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雨
上班路上有一个铁匠铺子,有点儿占道经营的味道,不过很小,约莫八平米的样子,许是因为挤在管道铺子和修摩托车铺子的中间,也可能是因为它脏乱的程度与旁边的两家店如出一辙,反正夹在其中一点儿也不显眼。看店的是一个约莫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个头不高,但是头发总是修剪得短短的,即便是寒冷的冬天,也都穿着桃子领的衣服,每次看见他,都觉得他浑身充满了力气,应该是一把打铁的好手。
其实回想起来,我几乎从未看见过他打铁,每次从他店门口经过的时候,他都是坐在自己点门口的马路上,或是和旁边两家店的人聊天,或是蹲在店门口吃饭。大概是因为这年头买手打铁货的顾客少了的缘故,他挂出来卖的样品也一直没变过,来来回回也就那几把菜刀,没见有人询问,也没见架子上的菜刀换新过。
之所以记住他,是因为整个南方的雨季里他都在自家门口放了很多白色的原本用来装工业胶的桶。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那么多的桶,足足有七八个,一排排如同卫士似的站在店门口,落下的雨顺着小店的广告牌落下来,牵成线儿砸在桶里,噼噼砰砰,不用多长时间一桶水就满了。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接这些水,从未看见他将这些水接来做过什么,即便是桶里的水满了,他也任由水漫出来,一股脑儿地流到原本就应该流到的人行道上。好几次因为他接的水太多了,漫出来弄湿了我的鞋子,原本是想找他说说的,但想想大家出来讨生活都不容易,也就作罢了。每次快要经过他家门口的时候总是紧着人形道旁的花坛边沿走,这样鞋子就不会湿了,但是每次经过那儿,还是会不自觉地往他的铺子看,总觉得屋檐水掉进桶里的声音像极了小时候和爷爷坐在门槛上下雨天听见的雨声。
爷爷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听他说,他十四岁左右就已经是农民了,如果算到他七十三岁去世,他当了近六十年的农民。我记事的时候他就已经很老了,许是因为做农活常常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身体经过了很多年的阳光照射,他的脸已经变成了如同茶水一般的颜色。记忆里他的脖子上总是挂着一条长长的、用得发白的毛巾,无论做什么,他都戴着,每当流汗下来的时候,他就扯起一角,轻轻地擦拭着,这样一下子就更像一个老农民了。
说爷爷是老农民一点儿也不假,因为长年累月地与天地时令打交道,他早已总结出了一套自己的种地经。到我能和他坐在他身边玩耍的时候,他的种地门道早就总结完成了。他常常坐在阁楼的门槛上,痴痴地望着屋檐外的雨哗啦啦地下着,也不说话,然后猛然间回过头说:“妹妹(土家族长辈对晚辈女孩儿的爱称)你站起来,爷爷要过去,估计田里的水应该满了,我要去看看,这几天准备耕田了。”每当他那么说的时候,我就一溜烟儿地从门槛上走开,看着他从板壁上拿下来那个挂了大半年的犁头,然后从阁楼下的牛栏中牵出那头陪伴了我家很多年的牛,穿上那件或许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年岁的蓑衣,戴上那顶旧得发黑的箬笠,轻轻地吆喝着眼前的牲畜一齐往前走,一人一牛就这样开始了一年中忙忙碌碌的春耕。
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很少在家吃早餐,可能是为了给那句“春争日,夏争时,庄稼宜早不宜迟”的俗语应景儿,他总是一大早便往田地里赶。等他工作了两三个小时之后,我和奶奶才从家里带着一大钵饭菜和一大壶茶水慢悠悠地给他送饭。每当看见我们从田埂的一边儿冒头出现时,他便用特殊的口令将牛叫住,然后取下来牛身上的枷担(一种驭牛用具),放任牛在旁边的田埂上吃草。偶尔牛有不慎把新搭的田埂(每一年耕田之前田埂都会挖掉一部分,然后搭上新的淤泥,防止漏水)踩塌的时候,爷爷也只是吆喝着让它走开,从未见他打过牛。
