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心口的一颗朱砂痣
相识九年后,她告诉他:我会有十万亩的白玫瑰,却不抵你,因为你是我星球上唯一的红玫瑰。
葫芦岛在这个时节的气温只有4度,他却穿着蓝白条纹相间的短袖海军装发了一张自拍过来,皮肤黝黑,身材挺拔,双目敛光,略带不羁的笑意。她说,这张还好,没有失真,你原本也就这个样子,黑黑的,硬实,微邋遢。他发过来一个不屑的表情,说哪邋遢了?她回复,衣服太宽松。
对,其实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用邋遢一词形容他,他在部队这些年养成了普通男子没有的良好习惯,干净,整洁,勤快,对事尽心尽责,对人体贴关怀,可是这些印象不过是短短一月内新生在她脑海中的,还不足以抗衡九年来根深蒂固的陈旧记忆。
说是相识九年,最起码有五年的空白。
初三时她坐在他身后,只记得他灌木丛般长着粗硬短发的后脑勺。他说,你不记得我带大白兔奶糖给你吃?她翻箱倒柜把分类整理的记忆过了一遍,说不记得。他调侃,我只给我喜欢的人吃。她醋意大发,说别让我知道是谁,不然下次同学聚会佯装醉酒吐TA一脸。他汗颜,说咱能不能别这么霸道。
高中三年他们再无联系,她把初恋给了坐在自己前面的那个男生。讲起从前,她问他高中三年都是在哪班,他说高一6班,高二和那谁一班,高三……她打断,说我知道,高三你和那谁一班。两人心照不宣,相视而笑。这三年他是她的旁观者,知道她恋爱了失恋了,那个重伤她的男生高二时坐在自己旁边。她却从未关注过他,后来才知道高三时他和自己分道扬镳的闺蜜有过一段。
大二寒假同学聚会,一起K歌的时候她点了陈奕迅的红玫瑰。她嗓音欠佳但还喜欢唱,结果拿起麦却找不着调,他坐在一旁露出善意的嘲笑对她勾了勾手,她尴尬地把麦递给他,略有不服地等他唱,根本没抱任何期待。但是,“梦里梦到醒不来的梦”——虽说人生轻言半载,可她还是要说——只消这情动于中的一句,便隐隐地为日后荒唐半生的绮梦埋下了沉沉伏笔。
就这样,只因一首歌,两个处于不同纬度的人沿着同一条经线走向彼此。
大学毕业闲居在家,他从部队休假回来说要见她,她欢喜相应。挑了个天朗气清的日子,没有任何防备地赴一场契阔谈宴。闲聊、吃饭、K歌,还是这些例行安排,一切如常。只是她点陈奕迅的歌不是要自己唱,而是想听他唱。不过,他没有再唱锥心蚀骨的红玫瑰,而是唱了一首哀婉凄绝的1874——“仍然没有遇到,那位跟我绝配的恋人”——他宁缺毋滥依旧单身,可她已名花有主早在人怀。
聚散匆匆,说过再见后,便无赘言。
回到家,她躺在床上闭起双眼,看到自己变成一面镜子。他在镜前久久伫立,把自己的身形嵌入柔和的光线,仿佛要站成某种永恒。她辗转反侧,他笑容自若,她心乱如麻,他气定神闲,她突然怀念之前的某段情感,像飞蛾扑过山巅。
他喜欢她,她知道。她像是山谷里迟到的回响,说她喜欢他。
火车呼啦啦驶向远方,他听到这声回响的时候,两人已千里之遥。
她要为自己不合情理却又难以抗拒的感情找出一套说辞以自我开脱,便写道:当你手握白玫瑰在恬静的月光下惯看了衣前的饭粘子,你想,早晚会有一朵红玫瑰出现在素锦般平淡无奇的生活中,无论它最终成为墙上的一抹蚊子血还是心口的一颗朱砂痣,你总愿穿着印有大朵牡丹的妖艳旗袍走上一程。
他懂得,说这一程不过是在1874年,无论虚实真假,都会倾尽全部感情温暖触不到的恋人。
她窃喜,把这视为难得的小确幸。她甚至不计较能否从对方身上获得等量的情思,只是告诉他:你就这样在暗中守候,我一回头就可以看到灯火阑珊,但我怎能要求你原地不动把光亮为我一人而留,毕竟我也没有给你全部的温柔。
听她说完这段话上帝就笑了,笑世间的情人都太过天真,以为感情是种颠覆不变的固体,可任由自己的意愿或方或圆地安置在某处。偏偏,上帝让世间所有的感情化作液体,像奶,像蜜,像遥遥在目的迦南乐土,更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水。你说,我只要能够滋养这片干涸心田的量,可无人理会,一旦打开水闸便不可收拾,它不仅要滋养心田,还要漫过金山,冲毁危塔,席卷那对因啄了红豆而在林里互相逐飞的相思鸟。
他们果真疏忽了,自以为能够收放自如,任由感情恣意横流。说不完的情话,道不尽的相思,睡不稳的雨夜,捱不到的天明。
终于有一天,上帝要惩罚这种自大。
她问,如果你以后再喜欢上别的女生怎么办?
