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望
闭上眼,在梦中总会有那么一对浅浅的身影。一高一矮牵着手,向南方眺望。无论是杏花烟雨的初春,还是冰霜肃杀的深秋,那对身影总是静静地伫立在那儿。到后来,只有那个矮的身影了,那个背影越来越佝偻,依旧立于烟雨朦胧之中。最后的最后,一个身影也没有了,只余身后金黄的油菜花在风中微动,我却分明看到,那里沉淀了多年守望的执着。
每当做这个梦,我不知是感动还是惶恐,当那双人影变的形单影只再到空无一人时,我内心总是涌上巨大的悲恸与恐惧。像是要将我淹没,我哭喊不出来,只能任由抽泣卡在喉间。其实梦中那双人影,由有到无,不变的便是那向南深深的凝望,而变了的不过是花开花谢,人走茶凉。
我想,我知道那双人影的故事。可我不想知道他们消散的结局,这个故事陪伴了我十五年,到今年,终于写到了结局,也终于彻底破灭。这个故事很长很长,我知道,它远远不只十五年,应更加久,更加遥远。
我的外祖父与外祖母是我最敬爱的两个人,我的外祖父很高很高,像一座山一样让人觉得高而稳。我的外祖母很温和也很大度,几乎在我印象中,不曾与人争执过。而我则是从小就被我外祖父和外祖母养大的,外祖父会的东西很多,国画,木工,药理,书法等等。从我懂事起,外祖父就将他会的丝毫不剩地教给我。我曾问他,“为什么我要学这么多东西?”记得那时外祖父一边笑着一边用宽厚的手掌抚上我的头,说:“因为你不学,以后会活不下去。”因为我那时尚年幼,对此话一直深信不疑,学得也就更加努力了,因为他们我有了一个很快乐又很忙碌的童年。我或许没有布偶没有遥控飞机,但我有书香画卷,我有药石木草。
我越来越大,到了要上学的年纪了,世间总要有离别。外祖父和外祖母将我和母亲送到车站,大巴来了,母亲将我拽上了大巴。我哭号嘶喊着,挣扎着,我知道,这辆大巴送走了我的表哥,我的表姐,而如今也要送走我。我也突然明白,外祖父和外祖母每次在这里凝望的方向,那是南边,也是大巴离去的方向。我记得,我离去时,外祖母几次想走过来,像往常一样将我抱在怀里,劝我不要哭。可是外祖父拦住了她,我的手最终还是没能抓住外祖母的衣摆,我最终还是登上了大巴。我回头张望,我看到外祖父像一座山似的,沉稳地立在那里,眼中的希冀让我感到凝重,而外祖母却是默默地流下了眼泪。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流泪,我一直回头张望,直到那双人影变成两个小点,再也看不到了为止。我不知道他们还会站在那儿多久,我只知道,至少直到我看不见他们为止,他们是一直站在那守望着我的。后来,我明白了这辆在城乡之间来回穿梭的大巴,是将我,哥哥,姐姐们送向梦的起点的。它是我们逐梦的开始,同时,它也是我与外祖父母联系的纽带。每次放假我就会返乡与外祖父母团聚,不过每次都是十分短暂的相聚,往往很快又要面临分别。每次都是在那个车站,那对身影,默默伫立着,目送着我远去。在我十一岁那年,那双人影变成了一点,是了,我的外祖父去世了。在他的书房里上锁的柜子里,全是我从小到大画的画。画被舅舅翻得漫天飞舞,那一刻,我看到眼前飘散的纷纷扬扬的画卷,泪濡湿了双眼。外祖父给我留下了几本画册,其中一本是他亲自所作,一方小小的砚台,一支毛笔,还有小时候他为我攒下的一整瓶玻璃球,一本药谱。所幸,那南望的视线仍旧未变,只是南望的眼,由两双变成了一双。春去秋来,那身影越来越矮;但仍旧朝南而立,再后来呢?就在今年,故事结束了,外祖母重病,再也不会有人守在那个车站向南眺望了,但我知道在那里依然沉淀了多年守望的执着,沉淀下了我最难忘的回忆,沉淀下了我的幸福,沉淀下了我的苦涩。
我叹世事多变化,世事看我却依然,时间总是抬着他漠然的双眼,冷冷地注视着人间的一切,他能改变世界,偷换人的容颜,但他永远不会知晓,在我的心中藏着两双向南凝望的眼,而它们美过世间的一切……
我始终知晓,这个故事不只十五年,它很早很早就开始了,或许我的故事结束了,但是它永远不会结束,每天都会有不同的人,面临不同的送别,这个故事叫做分离,而我的故事,叫做南望……
我也明白,那两双向南凝望的眼不只注视过我,然而,正因如此,属于我的那十五年才显得弥足珍贵,才如此让我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