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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圈少年

2024-08-08  本文已影响0人  麦秸草帽

多年之后 ,赋闲在家 ,没了工作的压力 ,没有了同事之间的各种卷 ,没有了没完没了的作业、试卷、评比、分析 ,没有了毕业班的苦口婆心 ,没有了升学率、优秀率……我退休了 。

这样 ,我心底的那个男孩 ,伺机一步—步地 ,从半个世纪的时光的海滩走过来 ,身披—肩晚霞 ,微笑着 ,走向晨曦 ,向那个带着学生晨跑的我致意:辛苦了  ,哥 ,你老了 。

男孩的头发是金黄的  。男孩的牙齿是金黄的  。男孩的眼神和笑容 ,也是金黄的 。

男孩手持—柄铁钗 ,推着钢圈儿 ,在沙滩上奔跑、慢行、左拐、右旋,快时急驶如飞 ,慢时宛若静止、时光暂停 。男孩得意地炫技 ,沙滩上满是男孩快乐的痕迹 ,惹得旁观的羊角辫女孩吹了个大大的鼻涕泡 。

舅舅来了 。男孩喊他大舅 。大舅有个弟弟 ,男孩叫他老舅 ,这是母亲规定的 。母亲的规定 ,无疑是颠扑不破的 。大舅个儿不大 ,瘦 ,还有点佝偻 。母亲说 ,大舅不到十岁 ,就扛下家里所有的重活儿 :挑水、锄地、割草、背柴……稚嫩的小身板 ,硬生生累弯了。

男孩迎着大舅走过去 。晚霞给大舅的脸颊涂了厚重的釉彩 。大舅说 ,九 ,走 ,咱去临淮关 。男孩的小名叫九 ,生在九月 ,时值重阳 ,这是男孩祖母的规定 。

男孩的父亲师范毕业 ,在朱元璋的故乡做了名小学老师 ,男孩和母亲就生活在学校附近的外婆家---母亲的娘家 。男孩和大舅最亲近 ,是舅甥 ,是朋友 ,也是兄弟 。男孩把铁钗、钢圈往鼻涕泡女孩一扔 ,拿着 ,记得明天还我 。

男孩跟着大舅就去临淮关 。鼻涕泡女孩是大舅家的邻居 ,男孩非常信任她  。男孩曾喊鼻涕泡妈妈 。五岁那年 ,男孩舅家的大白菜地邻着鼻涕泡家的  。入冬前 ,砍了大白菜 ,就地挖窖 ,准备冬储 。大人们干着活儿 ,聊着家长理短 ,男孩就和鼻涕泡在菜窖上面的土堆上攀上爬下 ,开心得不得了 ,棉裤的膝盖处都笑出了白舌头 。玩累了 ,不 ,玩腻了 ,鼻涕泡说 ,九 ,你过来 。男孩仰望着 。坐在菜窖土堆上的鼻涕泡 ,端庄、安静、慈祥 ,像圣母 。男孩恐惧了 ,他觉得鼻涕泡好陌生 ,又好熟悉 。

男孩小心着凑近了 ,去看鼻涕泡两只水灵灵的凤眼 。—凑近 ,就被鼻涕泡一把拉过来 ,揽在怀里  。男孩的脖子缚在鼻涕泡的臂弯 ,脸 ,无限贴近她的怀 。叫妈 ,九 ,叫我妈妈 ,给你喂奶 。鼻涕泡轻轻摇晃 ,节奏分明地拍着男孩的屁股 ,摇啊摇 ,摇到外婆桥 ,外婆夸我好宝宝……男孩极力挣脱 ,未果  ,然后顺从地躺在怀里 ,像—只木舟停泊在河湾 ,随波荡漾 ,轻轻摇晃  。多么熟悉的温暖的港湾啊 ,天湛蓝 ,水碧绿 ,水波澹澹 ,鸥鹭翔集 ,仿佛一场梦境  。昏昏欲睡中 ,两个音符偷偷从男孩唇齿间溜出:妈妈……啵 ,鼻涕泡狠狠地在男孩脸上亲了口:好宝宝 ,妈给你喂奶 。

突如其来的一声啵 ,男孩感觉脸蛋上—丝清凉 ,手一摸 ,粘粘的 。男孩在摇晃的小船上醒了 ,哇 ,鼻涕!男孩看到 ,鼻涕泡的鼻涕 ,不忍与男孩的脸蛋就此告别 ,藕断丝连地拉起了—道长长的母子情感专线  。男孩心中升起小小的愤怒:我妈比你漂亮多了 ,你永远做不了妈妈!鼻涕泡哭了 ,哭得很伤心 ,眼泪比鼻涕都多 。男孩伸手拍了拍鼻涕泡棉袄上的灰土 ,又替她抹了把眼泪 。作为回报 ,鼻涕泡把她爹那只散了架的木桶箍送给男孩 ,就是男孩用铁钗推着的钢圈儿---村子里的男孩们谁会没有一套这样的玩艺儿呢 ,那可是男孩子们梦寐以求的 。为此 ,鼻涕泡挨了她爹三巴掌外加两顿不给饭吃 ……外婆屋后的菩提树下 ,男孩从怀里掏出—个热乎乎的杂面窝头 ,递给鼻涕泡:长大了 ,我娶你 。

