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大褂
年前,我哥给我打电话说豆子病了,如果有空儿来看一眼。我正好休息,就奔我哥家去了。
豆子是我小侄子,刚五岁,身上奶香味儿还没褪,话却挺多,生着病也还在那儿叨叨叨的,一点儿也不难受的样子。他看着我穿着白大褂儿过来,一下子就急眼了,摆着手说着:“我不要医生给我打针!医生最坏了!”
我笑了笑,掏出了一块儿糖,摸了摸豆子的头,说:“你小叔啥时候给你打过针,听话啊,听话的话,一会儿这块糖就给你了。”豆子好像看清楚是我了,也不再胡闹了,再一看到我手里那块儿糖,就笑着点起了头。
我拿出小手电筒和压舌棒,跟小豆子说:“张大嘴巴,啊——”
他转了转眼睛,学着我的样子“啊——”。
我又拿出听诊器来给豆子听了听,发现也没什么问题。
“他发烧么?”我问我哥。
“不烧,就是咳嗽流鼻涕。我本来想带他去医院呢,结果这小东西死活不去,真是没辙,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我哥好像一肚子委屈似的,跟我诉苦。
我听到那句“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时,心头一颤。这小家伙确实,长得样子都和我小时候有几分相似。我哥老是说,就感觉又养了一遍我一样。
“没啥事儿,放心吧,就是喉咙有点发炎,如果发烧的话再叫我吧。我给他带了点儿药,就吃这个就成了,用法用量我写下来了。”说完我又看着豆子,“小豆子,得多喝水啊,不爱喝水可不行。”
“白水一点也不好喝!”他倔倔地撇过头去。
我笑了笑,打算走出屋去了,豆子说:“我的糖呢!你说话要算数。”
我把糖递给了他,摸了摸他的脸蛋儿。我哥看了眼我,好像是觉得糖对喉咙不好。
“那个糖对嗓子好,还能补充维C,吃点没事儿。”我哥安了心。
转身出门,我看到了豆子房间里摆着的飞机模型和墙上贴着的飞机海报。我停下脚步,回过头去,对着正咂着糖乐呵呵的豆子说:“你喜欢飞机?”
“嗯!我长大要当飞行员!”说完他好像被自己的吐沫呛到了,咳嗽了几下。
我愣了愣神,飞行员三个字,也在我儿时藏匿了很久很久,但如今,却感觉已经远的没有痕迹了,只是时不时会出来骚扰我一下。
“当个医生多好啊,像你小叔那样,救死扶伤,而且穿个白大褂,多帅!”我哥坐在床边儿对着豆子说。
“才不帅呢!医生都是坏人,小叔是例外。”豆子皱了皱眉头。
我和我哥都笑了,我哥说:“你长大就知道当医生很好啦,好好学习,考个好的医学院,像你小叔那样,多棒!”
豆子撇了撇嘴:“你老说医生好,我就是喜欢飞机。”
我哥好像还想说点儿啥,我拍了拍他肩膀:“让豆子吃了药休息会儿吧。”
他点点头,喂豆子吃了药,出了房间关了门。
客厅里,我哥给我倒了杯水,特意往里放了颗泡腾片。
“你和那小子一样,也不爱喝白水。”哥把杯子递给了我。
我还想着豆子房间里飞机模型,还想着他那句“我想当飞行员!”,一时出了神。
“怎么了?工作太累了?”我哥看出我犯愣了。
“哥,我也想当飞行员。”我特别平静地说。
我看到,我哥愣住了。
我几乎可以说是我哥一手带大的。在我才6岁的时候,妈妈就因为疾病去世了。那时候哥哥也才12岁。爸爸为了养活我们,就没日没夜的在外边儿工作。因为文化水平不高,他只能卖体力。他试过帮人搬家,试过做些木工活儿,最后他发现开大卡车运货最赚钱。但是也因为这,他成天不着家。12岁的哥哥,就成了我的爸和妈。
每天早上,他都早我半个小时起床,给我弄好了早饭,再叫我起来一起吃。他拽着我的小手把我送到我小学门口儿,再一路跑到自己的初中去。晚上,他会挑着我爱吃的东西给我炒个菜,自己却不怎么吃,就啃着馒头。我给他夹一筷子菜,他还要瞪我一眼,说我别多管闲事儿。但是我知道,他这是自己不舍得吃。
我有时候半夜会饿,饿的我难受的时候就会叫醒哥哥。他会先冲我吼两声,然后揉揉眼睛起身去厨房,给我煮一碗儿挂面,再窝一个鸡蛋。我到现在都忘不了那面的味道,就好像刻在我脑子里一样。哥哥其实就放点儿盐和酱油,啥别的也没搁,但就是让我觉得好吃的不得了,赛过那些山珍海味。他有时候也会给自己煮一碗儿,我有时候也能听到他的肚子咕咕叫,那时候正长身体的他,可能比我还饿呢。但是,从来只有一个鸡蛋,安安静静地躺在我的碗里。
