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锅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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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们家那娘儿俩从商场买一袋零食回来,坐下来就开吃。一会儿,儿子发现“问题”了,就把一块香喷喷的东西塞到了我嘴边。我呢本来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书,丝毫没去理会旁边他们谈些什么。妻子知道不打扰我的好处。
既然有香喷喷的东西到了嘴里,当然就用不着再客气了,干脆嚼起来。这是什么呀?那东西脆而咸,香味浓郁。我随口问道。
毒药,妻子笑着,脱口而出。
哈哈……儿子没忍住,释放出一个不加掩饰的大笑来。不是毒药,是锅巴。
锅巴?我流露出来的吃惊神情,让在旁的妻子直呼我“老土”。
既然已被打扰,恰好我也来了兴趣,便从那打断的地方折好了书页,把书收起来摆朝一边。拿起花花绿绿的塑料袋来欣赏,“锅巴”两字很醒目,他们之所以“发现”了它,应该不单单是这个原因吧!你们咋知道卖的有锅巴呢?我问道。
要说这锅巴,也不是没吃过,只不过我以前吃到的锅巴,不是这样的,而且距今已有几十年了。能在不经意的情况下再见到它,当然就有种邂逅老朋友的惊喜。
说你是老土,你还不相信。见个锅巴也高兴成这样的……妻子对我的“反常”有些意外,她仍旧拿出我俩平时开玩笑时的口吻来怼我。
说到“土”,我这人的确是“土”,穿的衣服很“土”,连说的话也很“土”,可能一切都与小时候生活的环境有关吧,好像就没什么改变。
某天晚饭后,我主动邀约妻子去逛商场,儿子有作业要做,就没喊上他。我装着散步的样子,只是在心里知道要去的地方,便往商场的方向去。到了商场门了,我才若无其事地说,走,进去逛逛吧!
平时我不怎么爱逛商场,妻子要买什么东西时,我就以陪同者的身份陪同在侧,心里却有一百个不情愿。当我的这一“反常”暴露后,她只说了一句,什么时候学会逛商场了,但也没拒绝,便跟在了我的身后。
我假模假样地在货架间到处走走,随便瞧瞧,来到一处食品柜前,我先停下脚步,从陈列着“锅巴”的货柜上取下一袋来欣赏,又把专注的目光投射到其他有“锅巴”的袋子上,自始至终妻子都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我。
买一袋回去尝尝?我试探性地问她。
好啊,想吃就买!妻子爽快地答应了。但我还是很快就听出了她那揶揄的口吻。
回家的路上,妻子打破沉默地说破了我的意图。在你进商场的时候,我就看出了你的小心思,只是没说而已。
看出了我的小心思?我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以前她就说过自己的第六感觉很准确,要猜测什么事,总是八九不离十。有次她还自诩自己简直就是个世外高人。
有这么复杂吗?我根本就没隐藏什么。小时候就想吃锅巴,一次也没吃饱,这不现在有卖的了,当然就想吃了。可怎么吃,也不是以前那味儿了……
能是以前那味儿吗?没想到,妻子竟这样反问我。从她的口气里,我已经感觉到了以前的那味儿,她也知道的!
二
就着上次去超市买锅巴,以及在路上我们谈话的内容,我在心里已经清楚地知道了,妻子肯定也晓得以前的锅巴是怎样一回事的事实了。只是在这之前,我们之间从没有谈论过关于锅巴的话题,因而她也就不知道锅巴在我小时候的生活中所占的份额,就像我不知道她对锅巴到底喜欢到哪个程度一样,于是在一天晚饭后,闲来无事的我们,就像想窥视什么秘密一样,居然约定要把彼此以前的事讲出来。
根据“石头剪刀布”的裁决,我输了我就先讲,在我们之间什么男子汉优先、什么女人优先的理论统统不管用,还是“石头剪刀布”公平,谁输谁都服气。
我说,那我不客气就先来了?她给我使了一个肯定的眼色,示意我别啰嗦,她已在听我讲了呢!
