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灿烂
1 晴空霹雳
杨蕃莲从外甥女小芳那得知自己唯一的女儿怀孕的消息时，正张罗着给新来的一桌客人点菜。
外甥女小芳在电话里焦急而惶恐：“大姨，您快来中心医院一趟吧，小霜就要进手术室了！”
蕃莲错愕不已：“进手术室？小霜出什么事了？”
“大姨，您还是先来医院吧，情况紧急，电话里一时说不清楚。”小芳更加焦急。
“到底怎么回事？我这里客人很多呢，一时半会儿走不开。”蕃莲镇静了片刻，说道。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已经咚咚咚地像敲起了一面小鼓，那鼓就要从心腔崩脱而出。
“小霜怀孕了，现在医院准备做人流手术，但是医生说手术风险很大……总之，您快来吧！”小芳吞吞吐吐半天，终于合盘托出。
蕃莲听闻，瞬间如遭雷击，头皮滋啦啦响了好一阵。她提起精神迅速处理完手上活计，又跟大厨交代了一番，匆匆赶往医院。
小霜怀孕了？现在医院准备做人流手术？
她是遭遇不测被坏人糟蹋了吗？这是蕃莲的第一反应。女儿小霜向来乖巧，上大学时，连生活费都不肯多向家里拿，有空就去做家教，从没听她说过自己有男朋友，怎么突然就怀孕了呢？孩子的父亲是谁？
……
一连串的问题潮水般涌来，蕃莲连呼吸都快消失了，脑子里更是一团混乱。她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抑制住打电话将女儿臭骂一顿的冲动，驾着车朝中心医院赶去。
医院人真多。蕃莲上次来医院是在五年前，她的丈夫李志铭确诊脑膜瘤，从术前检查到术后康复，忙前忙后几乎都是蕃莲一人，还要抽空照顾正在读高二的女儿小霜，饭店的生意更是无暇顾及，只能暂时托付给她的妹妹水莲照看。那一阵，她整整瘦了二十多斤，人也憔悴了不少。
医院可真不是她这种人该来的地方，她可病不起。从那以后，蕃莲下定决心这辈子再也不进医院，除非她失去意识了。
蕃莲的身体果然是很争气的。她一人撑起饭店，几乎全年无休，也许是忙碌让她的精气神始终旺盛，她连感冒药都不曾吃过。丈夫自从上次脑膜瘤手术后，身体衰弱很多，脑子也慢了很多，虽仍在原单位上班，却被调了岗位，在传达室守门卫，福利少了许多。所幸的是，他再也不用人陪着上医院了。
才到中心医院门口，一股消毒水味扑面而来，蕃莲皱了皱眉，紧张地搜寻导诊台，导诊员随手一指，话都懒得说。蕃莲只好向着她虚晃那么一下的方向寻去。
穿过一条长长的拥挤的走廊，再往右手边拐个弯，终于看到了“妇产科”二字。
小芳站在产科手术室门外不停地朝这边张望，眼神里写满了慌乱。长凳上木木地坐着一个女孩，瘦瘦小小的，表情呆滞。蕃莲只觉眼熟，不敢相信是自己的女儿小霜，她疾步奔过去，还不曾开口，眼泪就簌簌地往外涌。
那不是她的女儿小霜还能是谁？蕃莲原本一肚子怒火怨气，在这个地方见到她，也只剩下悲凉、疼惜、酸楚。
真是五味杂陈。二十二年前，一个深秋的夜晚，小霜就是在类似这样一个地方降临人世。蕃莲始终记得县医院产房外昏暗的走廊里，气氛谈不上温馨，甚至显得凄凉。她躺在产床上，迷迷糊糊间听到婆婆粗噶的声音：“家里的母猪忘记喂了，得赶回去喂猪，饿死了那几头刚出生的小猪仔你爸又得骂我了。”浑然不顾刚生产的儿媳妇和嗷嗷哭的小孙女，没有一丝犹豫地就走了。小霜的父亲李志铭呆呆地看着自己母亲离去，一句话也没有，直到医生催促说：“产妇家属，还愣着干嘛，赶紧过来帮忙啊！”他才想起眼前最要紧的是把妻子女儿尽快送回病房修养。
蕃莲和李志铭是自由恋爱，但是他们的恋爱和婚姻很是经历了一番波折。在李志铭家人看来，蕃莲是高攀了。
杨蕃莲和李志铭相识相恋时，李志铭是县化肥厂的出纳，端着铁饭碗，工资不算高，好歹也是吃“国家粮”。蕃莲只是临时工，随时都可以被扫地出门。
蕃莲长得高挑，能说会道，五官虽说不上明艳，但也大气，一看就是能干人。李志铭身材瘦小，为人老实，甚至是有点木讷。这在许多人看来，杨蕃莲是看上了李志铭的体制内身份，李志铭早晚只是她改命的爬梯，利用完后就会被蹬掉。
