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 小说是忏悔录，电影是回忆录。
《芳华》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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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歌苓在一篇创作谈的文章里写道：“大概在四年前，冯小刚导演跟我说：我们俩拍一个文工团的电影吧，你我都是文工团的，我现在特别怀念那段生活。”
看来，《芳华》这部电影是由导演钦定作家先写小说，后改编电影。
作为训练有素的成名作家，严歌苓却并没有照着冯小刚的思路走。
也许她是怀念那段生活，但想着想着，一些残酷的细节就浮现出来。
艺术的敏锐性让严歌苓写出了一部反思人性的小说。
小说的原名叫“你触碰了我”，在发行单行本时经冯小刚选定，改为“芳华”。
名称的改变已然昭示两位创作的基本思路的不同。
在我确定领到《芳华》北大分享会的入场券之后，赶紧阅读了小说原著。
可等我把电影看完，发现二者根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作品，
电影虽然保留了人物和基本情节，但是主题已经更换，成了一部怀旧的青春片。
正如本文标题所言：小说是忏悔录，电影是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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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带着刚刚读完小说的满足感坐在百年讲堂影院二楼的位置上面对前下方遥远的荧幕犹如一粒悬浮的微尘，大厅一千多人形成的氛围，是一个特殊的观影体验。
电影的开场是一场雨戏，雨戏通常有飘零、漂泊的意思，雨戏还有情欲的意味。
果然，刘峰和何小萍冒雨登场，暗示他们接下里的命运也是在雨中奔走，两人同披一条雨衣，已经有了相依为命的宿命感。
女主的名字从小说里的“何小嫚”变成“何小萍”，可看出导演想要表现人物浮萍一样命运的企图。
何小萍为感谢刘峰帮助她入伍当兵，敬了一个拙劣的军礼，刘峰纠正她：要把手放在齐眉的位置。
这不就是“举案齐眉”的意思吗？小说上就写的是二人最后举案齐眉但没有夫妻名分的关系。
作为一部表现青春电影，冯小刚首先安排了一场雨戏，这多少也证明小说原著对电影的些许影响。
接下来就是耀眼的青春影像。
《芳华》是有关文工团生活的电影，那些女歌手女演员在舞台上的服装是清一色的军装，遮得严严实实的；冯小刚为了表现她们年轻的身体故意减少舞台上的戏份，而把镜头推进其它的场景。
比如开篇随着女主的视角进入排练室，完整再现了一段舞蹈排练，满屏裸露的手臂和腿部，还有极力舒展的身体，无不展现活力四射的芳华。
后面还有宿舍、浴室和游泳池等场景，演员身体大面积的展露，首先在视觉上给人以强大的冲击感。
这些镜头语言无不显示导演想拍一部青春片的意图，这跟小说的主题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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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体看来，电影对于几位女主刻画偏向正面，即便有集体针对何小萍的霸凌情节，也表现得很含糊，好像为了何小萍的坎坷经历而故意设置的。
电影始终处在一股温情的、怀旧的氛围中。
但是小说并不是这样。
小说的批判意识和悲剧意蕴更为强烈。
从原名“你触碰了我”就可以看出，严歌苓在创作时是专注于其中的“触碰事件”而展开叙述的，这是故事的核心，是人物命运的转折点。
“活雷锋”的刘峰被因触碰林丁丁的身体而被调查、处分，小说中反复交待，是当时林丁丁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才招来调查的。
他们几个女生也都在心里默默期待着老好人刘峰犯错误。
那么完美的一个人，那么的不食人间烟火，刘峰已经是一个异类，人们自然期望异类能变成跟自己一样平庸的同类。
所以当事件发生之后，落井下石的人不在少数。
只有一直被排挤的何小嫚怀着感恩的、同病相怜的心情理解刘峰，在他离开前为他送行。
这两个孤独的人物，一个看似被集体接纳并奉为偶像却因一个小错误被放逐，一个始终想要融入集体而不得最后还得了精神病，
最终，是他们走到一起，相依为命，故事的主角一直都是他们俩。
多年以后，刘峰病逝，叙事人开始反思那个年代的他们，分析他们的想法和心理，是怀着无比悔恨的心情来叙述这个故事的。
照作者的话说，写到了人性的弱点。
但是在电影中，人性的弱点和丑恶都被弱化了。
刘峰被处分跟林丁丁几乎没有关系，是因为“案发现场”恰好被人看见。
