牲醴
零.
他跪在地上。教堂高高的穹顶似乎要将他的什么东西抽走,彩色的玻璃斑驳地照在他山旁的地上,和他的阴暗的忧郁不一样的彩色斑斓。他叹了口气,低下头去。白色的十字架稳重地悬挂在他的头顶,那种不成比例的压迫,让他迅速地低下头。
不,不要让她离开我。她是您忠诚的子民,是您虔诚的信徒。她从未有过任何不敬的想法,相反她用她纯洁的灵魂为您歌唱,为您伴奏。您,您不能让她离开,您不要带走我爱的每一个人。她是星球上最纯洁的所在,她的笑容干净的像玻璃,像您投射下来的温柔纯粹的淡黄色的阳光。她的眼睛澄澈地像您创造出来的镜子一般的湖泊。有的时候我望向她,会感到一丝害臊——与她相比,我只是个最最普通的人,可是我依旧希求着您的救助。因为我爱她,从很早之前。阿门。
他起身,向外走,教堂的玻璃投下来的光芒是他痛苦的台阶。一排排的木质座位还是一样的排着,他回头,那架钢琴还在穹顶的斜下方,琴盖紧紧咬着牙关。他心一动,紧紧地痛了一下。难受地别过头去,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他恍惚间听见了上帝的哀叹,从教堂的穹顶传到了十字架又与他的身体强烈地共鸣,那是一阵撕裂一般的痛苦。他不由得一阵寒战。紧紧地裹住了自己的衣服。
她望向窗外,咬着自己的嘴唇。冷啊......真的好冷啊。她看见了小镇的教堂尖顶,好像是天使的祥光环绕着,抑或是她的视线恍惚了。她感觉天黑了,不只是窗外,还有屋子里,心里。所有的太阳都要下山了,她悲伤地想。
不,不要让他伤心。不要让他为我必然的离去而伤心。我将马上飞过去为您歌唱,为您伴奏,但是可不可以,救救他?阿门。
一.
她穿着好看的小衣服,像是下了一身的雪一样纯白。教堂已经打扮一新了,系上了红绿色的灯光,点上橘黄色的蜡烛。叔叔昨天和镇上的人一起去砍圣诞树了,它现在立在教堂的前面,挂满了金色的小铃铛,风一吹,像千百只小狗欢快地跑着步。她觉得上帝就在看着她,因为今天她要唱歌啊。
她昨晚上没有睡着,而是把圣歌队的每一支曲目都在心里默默唱了许多遍。她手上应该拿着一只铜质的铃铛,粗糙地刻着粗糙的纹路,但是轻轻一摇就有完全不一样的清脆的声音,水波纹在水面裂开,水晶迸发出裂缝,雪花散碎成为更细的尘埃。好开心,好开心。
教堂里从来没有过这么多人,烛光也朦胧了起来,人们领着自己的圣餐和圣水,接受着牧师的祝福。恍惚间她觉得教堂里下起了小小的雪,她觉得这里的温暖是每个人贡献出来的一点凑出来的。我更得好好唱歌了,她想。人们坐在一排排的桌子后面,静静地等待着表演的开始。这种安静让她镇定,她举起自己的小铃铛,上台。
她唱的很幸福。管风琴稳重地将她托起,钢琴紧随其后,让她离主越来越近。可她看不清祂的面孔。她只知道祂的如炬如海的目光是万众的牲醴。她摇起了小小的铃铛,清脆的声音如同两块冰块相撞,和她稚嫩的声音有相似之处。
谢谢您啊,主。我这一年又是多谢了您呢。明年我也就八岁了,后年我就会是九岁,我想我在渐渐接近您吧。请您停下脚步来等等我。明年也是多谢了您呢。阿门。
人们轻轻地唱和着。她记得牧师告诉她大家都是兄弟姐妹,她虽不能理解,但也确实感受到了那份一样的心意。沐浴在圣洁的光下,她应当用纯粹的声音歌唱,回应这片光芒,做一只白色的天鹅,回旋,梳理自己的羽毛。
她看见了第一排坐着的一个小男孩,大概比她略大一些吧,不停地用手绢擦着自己的脸。她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为他擦掉眼泪。他为什么会哭?他的眼神似乎是在看着圣歌队里的一个人,又似乎穿越了他们的队伍,看向了洁白的十字架。他低语了什么。
“宝贝,妈妈和主在一起,她会看着我们。”演出结束后,小男孩冲向队伍中的一个男人,紧紧的抱着他。男人泫然欲泪,他的脸上是深重的悲哀和疲惫。但是依旧鼓足精神,勉强地笑着对小男孩说,“她告诉我你不要害怕,她爱你。”小男孩抱紧了男人,没有说话。他抬眼,看到在一旁躲躲闪闪地偷听的小女孩,眼睛里闪过一丝躲避,把脸又埋回去了。她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怎么说。
然而以后的每一次表演,她都能看见第一排坐着的男孩,飘飘的眼神似乎往向自己,又似乎越过自己,定驻在洁白的十字架上。
二.