他说,你听裙下之臣。
她还记得上次两人一起唱歌的时候,她穿了一席双色格纹雪纺长裙在他面前招摇,从他身边走过时,清凉柔软的布料划过他的双膝,她确信他会心动,但她不知道他是否用双手触过那裙摆。
她问,你为什么愿意不计后果地陪着我?
他说,你听落花流水。
她想起之前读到过的两句诗,“夕阳晚照桃花渡,柳絮飞来片片红”,她心想自己不要做落花,宁可做从渡口飞过的不知所踪的柳絮,在水面投下斑斑点点的倩影,总好过“轻薄桃花逐水流”。
她问,你以后会不会对你的女友讲起我?
他说,最美的东西要珍藏在心底。当然,如果她提起,我也会满是勇气地说,曾有过那么一个女生,今后我都不可能遇见像她那样的了,这种好我会深深存在心里。作为爷们儿,无论何时我都要做一个走心的人。
她不再发问,写下一段话: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或许你就是要让我把医生歌中的情事全部参透,让我把从未有过的苦涩一一尝尽。我知道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感觉,我知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感觉,我知道心悦君兮君不知的感觉,我知道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感觉,我知道锦水汤汤与君长绝的感觉……在我几乎快要以为自己已经懂得所有爱情感觉的时候你又出现。上帝对我真是宠爱有加,不让我遗漏任何一种感觉,对你,就是栽种绝望的花的感觉。我非常享受这段感情,和之前拥有的任何一段都不同。因为我从未拥有过你,但我又徒然获得一种信念,那就是再也不会有人像我这般拥有你;我也知道自己不会属于你,但我又确信只有你能拥有我这份独一无二的感情。”
是的,他说,再也不会,也不可能出现另一个你。
她以为这样就够了,两个人坦诚相待,储放感情的空间就像是一个兵库,有几多刀枪棍棒昭然若揭,谁也不会暗藏玄机步步为营。但世间情事哪可得如此分明,不然也就不会生出这许多痴怨来。
他一直认为,自己不过是她短暂而热烈的红玫瑰,烧过激情不留余烬,所以他不敢幻想什么以后,只是甘愿陪她度过寂寂流逝的每一分钟。
她一直认为,自己不过是他沿途生长的一树繁花,灼华过后终归尘土,所以她要用毫无保留的盛情待他,因为不可能脱离故土被他移植别处。
可是他们都错了。丘比特不分青红皂白地拉满弓弦射出一箭,不是对着阿波罗和月桂女神,而是对准阿碦琉斯之踵。因而,她不仅爱他满溢的热烈,也甘愿承受尖刺带来的伤痛;他不仅爱她一季的荼蘼,也甘愿用心去栽培呵护。
她不再满足于睡前的柔情蜜语,她想把每一记幸福变成清晰的刻痕,最终一笔一划拼成他的名字;她想把他像方糖一样暖化后就水服下,从此身体里便住着一整个宇宙;她想把这朵红玫瑰全部的红提炼出来,和着自己的眼泪揉成丹药,摁在心口成为一粒朱砂。
她告诉他,自己想脱离原本的窠臼去衔泥巢君屋,本以为他会择一端向阳木给她,可他却退缩了。理由是,她是盛开在别人池中的白莲,自己怎好泛舟采撷。
她再无多言。心想,人们往往以爱之名做出不道德的事情,却又要以道德之名束缚爱。不过她清楚,自己只要满杯的酒,倘若不能斟满,就不要对饮。
当然,她不禁会想:
假如,当年他没有把喜欢她当做秘密放在心底,现在或许是另一番光景。
假如,她不介意他曾和自己的闺蜜有过一段,那么她也会早早说出口。
假如,他们当初就在一起,现在是修成正果还是形同陌路?
她没有谈及这些假设,她也不能给出自己答案,因为她本身就是个问题。你看,时间留下太多没有谜底的谜面。
她对他说,或许我们的感情什么也不会留下,像清风拂过山百合,像海风拂过白沙滩,像晚风拂过浅眉弯。最多,我会写一篇文章,留下一点可供旁人揣测的幻念。
他说,你写,我把自己当局外人一样去看,这样就可以获得双重的甜蜜与辛酸。
她笑道,我们还没有相见,我尚未拉着你的手压马路,听演唱会,踏着晓月而归,我怎么去写?我终究要面对你,去拥抱,去亲吻,去放肆,或者去忍耐,去克制,去别离,我才能写。
她为他们设想过很多种结局,有一种她最中意。
深秋的一个晚上,她手握两张票在体育馆外,里面的热情已经漫过头顶,唱的是十年。
她坐在台阶上看着远处,迎着冷风呵了一口气,说:
你知不知道我的眼睛为什么这样冷?
因为你不来,我成了一个在黑夜中大雪纷飞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