何小萍的命运起伏，也多是因为时代造成的，而非宿舍霸凌。
男女主人公的命运际遇，都可看出时代浪潮的痕迹，他们像浮萍一样相遇、分开，最后又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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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表现时代特征，电影里加入了许多历史事件。
比如毛主席去世、恢复高考、港台流行服饰和流行音乐初次进入人们的生活，还有对越自卫反击战，改革开放后的90年代典型的服饰装扮，等等。
简直以为要拍阿甘正传了。
也可见冯小刚确实对那个年代有自己的一份怀念，以及对历史叙事的野心。
在艺术技法上，电影也有独特的表现，最明显的就是长镜头。
电影放映完后的交流会上，导演冯小刚和作家严歌苓，以及两个演员走上舞台，与北大学生交流。
有一个艺术学院的同学问冯小刚，为什么在表现战场时要用一个那么长的长镜头？还有人物对话几乎看不到正反切，都是一个镜头左右甩？
冯小刚这时候似乎来了劲头，他说，其实电影里有很多长镜头，然后无比耐心地重述宿舍里听邓丽君录音磁带那一长段的戏，还有文工团散伙饭上的长镜头，等等。
最后他说原因：我时常想起那个年代，那个年代里的人，我感觉他们仿佛在一条光影里浮动，能清晰地看见他们的音容笑貌；而长镜头在保证空间的连续性，也能当做我们的眼睛，回到那个时空，去观照那些人那些事……
上面这段话，一半是冯小刚说的，一半是我根据他的意思编的。
这段回答，把冯小刚的创作企图全然揭露，他想拍摄的根本就是一部回忆录。
5
电影想拍回忆录，但小说原著写的是忏悔录，
不同的艺术追求碰撞之后给电影造成了一个重大的艺术缺陷。
我认为这个缺陷就是叙事视点和叙述方式。
《芳华》小说的叙事人萧穗子以写作者的身份出现，以参与者和旁观者的身份追忆往事，在不同时空之间来回叙述。
行文中不时暴露写作意图，甚至故意说是在虚构，这是作者采取的基本叙事策略。
叙述人站在另一个时空分析人物的心理，与故事时间拉开距离；后置手法把限制叙述和全知叙事结合起来，那些所谓的“猜测”更能体现叙述人的悔过心情，拉进与读者之间的关系，在表现对人性的反思上也就有了最恰当的表述。
奇怪的是，电影全盘接受了萧穗子这个叙述人的身份，一个稚嫩的旁白声音伴随始终，但她毫无沧桑感，显得很多余。这一点上，又不像是回忆录。
更重要的是，真正的主人公是刘峰和何小萍，但电影在其他人物的戏份上着墨太多，而且都跟主人公的故事没有关系，是纯粹的怀旧。
这样的处理，观众的注意力容易分散，不知是该关注萧穗子一边，还是该关注刘峰和何小萍那一边。
既然想展现小人物在大历史里的漂泊际遇，何不直接让主人公来叙述？
小说原著让萧穗子叙述是有忏悔意识的，但电影抹去这一层，还继续让一个旁观者独白，观众和主人公的距离因此又隔一层，对人物的命运也就很难引起共鸣了。
6
依照冯小刚目前在电影界的地位，他已经有足够的资本拍属于个人情怀的电影，可以不那么重视商业性。
《芳华》就是这样子的尝试，全片渗透着深刻的导演个人趣味的印记。
也许是片方注意到了这部电影的卖点并不足，所以故意强调其中关于越战的部分。
在放映厅的外面就放着一张血红色背景的战争场面海报。
分享会上，冯小刚强调，这部电影拍了三十多年没人敢拍的题材，那就是对越自卫反击战。
他说，那些死去的战士，大都只有十几岁，他们是为国家的尊严而战，战争打赢了，但是他们却被人遗忘；美国的越战，对他们来讲还不算取得胜利，可是美国的越战片表现他们的英雄多不胜数。所以我们要拍关于他们的电影……
说完掌声雷动，在坐的学生无不受到爱国心的鼓动。
可是我在下面听着怎么都觉得有点不对。
因为冯小刚的这段话很像《战狼2》上映时，吴京对记者说的那段“特别燃”的采访。
吴京质疑美国人一个人干掉一个师叫英雄，中国人一个人打十个人就得马上死？引起无数网友的拍手称快。
说白了，不管有意无意，他们都是在挑起国民的民族主义情绪而刺激消费。
这样的商业行为，需要警惕。
这些都是噱头，事实上，《芳华》在关于越自卫反击战的戏份其实很少，那个长镜头确实很精彩，满屏飞溅的血浆，随处可见的残肢，枪林弹雨的真实感很强。
但是这撑不起太大的商业卖点。
具体的票房表现还得等到国庆档才见分晓。
7
最后，不得不说，在北大搞的这次创作分享会实在太烂，我也是中途离场的。
大家都在吐槽主持人的不专业，尽说了些跟电影无关的话题，观众席都快哗然了。
让我不能忍受的是，台上台下一起把严歌苓给冷落了。主持人不提到她，提问者也忽视她。
也难怪，像我一样读过小说原著的观众恐怕屈指可数，大部分同学估计都不知道严歌苓是谁。
但有人提出如“为什么刘峰的命运那么惨？好人没好报的结局合适吗？”这等愚蠢问题，也蛮令我意外的。
也许这真是一个文学缺席的时代。
难怪有那么多愚蠢的电影。
我还是要推荐《芳华》这部小说，比电影要丰富、要深刻、要精彩！
2017/9/17
（贴一片旧文，应电影的热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