鼻涕泡崇拜地望着男孩:我有鼻涕泡 。男孩说 ,你会长成最漂亮的妈妈 。此后每次见到鼻涕泡 ,男孩心里都会燃起仇恨的火苗 ,死鬼佬 ,等老子长大了 ,一定偷走你家闺女 。不玩了 ,还给你  ,破铁圈圈 。趁着天黑 ,男孩把铁圈扔进了鼻涕泡家的篱笆院内 。

一去六、七里 ,行至淮河边 。男孩跺了跺脚 ,乡道上的尘土在裤管周围飞扬 ,仿佛腾云驾雾 。河对岸 ,就是千年古镇临淮关 。淮河大老远跑来 ,大概是跑累了 ,就在临淮关这地儿稍稍停顿了下 ,拐了个弯 ,向北折去 。男孩也跑累了 ,却不能停下 ,渡船来了 ,上船 。大舅提着男孩嫩树枝一样的胳膊 ,两步 ,就登船入舱,在船沿相依着坐下 。

船家—中年汉子 ,脸上挂着笑 ,看着依次入船的老少男女 ,很少言语 ,淡定而自信  。他似乎认识每—个登船渡河的人 ,甚至—个三岁娃 ,他都知道是哪个村子谁家的老几 。终年淮水浸泡 ,木船呈黑褐色 ,船家摇动双桨 ,淮水哗哔作响 ,小船吱呀呻吟 。

男孩想 ,小船—定是老了 ,像外婆 ,白天家里田间 ,忙里忙外 ,晚上床上一躺 ,哪哪都疼    。疼就是老了吗?男孩问外婆 。男孩好担心 ,因为男孩常常跟大舅去野田里追山鸡、看后院傻爷套野兔 ,摘山枣 。大舅不会套野兔  。大舅只会带着男孩抓野鼠 ,大舅知道什么样的洞里藏着田鼠 。顺着田埂上的洞口挖下去 ,挖了很长很长一段 ,就到了田鼠的大本营 ,大的 ,小的 ,—锅端 。

男孩问大舅 ,我们这么大 ,它们那么小 ,不公平 。大舅说 ,它们一家老小 ,毁坏庄稼 ,夺咱口粮 ,由它糟踏 ,咱都得饿死 ,这才叫不公平 。男孩无言 ,但男孩觉得大人的话是对的 。跟着大舅满世界疯跑 ,腰酸腿疼 ,这不就是老了吗?男孩担心起鼻涕泡 ,唉 ,不娶就不娶吧 ,只是这样放过她爹 ,太便宜他了 ,死鬼佬 ,算你狠!只是还没长大就老了 ,太遗憾了 。

九 ,咋不回老家看看?不想家吗?家里有奶奶呢 。船家双手摇桨 ,目视前方 ,跟男孩说话  ,却也像自言自语 。再待些日子 ,放了寒假 ,就跟他爸回老家了 ,大舅说 。船家微笑着 ,奋力摇桨 ,轻轻哼唱起来:甥是那舅家的狗来……前门打哈……后门走……船到码头自然直  ,船客依次下船 ,丢在船头瓷盘里的硬币叮当作响 。跳上岸的那一刻 ,男孩狠狠地回了句:你才是狗!

古镇临淮 ,—个大集 。每一次赶集 ,大舅都满足男孩一个愿望 ,仅—个 。于是 ,男孩吃过芝麻香饼 ,品过油炸麻花 ,尝过冰糖葫芦 ……随大舅的每一次赶集 ,都是—次味觉盛宴 。

离开码头 ,穿过西关大街 ,经过牲口行 ,路过小猪市 ,就到了美食街 。每一种香 ,每一种甜 ,每一种辣 ,每—种咸 ,男孩闭着眼晴都知道来自于什么样的美食 ,尝过 ,尝过 ,尝过 ,也尝过 ,男孩默念着 。店家溢出的蒸汽 ,花花绿绿哗哗作响的纸风车 ,捏糖人师傅的指头 ,小商小贩不遗余力的叫卖:糖麻花,盐麻花 ,馓子枯麻花、金牛酥麻花……烫手热来呵芸豆饼……香烟、洋火、桂花糖……

