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石蛊 第五章 梦魂还
车内有淡淡的竹墨香,明明她从未用过什么车载香水,哪里来的香味?陈络绎细细嗅嗅,竟还觉得这味道十分熟悉好闻,窝在副驾驶上,枕着胳膊昏昏欲睡,车上挂个藤编的平安结,晃啊晃的,她便真睡着了,睡梦中鬼使神差地想起从前。
那梦来得简单粗暴,画面切入迅速流畅,像是在脑海里放电影,指定了哪个时段哪个片段,没头没尾地开始了。是陈络绎某次从长门宫偷溜出来,正遇上去甘泉宫避暑的刘彻,好巧不巧,还遇上他被刺客追杀,负伤与侍卫走散。二人奔至一处洞穴前,陈络绎一身风尘仆仆,死里逃生的狼狈模样,而刘彻除了胸口血迹斑斑,浑身上下是一派冷静肃然。
他们进了洞,容积不大,但两人容身尚绰绰有余,光线昏暗,侧耳细听,有潺潺流水,洞中有怪石嶙峋,有如石钟倒挂,有如石笋耸立,颜色美丽,奇态妙形。初见此景,陈络绎扶着刘彻自言自语,感叹道:“好威武的石头!”
刘彻低声道:“是熔岩洞。”
陈络绎扶他在一块比较平坦的巨石上坐下,从怀里翻出一瓶楚愿送的,随身带着的药,竹制的小木瓶,瓶身绘有玄妙莫测的图案,看上去精巧可爱。她拔掉塞子,凑到鼻下闻了闻,喃喃道:“也不知道楚愿的药管不管用……”叹了口气道:“不管了,应该差不多……”伸手要去查看他的伤口。
刘彻避开,淡淡道,“不必了!”
陈络绎怔然,“不必了?那你不疼啊?”
冷箭射进骨肉,滋味可想而知,刘彻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她手里的药瓶,闷声道:“尚可忍受。”
“哦!”陈络绎细细打量了几眼,见他的确好像没有什么大碍,便不勉强,将药瓶顺手收进了怀里,乖乖在他身边坐着。
刘彻闭上眼睛开始养神,这种环境,陈络绎毫无睡意,只好瞪着眼睛,就着昏暗的光线数石头,数到一百四十四块时,突然有东西啪地一声掉在她手背上,下意识一摸,冰冰凉凉,是一滴水,一滴从洞顶掉下来的水。
她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去摇刘彻的胳膊,“哎呀,刘彻,快看,这洞顶居然也有水,像下雨一样……”
刘彻被她摇得头疼,勉强睁开眼,却见一张笑意娟然的灿烂面容,不由得心神微微发烫。
眼前这个言笑晏晏的人,曾是他最珍爱的妻子。
眼前这个言笑晏晏的人,已是他废弃的旧人。
何其可悲,刘彻心底哑然失笑。
陈络绎沉浸在无奇不有的大千世界,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刘彻,你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他已经重新闭上眼睛,沉声道:“此地无茶具。”虽是答非所问,可陈络绎居然瞬间听懂了圣意。
普通人流落荒野,有水喝就已经不错了,至于茶具,随便找个树叶草叶的凑合凑合得了。
可他的意思分明是朕是渴了,可是这里没有杯子,既然没有杯子,朕堂堂天子,宁愿渴着。
陈络绎没好气道:“有水就不错了,你还真挑啊……”下一刻,就从怀里掏出一个比鸡蛋大不了多少的小玉碗,这玉碗虽小,却巧夺天工,上面的绘纹栩栩如生,不用问,又是楚愿的手笔。
她递到刘彻眼前,“呶,没有茶具,只有这个,凑合用吧!”
刘彻眼睫微颤,语气微诧:“这是何物?”
陈络绎道:“楚愿给我的小玩意儿嘛!我见它漂亮,就随手带着了!”兴高采烈道:“没想到都派上用场了,来来来,你让让,我去给你取点水……”说着就要往外挤。
刘彻不语,岿然不动。她抄着手,“哎,让一下啊,怎么不动弹?”
刘彻抬眸,“你和那个巫门族人很熟络?”
“还行,他常来看我,长门宫缺东少西的,他来一趟不容易,就帮着带点。”她说得很轻松,像是在描述什么并不在乎的东西。昔日的陈络绎宠冠京华,即使不做皇后,也是大汉最最尊贵的翁主,到了哪里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缺东少西,这是陈络绎第一次向他描述在长门宫的生活,只用了这一个词,就让刘彻觉得如鲠在喉。
他道:“在长门宫里过得不好,为何不同我讲?”