春天来了。几个秋天过去了。
他依旧坐在第一排,看着台上的女孩。女孩坐在钢琴的前面,专心地弹着巴赫的《弥撒曲》。她的脸在一片荡漾的阳光中看得不是很清楚,只是很美丽,是她的美丽,也是祂的美丽。她的琴声很好听,干净地像阳光像撞击的声音,忧郁的时候也有雨的喃喃。她的琴声也是祂的琴声。明明是在弹奏,而心中满满都是外面的美丽事物。满满都是斑斓的色彩。
他抚摸着身前的《圣经》。这是现在他的力量来源。他喜欢帮助别人的感觉,像是对着群山的忏悔。他听说女孩考到了一所音乐学校,主修钢琴。他是在很小的时候见过她,然而却再也不想忘记她。于是用着每个礼拜日的表演延续着他对她似有似无的爱慕——或者不如说,特别的关注。能够延续下来的素不相识的爱慕是很难的,但是他愣是做到了。是主的安排,我要遵循祂的意祉。
今天,当他无数次地后一次地望向白色的十字架——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目光打磨光洁了这把十字架——他仿佛接到了主的意祉,让他认识那个女孩。
大概就是今天了吧。
女孩夹着她的琴谱下来了。他努力地起身,脸红地走了过去。女孩很惊讶,但惊讶一闪而过。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她喃喃地说。
“不。我们没有见过。”他冷静地说,“但是我一直,在听你弹琴。”
女孩一下害羞起来了。她捏着自己的手指。“我......我主修钢琴。我爱主,所以才想着要弹琴。我相信祂能听见吧。不知道这样是不是打扰到了祂,让祂困扰呢......”
“祂不会的。”他脱口而出,女孩惊诧地看了他一眼。他忙补充道,“我主修神学,我能听见主的声音。”
“好羡慕你。”女孩轻声地说,她脸上闪过一丝忧虑。“我只能不断不断地弹琴,希望自己能将这份心意传达给祂。可是祂似乎没有理解我啊。”
你想对祂说什么?他想问,却停下来了。
“所以我只能更加努力地弹琴,但愿能够传达过去。”女孩简单地说,她的神情又轻松下来了。“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家了,还得练琴。”
“我明天还会在的。”他说。女孩笑了笑,抱着她的谱子走了。恍惚间她的背影有些摇晃。
他依旧听了女孩的钢琴,第二天,第三天,第五十天。女孩每天也不说什么,只是简单地互动几句,但是他能看出来女孩心中有什么东西渐渐融化掉了。他觉得是时候了。
女孩同意了。青春的青涩让她羞得满脸通红,她的笑容有些红的尴尬,却依旧是掩盖不住的。他一般会买上两个三明治,两个人坐在教堂前的橡树前,慢慢的咀嚼。因为咀嚼不是他们的目的,他们只是在咀嚼声中寻找一种共性的永恒。
女孩的琴弹得越来越好,越来越像教堂的彩色玻璃,又透亮又斑斓,但是更重要的是,她的光芒使他惊叹,并且目不转睛地欣赏着她的每一个琶音,跳音,哪怕是踩踏板的小小动作。
女孩也知道男孩的神学日渐丰富,他心中的祂似乎比她的更加丰满,更加容易接近,也更容易看见人类的牲醴。她喜欢看他认真的样子,讲祂,爱祂。
这里的橡树不落叶,它绿过了秋天和冬天,春天和夏天。
三.
“我来啦!”她轻盈地笑道。
男孩赶忙起身,襟了襟自己的袍子。“今天怎么样?”他显得有一些局促。
“嗯。主教已经同意了。”她说,“以后的礼拜日,我都会来给圣歌队伴奏。”她的脸泛起了淡淡的红色。
男孩拿出了两个三明治。他们坐在树下吃了起来。如同无数次的橡树下一样。
“真希望永远能是这样啊。”女孩淡淡的说,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男孩奇怪地转过头去,“怎么了?我们当然永远能是这样了。我们不是已经订婚了吗,下周就可以在主的注视下举行婚礼。对于我已经没有什么苛求了。”
女孩赶紧摇了摇头,“我只是感慨,十五年已经过去了。我们还是一样的啊。我们永远是这样的啊。”她别起了她的头发。
男孩好像是吻了她一下。她心砰砰地跳。该不该告诉他?不该不该。她对自己说,在这么一个美妙的时候,不要......主啊,请原谅我的贪恋,可是,可是我真的好留恋。我爱他,他爱我,这是不被允许的吗?为什么要这么快的取走我的幸福?难道我所传达的东西您没有接受,亦或是这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她说。男孩放下捧着的脸,问,“怎么了?”