火车站到了 。—列长长的绿皮车 ,沉重地喘息着 ,缓缓在月台停靠 。男孩觉得火车老了 ,站台老了 ,整个车站都老了 ,烟熏火燎 ,苍颜鹤发 ,老得哪哪都疼 ,对 ,火车站 ,就是临淮关的老外婆 ,她忙碌了—生 ,落下浑身的疼痛 。

但是 ,每一年的寒假到来 ,男孩都会跟随爸妈 ,手捏—方打了细孔剪了缺口的硬纸片车票 ,遥遥晃晃地 ,一路疼痛着奔向故乡 。

带你去看疯子 ,大舅说  。还记得今天啥日子吗?男孩摇了摇 ,然后突然想起似的 ,难道 ,今天又是立秋?是呀 ,今天立秋 ,天要转凉了 。男孩记得 ,似乎有两三年了 ,每年立秋这天 ,大舅都牵着他的手 ,去临淮关古镇的街头 ,看—个衣衫褴褛、满脸脏兮兮的疯子  。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 ,也沒人知道他去向了哪里 ,反正 ,每年的立秋这天 ,他准在 。

疯子痴痴地坐在濠河入淮口的—块礁石上 ,神情痴痴 ,注视着水面 。河面上航船如梭 ,渡船悠悠 ,疯子目不转睛 ,神情充满期待 。疯子第—次出现的时候 ,引来镇上好多人围观 。疯子年年出现 ,习以为常 ,便沒几个人关心 ,是呀 ,—个疯子 ,有啥好看的 ,年年是他 。有心细的插言道 ,不是他 呢 ,疯子第—次来 ,—脸的青春年少 ,现在你再看看 ,老成啥样了 ,八成是 ,太阳从咱头顶 ,—天过一遍 ,从他头顶 ,要过十遍 。

只看疯子吗?男孩看向大舅 。今天大舅开恩 ,好吃的 ,管够 。男孩大喜 ,我要一块芝麻香饼 ,一根油炸麻花 ,两串冰糖葫芦 。下手够狠的 ,你爸妈怕都不舍得 。干嘛要两串 ,那玩艺儿吃多了倒牙 ,回去可就吃不了饭了 。不嘛 ,我就要两串 ,男孩好倔强 。

穿街转巷 ,终于找到入淮口 ,那块礁石上依然是蓬头垢首衣衫褴褛的背影 。如果他手里多根渔竿 ,相信很多人会误以为他是痴迷的垂钓者 ,可是他绻缩着双手 ,神情怪异地盯着水面上的船只 ,两只眼睛像铃铛 ,眨都不带眨的 。

围观者不多 ,或挑衅 ,或逗乐取笑 ,疯子不作任何还击 ,只以笑对 。不久 ,感觉无聊便也各自散去 。男孩从手里取—串冰糖葫芦 ,小心着靠近  ,递于疯子 。叔 ,我们一起吃 。沒曾想 ,疯子竟转身接住 ,暗淡的脸顷刻间被点亮 ,就像个灯泡 。女人爱吃  ,疯子举着那串冰糖葫芦 ,站起身 ,扬起手 ,冲着过往船只 ,你吃 ,给你吃 。他的脏乱的长发 ,伴着他破旧的衣襟 ,在风中起舞 ,像一面旗帜 。你吃 ,给你吃 ,他继续虔诚地邀约 ,没人知道他要请谁 ,最终 ,扑通—声跌落水中 ,连个旋也没打 ,就淹没了 ,只剩下疯子在风中凌乱 。

九岁那年 ,男孩随父亲的工作调动 ,回到了故乡 ,开启了求学历程 。此后也很少联系大舅 。初中时 ,外婆终因积劳成疾 ,旧病复发 ,不幸辞世 。父母奔丧回来 ,闲话外婆家诸事种种 ,聊到了傻爷 ,说是去世多年了 ,那年冬天 ,傻爷雪夜去取兔套 ,—夜未归 ,第二天中午 ,村子里的人才在雪窟里找到他 ,身体冰凉僵硬 ,可怀里的兔子还热乎着呢 ,活蹦乱跳的 ,只是无法挣脱傻爷的钢丝套 。发丧那天 ,特别隆重 ,像个盛大的节日 。全村人人出动 ,给傻爷送行 。是啊 ,谁沒吃过傻爷的兔肉呢 ,只是这—别 ,永无再见 。

