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妮走失的故事（二）

1

      翌日，四岁兰妮昨晚看电影回来路上走失的事，瞬间传遍潴龙河畔的末庄，村里男女老少众口一词，齐夸兰妮聪敏勇敢，兰妮却心里想，真是个多事的男人。

      多少年以后，兰妮才意识到，这样的夸赞与肯定是多么难得且珍贵，也只有末庄如此慷慨地馈赠过她。

      露天电影在一个叫铁厂的地方放映，出村走过一片麦地，是一条宽些的土路，大约两公里路程。

      关键是看电影时，坐地上的她总是睡得天昏地暗。这次也不例外，可要知道，这次是兰妮一个人去的。

      不知什么时候，兰妮忽如其来的被嘈杂声惊醒。黑暗中人群在移动，看土台及土台上的幕布都隐没在黑暗里——电影演完了。

      兰妮被人群裹挟着走，人群从稠密到越来越稀疏，声音从喧嚣到窃窃私语，都走在各自回家的路上了。

      天上星光暗淡，曾经聚在一起闪耀的群星变得虚无缥缈，闪着闪着就剩下自个儿？兰妮意识到有些不妙，村庄是闭塞的，家家户户的房屋隐在院落里，院落与院落以种种奇怪的方式联结着，整个村庄连空气都似乎联结着。

      可此刻空气里有一种新鲜的陌生感，紧接着身边呼啸而过尖锐的汽车鸣笛声。兰妮一惊，通往小城的公路上才可能有汽车呢。

      作为家中最小成员如象群里的幼象，享受所有专宠，家里人去城里办事，偶尔会带她，就能单独吃独食，比如大麻花、蒸包。

      兰妮再四下里看，黑黢黢的，游动的身影越发远了，回家的路呢？不过那时的小孩个个都天不怕，地不怕。兰妮也是，她有绝招！

      兰妮紧走几步，赶上前面一群正在说话的人的前面，停下脚步，忽然爆发出嚎啕大哭，果然！都聚拢过来。

      这就是兰妮的鬼把戏。

      噪声嘹亮，黑暗中又有聚来的人，问东问西，仿佛触到兰妮伤心处，仍是止不住地抽泣。要从一个四岁孩子断断续续的话，拼凑出个大概信息，事实证明，还真不是件容易事。

      有位大叔很热情，不断地安抚她，指着黑暗告诉她不要害怕，问平时出来时，又怎么走向通往家的路。

      兰妮干脆抓着这位大叔的衣袖，直到认出了村头那棵老槐树，末庄的家立马清晰如昨，她才蹦蹦跳跳地告别大叔，如鸟归巢扑进那个梦一般的村庄。

2

      次日，这位大叔按兰妮说的人名，一路打听了来，说一晚上没睡好，那个小女孩到底回家了没？

      家人一愣。奶奶正在院落里晒被子，横穿院落的铁丝上挂满了被子、被褥，还有大水棉袄棉裤，和煦暖阳尽情洒在上面，兰妮知道晚上又要睡在太阳的味道里了，不由咧开嘴角。尤其看到奶奶肩上正搭着她那床小花被。

      奶奶站在太阳下，看着那个大叔，那时奶奶还一头油亮乌发，夹杂几根白发，在脑后简单地挽个髻，身着深蓝色的偏襟衫，两只圆规小脚稳稳地立在庭院中。听了大叔的话，回头去看兰妮。

      兰妮有些心虚，却极力扬起脸，终究想不出什么应对，只能不断地眨巴着眼睛，忍不住打量大叔，这模样配上昨晚黑暗中的声音，契合亲切毫无违和感，一如笼在烟火中的村庄。

      奶奶在诧异，奶奶的宝贝儿，怎么能丢失了呢？可世事难料，世界那么大，仍能遇见；有时世界如此小，还能丢失。

      以后离开末庄的岁月，兰妮如同飘零的浮萍，身不由己随波逐流。无数次炼狱般的彷徨与挣扎中，回首末庄，已再无回路；眺望天边，路在何方？ 

3

      兰妮事很快传遍了末庄。一阵嚎哭撕破了夜晚暗黑的口子，人群聚拢来：

      “别哭别哭了，这妮子真可怜。”   

      “这肯定是和大人走散了，家里大人也太马糊。”

      “就是，孩子能弄丢了，也没人回来找？”

      兰妮哭着，心想，这么大了还用家人领着出来看电影？何况还这么近？

      “你家在哪里？”有张脸问道。

      家在哪里？

      这都不知道？可面前这圈人还真没人知道自己的家？兰妮不由抬起泪眼，她伸出小胳膊，四下看，满处指，面前黑暗中，映出来好几张白面孔，有星似的光在闪，她手指向哪儿，那面孔便往后缩一缩。

      家，竟能隐没在无边的暗黑中，哪里有家的影子？家还能丢失？兰妮胡乱指了大半圈，自己也陷入迷茫。

      “就在这里………呜呜那里………”小手又去抹眼泪，抽泣起来，这次是真心的哭了。

      “你家都有什么人？”一张脸问道。

      “有………呜呜有爷爷，奶奶………还有二大爷。”

      “叫什么名字啊？”     

      “呜呜……叫爷爷………奶奶………二大爷就是二大爷，是我们末庄的，叫王队长。”

      人群发出一阵嘈杂，兰妮“哇………”一声又大哭起来，人群的注意力又回到兰妮身上。

      …………

      一群人立马信息互通有无，很快就知道了末庄，也的确有一位王队长。

      这就好办了，一位大叔说去过末庄，自告奋勇表示送她。兰妮立马停住抽泣，拉住大叔的衣袖。

      全村人都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兰妮感觉很糗，现在很火的一个词叫囧。兰妮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不能丢了家。

      在那个年代，四岁小孩眼里全是各种称谓，孩子哪里有直呼其名的道理？其实现在也很普遍。在闭塞的作息中，兰妮能知道末庄，还有王队长。对了，王队长当天风风火火跑兰妮家里，抚摸着兰妮的头顶，自豪地说，我们末庄的孩子就是出息！

      王队长的手劲太大，像如来神掌，搓得兰妮头皮子疼，兰妮浑身顾涌着，要摆脱那只大手，便有些嫌那位大叔真是多事。

4

      如今想，白天来的大叔，竟比黑夜里大叔还要模糊。或许正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宿命，如蛇之蜕皮，如鹰之断喙拔羽，重获新生。

      黑夜给了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去寻找光明。

      如那个荆棘鸟的传说，寻找荆棘树，刺痛中绽放最美的歌。其实每个人又何尝不是荆棘鸟？从离开温暖子宫就是丢失，注定了一生的寻找，寻找那一棵只属于自己的荆棘树。即使被刺得鲜血淋漓，又能奈何？

      有一个传说，说的是有那么一只鸟儿，它一生只唱一次，那歌声比世上所有一切生灵的歌声都更加优美动听。从离开巢窝的那一刻起，它就在寻找着荆棘树，直到如愿以偿，才歇息下来。
      然后，它把自己的身体扎进最长，最尖的荆棘上，便在那荒蛮的枝条之间放开了歌喉。在奄奄一息的时刻，它超脱了自身的痛苦，而那歌声竟然使云雀和夜莺都黯然失色。这是一曲无比美好的歌，曲终而命竭。
      然而，整个世界都在静静地谛听着，上帝也在苍穹中微笑。因为最美好的东西只能用最深痛的巨创来换取……这就是荆棘鸟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