女孩摇摇头,“没什么。”她看向远处的落日。燃烧的像一片战场。
四.
“对不起,我坚持不了了。”
“请一定要一直挣扎啊,为了我们的爱。”
“......”“可是我真的累了。深深的无助的累。”
“我知道。但说不定马上就要结束了。对不起,这个要求对你太苛刻了。但,还是拼命一搏吧。”
“我答应你。因为我爱你。”
“我也爱你,所以会日夜为你祷告的。”
“恩。”
“恩。”
他从医院里走出来,走向了小镇另一头的教堂。她望向窗外,能够看见教堂的尖。但现在不行,因为她的太阳要下山了。暗了下来。
五.
不要怕。女孩对自己说。她在无边的落日后的黑暗中摸索。她看不见来的路——她是怎么来的,她不知道。要怎么出去,她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出去,她更不知道。这是密度很大的黑暗,她的呼吸被挤压殆尽。她的视野开始灰暗下去——她知道所有东西都结束了。
不行。既然已经答应过他,要一直挣扎到最后一刻,那么就挣扎吧。为着最后的空气,她深深地呼吸,似乎要将自己变成一个巨大的、稳定的气泵。她想象自己还在那颗大橡树下,在那座教堂前。那里的空气,好清新。呼吸,呼吸,呼吸。
视野依旧渐渐灰暗下去了。太阳落山了。人类不能违抗太阳下山的必然。她看清了自己脚下的是什么,是一片无奈的虚空。她知道自己失败了。即便是顽强的抗争,也没能挽回自己的命运。她开始往下坠。
主啊,既然我已经失去了机会,那么,我接受。可是,能否让他不要煎熬,能否让他幸福?这是我的全部心愿,也是我为何要挣扎到现在。所以,请接受我的最后一个请求吧。阿门。
她不顾一切的坠落。她的眼泪不顾一切的坠落。她的太阳不顾一切的坠落。
她沉到了一片亦海亦天的澄澈蓝色里。
六.
下雨了。他撑起了黑色的伞。
主没能留住她。或许祂是想念她的歌声了吧。
他站在坟冢前,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圣歌队的孩子围在他身边,问着他为什么钢琴老师不再来了。他该怎么回答?他所信仰的上帝,将他的母亲带走了,也最终将他的爱人带走了。他们连婚姻的殿堂都没有进去。她的病又突然又恶劣。上帝带走一个人的太阳是很容易的。正如他创造一个也是很容易的。
“我想告诉祂的,传达到了吗?”他最后一次去见她时,她问,已经是混混沌沌的了。
“传达到了。”他说。紧紧抓着她的手。
“我一定不够努力......因为,如果我传达到了,祂就不会这么想让我离开你。对不起,是我的错......”
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总是以为自己能听见祂的声音,他以为自己是祂的翻译官。可他不是,他终究没有听到祂。
雨下得大了。他似乎听见了教堂里的钢琴声。惶惶然地他走了进去。是她吗?她还没有离开啊......
仔细一看,是一个小姑娘在弹钢琴。手法还特别稚嫩。但专注的像一只啄木鸟。
与此同时,他看清了坐在第一排的,是一个害羞的小男孩。
他忽然听见了上帝的声音,从教堂的穹顶传到了十字架又与他的身体强烈地共鸣。
附:
她从一片蓝色中站了起来。她分不清楚自己是站在海中还是倒挂在天空上。她知道自己已经永远的离开了他。
“我一直都听见了。”蓝色说。她茫然地四顾。她不知道自己一直虔诚地希望接触的祂,是一片虚无的,充盈的,空旷的,富足的蓝色。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享受到了这份牲醴。
“主啊,我爱您。我也爱他。在我九岁的时候我看见了他,那时候只是单纯的想要帮助他。没想到最后我们竟然在一起了。我们都是虔诚为您的,我用尽我的一切为您歌唱,为您演奏,而他则一直用他的心灵歌唱给您听。
“我真的贪恋啊,贪恋那一段生活。我真的不想离开。
“我在和他订婚前就知道自己的病情了,可我一直没敢告诉他。我本想借个借口与他分开,却一直下不了口。但我最终也没有坚持到那一天。我永远也没有婚姻的幸福。但这不重要,我只想挣扎,为他。但是,我最终还是来到了这里。主啊,您为何要为难我们,我们不够虔诚吗?”她泣不成声。
蓝色抖动了一下,大概是天和海换了位置。蓝色没有说话,祂也在沉默。
“因为我改变不了。”祂最后说,“我从头到尾,一直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支持者,一个记录者啊。”
女孩懂得了什么似的。因为海和天终究是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