而蕃莲的父母对这一桩婚事也是十二分不满意。女儿天生的好相貌，这是改命的王牌，怎么就嫁了个这样上不上下不下的货色！古有杨玉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今有同村杨丽娟嫁了个官二代，他们还指望着蕃莲嫁个有钱人帮扶下底下的弟弟妹妹哩，他李志铭也只是个刚上岸还没来得及洗尽裤腿上泥的农转非，这下，希望落空了，他们能待见李志铭才怪。
蕃莲倒是爱得坚定，李志铭也深知蕃莲是他有限的选择范围里的最良人，相较于她的农业户口、临时工，她的优点明显更多。二人排除万难领了证，只是蕃莲的娘家人不来走动，李志铭的父母也骂他是不孝子。
二人婚姻的甜蜜与平静是在小霜降临人世的那个夜晚后逐渐失去的。
蕃莲初次生产，李志铭担心自己一人难以照顾好妻儿，提前两天去老家接来了自己的母亲。蕃莲好不容易挨过这待产的两天，心想着等孩子出生，产妇坐月子，婆婆照顾孙子，为着新生命，两方面应该也会和平相处的。
谁成想，孩子才下地，婆婆就以家里的母猪要她喂为由，头也不回的走了。
家里的母猪比孙女重要。蕃莲无奈地看着怀里的小霜，谁让你是个女娃呢！
李志铭的妈回去后就再也没来过李志铭家，李志铭的父亲倒是打来过两次电话，他在电话里哀叹道：“咱们老李家要绝后了！我看你干脆回来种田，劳什子工作也不要了，要它做甚，要了它，我老李家就要断香火啦！”
小霜三岁那年随父母回爷爷奶奶家过年，年饭都摆在桌上了，蕃莲硬是把她从桌上拉下来，扯着她的手，拖着个行李箱走回了县城。
小霜哭哭啼啼地喊：“妈妈，我饿，我要吃饭，我要吃饭。”
蕃莲一声不吭，眼泪全憋回了肚里。
蕃莲一人在灶台前忙得不可开交，她想着做这一大家子的年饭累是累点，人心换人心，只要自己真诚以待，李家人会念她的好的。李家人念她的好，她和丈夫的三口之家就会更牢靠。不然，三番五次以小霜不是个男孩做说辞来拆她家的墙，对小霜不公平，这个家早晚也会垮。她心里才这样转念，隔壁房就传来小姑子和婆婆的声音。
婆婆：“听说头胎是女孩的，还能再生一个？”
小姑子：“您说的那是像我们这样的。老二家的不行，老二是非农户口，只能生一个。”
婆婆恨恨地道：“真是个讨债鬼，生个赔钱货害了我们全家。”
小姑子声音放的更低：“妈，您要孙子也不是不可以，只要您儿子同意，还怕找不到人给他再生一个？”
婆婆啐了一口：“你哥他不一定听我的，关键也要那只不会生崽的母鸡肯挪窝才行啊！”
……
蕃莲听了眼冒金星，后背发凉，头一阵一阵地眩晕，她实在没想到小姑子会生出这样恶毒的心眼，她也想不出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婆婆居然能用这样不堪的话骂她。难道就因为她生了个女儿？真是个老封建！她发誓再也不吃老李家的饭，也不许小霜吃。她杨蕃莲要凭自己的本事养大自己生的女儿。谁说女儿是赔钱货？谁说女儿早晚是别家的人？谁说女儿不能养老送终？
她发誓，她杨蕃莲的女儿绝不做赔钱货，她杨蕃莲的女儿将来也一样可以给她养老送终。
她还发誓，她死也要捍卫自己的婚姻，决不能让老李家得女休妻、过河拆桥，她是绝不会和李志铭离婚的，没生出儿子就要离婚？还有没有王法！
二十多年过去了，杨蕃莲说到做到，没有公婆帮忙，她带大了自己的女儿，还开了家营收不错的饭店。
如今女儿大了，日子眼看着好起来，她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大学刚毕业的女儿竟然差点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做流产手术，凭空就这样多出个没名没分的孩子来，杨蕃莲只觉得晴空霹雳，这一记闷雷把她给劈懵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