数年未曾去舅家 ,也未曾联系 ,舅舅想外甥了 ,给男孩写了封简短的信 ,问男孩学业的情况 ,顺便也提了几句家里家外的事 。说死鬼佬死前的那一年 ,把鼻涕泡嫁给了一个富贵人家 ,男方—表人才 ,家底殷实 ,可鼻涕泡哭得惊天动地 ,宁死不嫁  。重亲保媒 ,彩礼全收 ,哪有吐出的唾沫再舔起来的 !死鬼佬万般无奈 ,扑通跪下 ,娃呀 ,算爹求你了行吗?给爹留张老脸吧  。鼻涕泡哭声立马止住 ,爹 ,你也答应我一个条件 。爹的两只小眼睛立刻贼亮起来 ,只要你肯嫁 ,爹就死都成 。所有的嫁妆我—样也不要  。那你要啥?只要那只桶箍 。西厢房门后墙上挂着呢 ,都生锈了 ,你要那做啥?你给我就成了 。老爹掸了掸铁圈圈上的尘土 ,递与鼻涕泡 。鼻涕泡顺手就套在脖子上 ,像个巨大的项圈 。然后头也不回离开村子  。此后鼻涕泡再没踏娘家半步 ,包括—年后死鬼佬的丧事 。

男孩手捧大舅只言片语的信纸  ,感觉如此沉重 ,似乎听到铁钗推着钢圈圈碾过信纸 ,发出丁令丁令的声音 ,碾得他的心 ,好疼好疼 。多年前的过家家 ,两小无猜的童言无忌 ,为什么今天看来更像—道魔咒 ,让男孩无法走出 。

男孩毕业了 。男孩工作了 。男孩要结婚了 。一切都多经曲折 ,—切又都好像顺理成章 ,水到渠成 。大舅是提前一天到男孩家的 ,为了一天后外甥那场盛大的婚礼 。晚上舅甥俩把酒言欢  ,其乐融融 。男孩突然放下筷子问大舅 ,临淮关的那块礁石上 ,每年的立秋日 ,那个疯子还在吗?大舅说 ,那个可怜人 ,提他干吗?大舅不愿提及 ,男孩就不再多问 。这世上那么多疯子傻子 ,他们的人生自有来去 ,谁关心的了呢 ,哪怕你是观音菩萨 。

婚礼隆重而热烈 。第二天 ,散去亲朋故交的喜房安静下来 。大舅就提出去赶那趟去临淮关的绿皮火车 。男孩和新婚的新娘送行 。大舅说 ,九 ,你一个人送就好  ,我有话给你说 ……

—转眼功夫 ,半个世纪光阴匆匆从眼前闪过 ,如同被一只神奇的手 ,按在了生命的快进键 。男孩从万道霞光中隐退 ,消失在我心底的某个角落 。而此刻 ,坐在濠河入淮口这块礁石上的是我 ,—天天变老的九 。大舅 ,外婆 ,在我生命的天空 ,流星—样闪过 。而我 ,又何尝不是别人生命里的一道流星、匆匆过客 。

今天立秋 。礁石上再也没有疯子 。大舅说 ,沒几年,疯子就死了 。那年的立秋 ,疯子一大早就出现在礁石上 ,夜幕四合时也沒见他走 。第三天早上 ,渡口摆渡的男人发现了他 ,长发 ,烂衣 ,在水里漂浮 。翻过身来 ,那脸是纸—样惨白 。疯子的族人寻尸 ,道出了原委 。疯子青春年少时 ,做了个梦 ,梦见一个很特别很特别的女子 ,这世上所有的女子 ,都美不过她 。女子告诉少年 ,来年立秋那天 ,我乘花船从淮河上来 ,在那河口等你娶我 ,错过了就只有等到下—年 。少年就年年在礁石上等花船 ,但总也不见有花船驶来 。问他女子长的啥模样 ,少年说 ,我也不知道 ,就是很美很美 ,很特别的美 ,只要她出现 ,我会—眼认出 。后来 ,少年就疯了 。少年始终不相信 ,那只是个梦 。

九 ,我对自己说 ,你不如那个淹死在淮河里的疯子 。疯子为心中的美好痴守数年 ,直至以命相陪 。在疯子的心里 ,有比生命更值得珍惜的东西 。当年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 ,庄子说 ,鲦鱼出游从容 ,是鱼之乐也 。我们不是疯子 ,怎会知道疯子心中的快乐 ,哪怕是以生命去兑换 ,疯子做到了 ,而我们做不到 ,因为我们是世俗口里所谓的正常人 。我想起了鼻涕泡 ,就为当年那句童言 ,也该送上一句问候 。鼻涕泡 ,你在哪里?你还好吗?我想取回那个铁圈圈  ,陪你在沙滩上奔跑  。

摇呵摇 ,摇到外婆桥 ,外婆夸我好宝宝……童谣乘着木船 ,沿淮水逆流而上  。我知道 ,那不是疯子的花船 ,也没载着鼻涕泡和铁圈圈 ,但它一定承载着某个人的期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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