地翕张着逐渐干涸的嘴。
“你说笑吧!哈哈哈,鱼身上能有什么东西?”不等钓鱼者回答,其他围观的人先笑起来。
钓鱼人却没有笑:“兄弟,能下来帮个忙吗?”他又朝围观的人群说:“喂!这鱼你们要吗?”
“不要不要……这又不能吃……这是再生水呀!看着不脏但是……哈哈……”围观者渐渐散去了。问话的那个人却走了过来。一双穿着运动鞋的脚在它眼前停下,来人蹲了下来。
果然,真是他。它无声地紧盯着来人,嘴唇拼命地翕张。
“咳!”钓鱼者放低了声音:“你刚才……是什么意思?鱼身上为什么会有东西?你见过?”
“是我的东西……它每天都在这里的。”
“你说说是什么,兴许我见过。”
“一条女式手链,银的——不值钱。”
“那鱼,是你放生的?”
“鱼倒不是,说来话长。那是,那手链是我朋友……兄弟没看到就算了。”
钓鱼者在钓具袋子里一阵悉悉索索地翻:“噢!是带女朋友来玩,掉在这里了吧!是这个吗?”他举着银手链问。
“啊,啊……是,就是这个!”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双手在脸上胡撸了一把。
钓鱼者笑了,把手链递给他:“那还你。”
“谢谢!谢谢……这鱼,你还要吗?能不能卖给我?”
“鱼?我不要啊!我就是好这个……这鱼别看大,水太脏,不能吃的。不过大概可以喂猫?行嘞!你要就拿去。这没袋子,你找根草串起来吧!我回去啦!”
钓鱼者边说边把东西一股脑儿收到包里,离开了。
夜幕围拢,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了。它恢复了一点力气,又开始挣扎,不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命运。
男子看了它许久,一滴微温的水滴在它唇边,又一滴。男子用轻到近乎消逝在夜色中的声音说:“你……是不是你?……是的话,我带你回家。”
回家?它恐慌起来。能不能请你把我放回河里。
他把身上的衬衫脱下来,盖在它身上,试图把它包起来。他的动作笨拙僵硬,它从衣襟滑了出来。
“你看你,怎么倒还有脾气了。别生气。”他说,把它重新裹进去:“我不能时时来,跟我回去。我……我以后再不逼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