小时候我常常问爷爷为什么牛不听话的时候也不打他,爷爷总是简简单单地回一句“打它做什么?”,直到后来有一次奶奶觉得我都快问烦了,才在旁边搭腔说:“你爷爷说牛这一生入了牲畜道,一辈子就这样被人架在地里干活儿,本来就很辛苦了,再骂它就不像话了。”那时候的我听着这样的解释有些懵懵的,长大后才明白爷爷是相信因果业报、转世来生的缘故,只是后来的我懂得了这些,再也没有看见过谁那么认真地对待一头牛。有时候我也常常在想,如果我早一点告诉爷爷,大山以外的很多人吃牛肉为了追求口感,往往一头牛刚出生没几年就已经被屠杀了,会不会他就不会那样珍惜他的牛了,或许也还是像之前一样珍惜吧,或者更甚,因为那是他曾经说过,那是他眼中最忠实的农人的伙伴。
等爷爷把牛安顿好了他才会坐下来吃饭,长长的一把锄头,嵌在田埂上,爷爷坐在锄头的把子上,端起奶奶送去的饭食便狼吞虎咽起来,农家饭向来粗鄙,但我从来没有听见爷爷说过吃饭不好吃或者其他的什么,他总是风卷残云般地将碗里的饭菜一扫而光。然后接过我手里原本滚烫尔后变得温热的茶水咕嘟咕嘟喝上一大口,他才放下碗筷,静静地坐在田埂上休息一会儿,偶尔发现膝盖上有洒下的饭粒子,他也顾不得其他的,捡起来便塞进嘴里。每当他在做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我都拿着一把小伞,静静地站在他的身边,看着雨牵着线儿落在我的雨伞上,然后又牵着线儿落进爷爷新耕的田地里,仿佛只要我伞上面的水落进去的多一些,那片土地上浸润的爷爷的汗水就会少一些。我就带着那样无济于事的执着,一直站着,站到爷爷重新将牛牵回来架上犁头开始干活;站到奶奶牵着我回家而爷爷在后面说“下雨天,妹妹你跟着奶奶慢慢走。”;站到后来的那片田野没有了穿蓑衣的农人;站到祖父曾经照顾它们如同照顾儿女的土地上长出来只是匍匐着的一片又一片杂草……雨还是一如十多年前那样的春雨,哗啦啦地,敲打在伞面上有如细碎的乐声,而我却在猛然间觉得恍若隔世。
长大后其实很少有时间听雨,因为总是为了各种各样的事情奔忙着,或者说,长大后已经没有了小时候的文艺梦,不会收起伞痛痛快快地淋一场雨,也不会约上二三好友坐在某个可以听雨的楼台,闲下来半天的时光只为听雨。
上一次认真感受雨的时候,还是在上大学的时候。北方的春天来得晚,雨水也赶场儿似的下几天就没有了,但是只要经历过漫长的冬季之后,我看见了雨,便会觉得春天真的报道了,过不久便会有花儿,还有校园里漫天飞舞的柳絮儿,北山公园里的蜜蜂也会回来……雨是北方春天的报春使者呀,因为在过去很漫长的时间里,下的都是雪。最后一次在校园里感受到这种欣喜是在大三的时候,那时候课程已经不多了,大量的时间留给我们自己处理。
某个下雨的午后,低年级的同学们已经上课了,空落落的校园大道上只剩下永远站立的柳树,柳叶儿已经长得密密麻麻了,雨水经过柳叶儿的层层过滤,滴在路上已经只剩下一点点,道路的一边比较低,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洼,清亮亮的能够看见水底下柳叶儿的叶脉纹路。许是玩性大发,许是真的很久没有像小时候那样玩水了,我打量了一下四周,想着雨天大概也没人会来,便脱掉鞋子,光着脚丫子用力踩起水来,水花四溅,一会儿就将我的裤管弄湿了,但这丝毫没有打扰到我玩水的心情,不停地跳着,到最后手里的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它放在一边了。许是因为玩地太尽兴了,认识的学妹走到我身边竟然浑然不觉,她从我身边走过,笑着说:“学姐明年还来这里玩水吗?”我没应,只是尴尬地笑了笑,然后穿上鞋子,红着脸走开了。
后来那时候所谓的“明年”我也没有去同一个地方玩水,一如原本爷爷热爱的土地上没有了农人,土地失去了它本来的尊严;铁匠铺子没有了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失去了原本手工艺人的拥趸;我失去了年少时那个愿意带着纯洁心灵接触自然的自己。哦,还有那句“下雨了,你慢慢走”这句话,在尔后祖父去世了十多年的生活中,再也没有人对我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