我小学毕业那年,爸爸死了。夜里,高速上,雨天很滑,一辆小车顶到了爸爸的卡车的后轱辘上,小轿车翻了,大卡车也翻了,两辆车上的四个人都没抢救过来。
消息是姑姑告诉我们的。我在丧礼上哭的稀里哗啦,在姑姑怀里喘着,泪水就没有停下来过。哥哥在旁边,没哭,没流泪,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我也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回到家,他和往常一样给我做饭,送我上学,但却连着三天,没说一句话。
之后,他就跟自己把自己治好了一样,变得和之前没什么区别了。
我们拿到了点赔偿金,但微不足道。哥哥说他高考成绩不好,没考上大学。他找了份服务员的工作,但是赚的钱太少了。他开始和爸爸一样开始四处打零工,最后也选择了来钱最快的,跑大车。
从那之后,哥哥唯一的变化就是,更关心我了,尤其是更关心我的学习了。他总是问我考试考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懂的,在学校能不能跟上功课。他比其他家长都更积极的去参加我的家长会,甚至还会跟老师单独聊几句。他总是跟我说好好学习,努力读书,我听得耳朵都要起了茧子。
他有时候给我做好了晚饭,就去跑夜车。偶尔能和我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他就会过问下我的成绩。到我上高中的时候,他第一次说出了那句,“好好学习,以后考医学院,当个大夫,穿个白大褂,多帅!”
我只是点点头,默默吃着哥哥给我炒的宫保鸡丁,那是我最爱吃的菜。我跟哥哥说,我自己也能给自己弄口吃的,不用他特意跑回来给我做顿饭,再回去跑夜车。但他总是说,“你那个手艺,叫花子都咽不下去,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营养得跟上。”
这个从没打过我,最多只是吼一吼我,弹下脑门儿的哥哥,对我实在太好了。他对我太好,以至于我根本不敢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表现出来。
我从小学开始,就一直有一个梦,而且一直没有改变。我想当飞行员。
因为这个梦,我一直很爱护自己的眼睛。我恪守着眼睛离桌面一尺,手指离笔尖一寸的教条;我永远不在床上看书;我甚至还强迫自己吃下讨厌的胡萝卜和猪肝儿,只因为我听说这两个食物对眼睛好;我还会在学校跑步,因为我知道飞行员对身体的要求很高;我拼命地吃着哥哥给我做的东西,因为我想长高些,在班里不再当那个小矮个儿。
但这一切,都在哥哥那句“穿个白大褂,多帅!”面前,显得毫不足道。因为这句话背后,是他无穷无尽的付出。
我诚然知道哥哥不求我报答什么,可是,但凡是个人,就不可能没点儿良心,也就不可能不想报答点儿什么。我不知道哥哥想要什么,但我知道的是,他希望我成为一个大夫,一个穿着白大褂儿的大夫。
尽管如此,每当我闭上眼,开着飞机驰骋蓝天的画面又会扑面而来。到了高三,我还是背着哥哥,去参加了飞行员的面试。
我合格了,全校只有三个人,我是其中一个。这意味着,我只需要400多分,就能去学民航,去追逐飞行员的梦想。
此刻,这已经不算是梦了,它已经照进了现实,只需要我伸手够一下,而已。
但当我哥拖着略显疲惫的身体,捧着本儿高考志愿书过来,和我说报哪个医学院最好的时候,我发现我伸不出那只手。当我看到他深深的黑眼圈儿,但却还挂着笑容和我讲话的时候,我决定了,飞行员,只能是梦,仅此而已。
我没有和哥哥说出我的想法,我们两个从来没有展现过彼此的内心世界。我们生活在一个缺少爱的家庭里,从小就缺少母亲的关怀,这个家里缺少母亲特有的那种细致的呵护,我们也缺少对细节的感知。没有人跟我们谈心,我和哥哥也很少会谈心。对哥哥而言,说几句废话,不如去多挣几块钱。当我们连物质生活都难以保证的时候,又有谁会在乎心灵的小小空间。
我参加了高考,正常发挥,考上了上海的一所知名的医学院。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哥比我还兴奋。之后那些天,他逢人便说自己的弟弟多牛逼,多争气,仿佛,考上医学院的是他一样。
他对我说,学费不是问题,他这些年一直就在给我攒学费,而且,他现在也开始自己倒腾一些货,来钱比以前更快了,跟我说安心学习就行了。
