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剩
狗剩是我们村唯一一个斗大的字不识一笸篮却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而混得风生水起的人。回忆起当时衣锦还乡的情形,村里的老少爷们直到现在还不由得竖起大拇指,啧啧称赞。
八十年代的渭北农村,在村小学那间几乎可以望得见蓝天白云的破旧的教室里,我和狗剩成了狗皮袜子没反正的朋友。那时的狗剩,衣衫褴褛,瘦小单薄,这是那个年代农村贫困生活典型的体貌特征。虽然狗剩家也是穷得一只公鸡可以驮走全部家当,过着穷难不易的日子,但小时候的狗剩顽劣异常,总喜欢恶做剧,上学吊儿郎当,只把上学当成了散心。所以每每清早上学时,总能听到狗剩父亲声嘶力竭的吆喝声,抑或不时看到狗剩父亲手持藤条,驱赶狗剩上学的情形。等到狗剩慢腾腾、晃悠悠地犹如一只年老体弱的蜗牛蠕动到学校门口时,常常早饭放学的铃声已经响起了。
在狗剩父亲无奈的斥责声中,狗剩总算勉勉强强地读完了小学三年级。记得那年秋天的一个下午,好久不见的狗剩突然来找我,“我以后再也不用辛辛苦苦地读书了!”看着狗剩神采飞扬的样子,我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也许,不用上学读书才是对他最大的解脱。随后的日子,在村子的乡间小路上偶尔可以看到狗剩赶着几只山羊秧歌小调,洋洋自得的身影。不久,我也随父亲转到了乡里的小学继续上学,从此,我和狗剩便很少谋面了。
1997年7月,高考失利的我回到了家乡,那个泾河塬畔唯一可以疗治心伤的村子。一个慵懒的午后,我被门前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吵醒了,趋步前往,只见从一辆崭新的黑色小轿车里探出一个红褐色头发的脑袋,一个衣着时髦夹克,戴着墨镜流里流气的年轻人走下车来,摘除眼镜,众人眼前一亮,这不是小时候那个邋遢顽皮的狗剩嘛?大人娃娃们看西洋景似地围了一大圈,年迈的五爷颤巍巍地挤到轿车跟前,用他那枯树皮般粗糙的手抚摸着那辆崭新黑亮的能照出影子的轿车,喃喃低语。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热情地和狗剩打着招呼。这时,从轿车上走下两个同样染着红褐色头发的年轻人,拨开纷乱的人群,向大家介绍道:“这是我们王总!”,边说边从口袋里摸出我们乡里从来没有见到的过滤嘴香烟,分发给大家。这时村里那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二叔屁颠屁颠地走上前,打着哈哈:“王总,这些年在哪发财啊?把我们大家伙儿也带上,跟着你打个下手一块发财吧!”我被这种曲意的恭维恶心着,极欲撒开脚步,逃出人群。狗剩喊住站在门口那棵歪脖子梧桐树下想逃逸的我,“毛蛋,干啥去?到家里坐坐吧,咱们好些年都没见面了!”“我……,我……,我家里还有急事哩.....!”我满脸窘容,飞也似地逃回了家。
后来,听村里人讲,狗剩他老子,村上那个头脑最尖最活泛的瘦高个子老汉现在也威风八面,走起路来昂首挺胸,俨然一副大款的派头,狗剩也改名王飞龙了,成了方圆十里的“龙哥”。从不喜欢扎堆的狗剩老子现在也时不时地腻歪在歪脖子梧桐树下扯着闲淡的人群里,絮絮叨叨地向邻人们炫耀着儿子在南方做生意的种种逸闻趣事,至于到底做着什么样的大买卖,他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狗剩老子讲话的时候满嘴的唾沫星子,情绪激动时还不忘用左手捋一捋下巴上稀疏的山羊胡子,围观的人群不时发出啧啧的羡慕声。
于是,每年春节期间,狗剩像变戏法似的都会带回不同面孔年轻得几乎可以捏出水来的漂亮姑娘而成为这个古老村子别样的风景。茶余饭后,人们聊天的内容总围绕着狗剩及他带回的年轻漂亮的女子展开,感慨之余不免要数落一下不思进取的儿孙:看看人家狗剩,以前穷得叮当响;现在呢,腰缠万贯,成了远近闻名的暴发户。瞧瞧你们一个个,没出息的样子,提起一吊子,放下一摊子,哎!恐怕以后连个媳妇也讨不上!
因为狗剩,我们村子成了方圆十里的“样本”村;因为狗剩,我们村子的男女老少常常引以为荣;因为狗剩,我们村子便有了前进的动力和方向。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狗剩便很少回家了。即使偶尔回家,也是在夜幕降临时匆匆回家,又匆匆离去。于是村子里关于狗剩的流言便神乎其神地传开了:有人说狗剩在云南金三角走私毒品遭公安通缉;也有人说狗剩进了黑社会,被仇家追杀到处逃窜;还有人说狗剩在广东一带开场子,得罪了人被打断了腿。总之云云,狗剩日落西山,风光的时候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多年后的一个冬日的深夜,整个村子的寂静被一阵刺耳的警笛声打乱了。只见七八个手持枪械的警察包围了狗剩家的院子,从床上带走了一瘸一拐的狗剩,还有散落一地的钞票。狗剩父亲眼睁睁地看着狗剩钻进了警车绝尘而去,从此便病得一蹶不振了。
后来,我再也没有听到关于狗剩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