我从小就生长在一个山高皇帝远的偏僻小山村,周围都是纵横交错的山脉,几乎与外面没什么联系。不,认真说还是有联系的,家家户户木柱头的横梁上,有个小纸喇叭,公社与各大队生产队的联系就全靠它。从公社政府到各大队、各生产队的各家各户,凭借一根根手腕粗的木电线杆,上面连着根细铁丝儿,翻山越岭把“两头”联系起。什么“通知”呀,什么“最高指示”呀,统统都从那儿传输出来,接收它的就是我们那偏远山区的村民。
当然了,作为“外界”的人民公社,要与各大队各生产队,事实上形成联系的,还有一条条两边长了柴草、中间像根烂布条儿样的泥土小路。那泥土小路啊,晴天风过扬起一身的黄沙,雨天湿滑起来寸步难行。
我怎能忘记,那些一辈子也没走出过大山的庄稼汉,就凭着一身古铜色的皮肤,一双落满茧巴的大手,久居大山深处。可怜巴巴地守着祖辈留传下来的那片土地,年年月月、岁岁年年地亲近着它们。但不论他们怎样劳作,从那土地里生长出来的粮食,就是不够他们吃上一年。
“儿多母受贫”的娃娃们挨一下肚子饿也就算了,反正他们只坐在教室里,用不着去出多大的力;年老体弱的老人们挨一下肚子饿也就算了,反正他们也做不了多少重活儿。问题是,那些从早到晚,在地里使着大力气的青壮年,也要挨着肚子饿,就有些危险了。人们锅里碗里的饭菜得由他们来提供啊!要是他们也给累倒下了,怕是人人饿肚子的习惯会一直持续下去的。
不知其他家里是个什么情况,反正我们家是那样的,大家估计也差不多。我们家除了生产队靠挣工分分些基本口粮外,再就是顿顿靠节约度日,年年指望着多“评”些救济粮来吃。事实上,靠多分救济粮的想法还是过于天真了,家里没多少劳动力的,救济粮也“评”的少。在农村没劳力的家庭很下践,有劳动力的人家是瞧不起的。
我们家娃娃多、并且还小,是生产队有名的吃闲饭户。这也就导致了我们的粮食与别人相比更显得不够吃,但要维持一年的生活,我们挨肚子饿的时间就更比别人多了。
我之所以说那么多看似与锅巴不相关的一大堆话题,是想说明在那个年代有锅巴吃,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何况锅巴只有那么一丁点儿,而像小燕子张着小口等着想吃它的人却不在少数。
我记得最清楚一次吃锅巴的经历,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们兄妹都对锅巴产生了兴趣。在一年的中间一点,大概是七八月份吧,一个多年不见的远房亲戚突然来我们家,那时虽然有新米吃了,但抠门儿的母亲,仍像平时那样什么事都出于细水长流考虑,虽说也做了一顿我们早就盼着想吃的烘干饭,但等给客人舀走了以后,剩下来的就是一锅的红苕,米粒夹杂在红苕缝隙里了。尽管这样,我们的肚子还是没吃饱。当再去灶屋舀饭吃,才发现母亲正从锅里撬锅巴吃,那焦黑的东西看了都恶心,不料母亲却说,来,拿锅巴去吃,锅巴吃了眼睛清亮。
我也就是在那时才知道锅巴是能拿来吃的,是可以填充饥饿肚子的。当时没想那么多,觉得那东西难吃,就假装吃了一小点,后来才细细想到,这么说来,在我不知道的那些时日,当桌子上的饭菜不够吃时,大人们常常吃的就是那些粘在锅底、很难刮下来的、被柴火烤得焦黑的锅巴了,而它们是应该拿来喂猪的呀!
接着几个小妹也来到厨房舀饭,每人都被那所剩不多的锅巴打发了。过了不久才听说到,最小的那个妹妹是在大妹的鼓励下,才把舀在碗里的锅巴勉强吃下去的。她主要是嫌那黑得有点儿恶心、焦得味儿有点重的东西难以下咽。
我是家里的老大,一开始吃锅巴多少有些在为父母排忧解困的嫌疑。其实我心里也清楚,干重活儿时,是需要有那些烧焦了的红苕酸菜、只夹杂了少量米粒的锅巴来填充肚子的,那些后来作为猪食的东西,也是可以让人坚强的。没有它们,做活准没力气,还会瘦骨如柴。
我承认一开始我是带头吃那锅巴的,吃着吃着我就离不开它了。煮稀饭时,锅边的“化”锅巴,锅底用匙子刮的饭锅巴,做米豆腐时的厚锅巴,做豆腐时的咻皮锅巴,还有做灰菜时的磨芋锅巴……这些我都吃过,只有磨芋锅巴我不敢大意,必须要用碱煮熟了才敢食用,不然会被“麻”得张不开嘴。
几个小妹受到了我“爱”吃锅巴的影响,也开始跟着吃起了锅巴。我们把能吃的东西都吃完了,弄得猪就没吃的了,猪只好翻圈到外面来自己找吃的。有段时间,我们爱吃锅巴的热情达到了高潮,不管什么锅巴都分了吃。把锅刮得干干净净,猪干着急也没用。
三
在妻子还没睡意的情况下,我说我顺势也想听听“那个年代”里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你讲完了?她有些意犹未尽地问我。
完了。我说不然还说啥呢?反正吃锅巴我是一直喜欢的,尤其最好烘干饭的米锅巴那一口。只是没有柴火、没有铁锅,条件不具备了。
那就说说我的呗!