我笑了笑,点点头,脑海里拼命想着白大褂儿样子,去驱散那架一直盘旋在我心里的飞机。
大学生活和高中没什么区别,学习对我来说算不上痛苦,也谈不上快乐。我每个月收着哥哥打来的钱,收着他发来的短信。他好像特别喜欢我穿着白大褂的样子,每次来学校看我,都要求我穿上白大褂给他看看。
就这样,他供我读完了本硕博,直到最后一年我进了医院实习,他才跟谈了三年多恋爱的女朋友结了婚。
之后,我就成了个儿科大夫,再之后,我的小侄子豆子就出生了。
“哥,我也想当飞行员。”
哥哥看着我,说不出话来。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敢说。我和豆子可能真的挺像的,我从小就想开飞机,在天上纵横驰骋。长大点儿,觉得机长特别帅,还能到处旅游。再到后来,还觉得飞行员这个工作,很稳定,也不愁工作。”我开始把心里的话全说出来,“我过了飞行员的测试,但你那天捧着志愿书跟我聊志愿的事儿的时候,我就把所有那些都藏心底了。”
“哥,这么多年了,我都没敢说,你也一直没问过我,今天我总算是痛快了一回。当医生也挺好的,给小朋友们治病很有成就感,而且小孩儿都很好玩的。只是,有时候晚上睡觉闭上眼,就有架飞机在空中飞,飞来飞去、飞来飞去,飞着飞着,我才能睡着。”
我说着说着眼眶就湿润了,我哥沉默着,就好像在那天父亲的葬礼上一样。
“豆子再有事儿给我打电话,我先回家了。”我抹了抹眼泪,出了门儿。我本来想说,我不后悔自己做的决定,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这样选。但是,我没能说出口。毕竟,怎么可能一点儿后悔都没有呢?怎么可能一点儿不甘心都没有呢?
外面的空气很冷,好像我睫毛上的泪水都要冻冰一样。我赶忙打开车门,启动了车子,逃离了这里。
我哥跟那次父亲去世的状态一样,他一连一周都没有给我发消息。虽然结婚后,他不会每天和我联系了,但也不可能一周没有消息。正好赶上疫情爆发,儿科门诊也很忙,流感季节叠加了病毒疫情,让我一天休息也没有。
那天晚上,我下了班儿回家,哥哥发来了消息。
一张图片,是个录取通知书。和我当年的那个录取通知书一模一样,只是名字是哥哥的,日期早了六年。
我为哥哥放弃了梦想,就像我哥为我放弃了梦想一样。
所以,他才会把他的那些期望全都寄托在我身上。我俨然已经成为了他的一部分,或者说,他自己,只不过是我的一部分而已了。
“哥想了几天,是哥错了。我该想想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的,一股脑儿把自己的想法都强加给你了,是我太自私了。至舟,你是不是特别恨哥。”他发来了微信语音。那声音有点儿颤抖,好像带着哭腔。
自私?我觉得好像我才是自私吧。
几天后,中午难得能歇一会儿,哥哥打来了视频电话。
视频这边的我戴着口罩,视频那边的他也戴着口罩,还有戴着粉色口罩的小豆子。小豆子肯定是在笑,一双眼睛都弯成月牙儿了。
“在家就不用了戴了,出门儿一定要戴啊。”我笑着说。
他俩都把口罩摘下来了:“逗你玩玩儿,还有你看我这白大褂儿,怎么样?”
他把我扔家里的一套白大褂儿给穿上了,又把口罩给戴了起来,装了波儿医生。
我有点儿想哭,但还是笑了出来。
“李大医生,不错。”我说道。
“李小医生,注意身体啊!知道你最近忙,注意保护自己。疫情挺严重的,你虽然没去武汉,但整天在医院,注意安全。”
“嗯,我怕死着呢,放心吧。”
“小叔是不是给其他小朋友打针啊!”小豆子稚嫩的声音传了过来。
“对,一个个都被我扎哭了呢。”我坏笑说。
小豆子张了张嘴,好像被吓唬到了,但小嘴还是不停,说着话,“小叔还没给我红包儿呢。”
“哈哈哈,还真是诶。等疫情过去,小叔送你个飞机模型!”
“不要!我不想当飞行员了,我想当医生!”这几天对医生们的宣传好像影响了小豆子,他现在觉得拿着手术刀和死神肉搏的医生特别帅了。
我和哥哥都笑了,我甚至笑出了声。我旁边的医生都开始看我,怕我是压力太大疯了。
“想做什么都行!”我哥摸了摸小豆子的脸蛋儿。
笑了几秒钟,哥哥的表情变严肃了。
“平安回来啊。”他说道。
“嗯。”我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