陈络绎像看怪物似的看了他一眼,嘴上轻描淡写,“觉得没有那个必要嘛!再者说了,我觉得自己过得还可以……哎,你干嘛!”她整个人蓦地被摁在巨石上,刚要挣扎起身,刘彻便迅速贴了上来。
陈络绎上半身严丝合缝地紧贴巨石,刘彻上半身严丝合缝地紧贴她,贴了半天,他才腾出一点空隙,双手撑在她身侧,“没有必要告诉我,却有必要告诉他吗?”
他?陈络绎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才抿嘴道:“刘彻,你这话问得没道理,今晚,你是不是有些过激了?”
这劈头盖脸的一语当真惊醒梦中人,他们已不是夫妻,她已不是他的妻子。他却不肯就范,反问道:“你当真觉得我只是过激了?”
陈络绎闷闷不乐,沉默不语。
刘彻不依不饶,“络绎,我们谈谈。”
闻言,陈络绎依然闷闷不乐,沉默不语。过了许久方开口,却是一句没头没尾,莫名其妙的话,“你听,外面是不是有什么动静?”
洞外的确是有什么动静,刘彻侧耳细听,确认那是脚步声,而且不止一个,是一群。
未知是敌是友,刘彻摁住她,低声道:“去躲起来!”自己则起身去探究竟。
陈络绎点头,闪身躲进一个石头缝,没有丝毫犹豫滞留。
这大概是他们俩最令人佩服的默契,这样的光景,这样的对白,换了旁人,该是何等担心焦虑,该拉扯着不让他出去,浪费时间互诉一番衷肠。
而刘彻同陈络绎万万不会这么做,各中原因不多,唯一条而已,那便是信任。
陈络绎以为,如今的他们,早已谈不上有什么信任,然而,事实却铮铮告诉她,他们完好如初。
事实又铮铮告诉她,他们面目全非。
刘彻隐在洞口附近,外面来人虽多,脚步却整齐划一,是支训练有素,戒备森严的队伍。
他心中了然,缓步走出洞穴,来者正是他的期门军。
统将马何罗大喜过望,“陛下!”上前参拜,身后的期门军皆参拜:“臣等救驾来迟,还望陛下宽恕!”
刘彻摆手,示意他们起身,正要折回洞中,陈络绎却已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如此隆重的参拜,她自然听见了。
她扬声调侃道:“马将军,你总算来了,再不来你的陛下就快渴死了……”
这句调侃落在马何罗耳中绝不是她原本的意思,他一哆嗦,跪地道:“陛下,林外已备好车马,请陛下尽快前往行宫!”
陈络绎扑哧一声笑了,刘彻对下臣有这么严苛吗?看把人家吓得!
刘彻已翻身上了一匹马,见她笑得春风得意,伸手道:“上来!”
她转过脸,脸上的笑容一瞬消失,看了看刘彻那只伸出来的手,又看了看他波澜不惊的脸,退后一步,摇摇头,“还是算了,这样不合适,我自己过去就行!”
两人相对站了片刻,忽然,刘彻一把拽住她手腕,微微附身,另一手去抄她的腰,一抄便抄了起来,把陈络绎整个人都悬空抱在了马背上。
他本以为她会挣扎,会拿平时那种能气死人的话堵他,句句淬毒地逼他将她放下来。然而,陈络绎这次却沉默了,不仅没有堵他,就连句话都没有。
她就这样安静地坐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他一低头,便能闻到她头发上的香味儿,同从前一模一样,就连这么骑马的姿势都和从前一模一样。
两人沉默无言,连车马都没有坐,胯下骏马一骑绝尘,竟就这样回了行宫。
行宫名为甘泉,正殿在前,偏殿无数,刘彻翻身下马,把缰绳握在手里,同马上的陈络绎并肩同行。
陈络绎终于才道:“这次偷偷跑出来,是我不对,总归是要有些规矩的,”她顿了顿,“以后不会这样了,放心。”
刘彻牵着马,淡淡道:“你以前从不在意这个。”
“嗯,”她涩声,“我知道,从前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刘彻,”她一本正经,“以后不会这样了,毕竟……”
毕竟什么?毕竟,我不是你妻子了,你没有理由再去惯着我,宠着我了。她终究没有说出口,这话实在太令人难过,她只想一想时便已经难过得要命。
刘彻停住脚步,“络绎,我们谈谈。”这是他在熔岩洞里的提议,她还未给他答复。
甘泉宫是避暑之地,近山靠水,此时已近傍晚,蛙声作弦,荷风送香,陈络绎猛吸了一口,堵在胸口的郁气才散去一些,她故作轻松,“不了吧,天晚了,回去早些休息吧,都累了……”她翻身下马,朝最偏远的殿走去。
她知道刘彻想谈什么,也知道刘彻心里在想什么,只是事已至此,他对她的情感,说出来才会更让人遗憾,遗憾地无计可施。什么最可怕,面对困境,无计可施最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