我点了点头。
可能,我们家当时的情况比你们家要好些……
我顺势插了句开玩笑的话,可惜,没有早点认识你呀!
那是哟,至少我们家不缺锅巴吃……开玩笑了,怎么可能不缺呢?我们家娃娃要少点,负担也要轻点,但吃穿情况在那个年代应该都差不多。每次奶奶煮的稀饭只要一熟,妹妹都会把洋瓷碗放到灶台上等,看着锅里咕噜咕噜冒着泡,她就要喊奶奶给她弄化锅巴吃,有次那化锅巴还烫了她的嘴。不知是不是那原因,从那以后她就不吃化锅巴了。化锅巴我也不爱吃,吃进嘴里去不等嚼就化了,不等咽就没了。我爱吃稀饭煮的稀饭锅巴,后来妹妹不吃化锅巴了就来与我争抢。吃着吃着,我们嫌那稀饭锅巴也没吃场了。
但自从奶奶煮了一次干稀饭后,我们又觉得那干稀饭的锅巴好吃。我们便央求着奶奶顿顿把稀饭煮干些,才有干稀饭的锅巴吃。
在我看来呀,你们是完全用不着去求你们奶奶的……母亲好像知道了什么的,有次故意这样卖着关子给我们说。
怎么可能呢,不说她怎么知道?
母亲经不起我们连珠炮般的追问,说出了实情。原来把稀饭煮干,锅巴就多的道理奶奶早就知道了。前几次的稀饭,就是她故意多加米、加包谷面把稀饭煮干的。她给母亲是这样说的,这些娃娃长期没肉吃口淡得很,她们想吃个锅巴就给她们吃嘛,大的愿望满足不了。
奶奶死了以后,我和妹妹连干稀饭的锅巴也不吃了。不是没人做,母亲几次问过我们想不想吃,要好给我们做。我们却是真的不想吃……但我和妹妹又迷上吃干饭锅巴了。本来有次母亲“点”豆腐,看着锅里咕噜咕噜冒着泡,那酸水与豆腐搭配起来的味道也好闻,我们就想吃馐皮锅巴。可母亲不经意的一句话就让我们不敢吃了。母亲说吃了馐皮锅巴,脸上会长出很多的皱纹来!
至今,我也觉得“干饭”锅巴最好吃。但在那个年代,要吃上这样的锅巴却是件很奢侈的事情。妈妈知道我和妹妹爱吃的是奶奶煮的干稀饭锅巴,她就努力给我们煮出来,我们却不吃。其实那味道也一样,可我们就是不感兴趣。她又只好去想其他的办法,现在想来,我们那时的任性和自私,很有些对不起她。
家里的米不多,完全不具备吃干饭的条件。别人家烘干饭,是把不多的米放上面,这样米才浪费的少,下面用多多的红苕、南瓜之类饱肚子的东西垫底,而我们家则正好反着来。不多的米垫在下面,几乎都变成米锅巴了,红苕南瓜之类的填充物,却是他们顿顿必往肚子里填的填充物。
四
那样一个夜晚,我们都陷入到了对往事的回味之中。话题的结尾处,我们都想到了超市里货架上那品种齐全的锅巴,虽然它们有盐有味还有卖相,却没有可以留作记忆的故事,大多数人吃了也就吃了,如同过眼云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时候吃到的锅巴,顶多也只算个附着物,却在历经几十年风雨洗礼过后,我们还依然记得它不能被遗忘的好处。
妻子问我,你那么节约,节约得都有些吝啬了,是不是与小时候喜欢吃锅巴的经历有关呢?
我想了想说,兴许是吧。锅巴是铁锅上的附着物,连它都被吃掉了,那儿还有浪费的可能呢?只因那段时间太漫长了,也太长记性了……
妻子又问我,此时想不想吃锅巴,她说她有点儿想吃了!
我回答说,那就明天做吧,多简单的事。
我们就这样、就这样,慢慢地、慢慢地进入到了明天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