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铁千元征文|灯下白头人
文|洛家容色 参赛编号1184
(一)
烛光流着老泪,灯座结着乳白色的疤痕,光亮也是悉悉索索的,映在老人的如黄田沟壑的脸上,忽明忽暗的、晦涩不定的,投下片片光影。
老人白发稀疏,老年斑也出现在他的脸上,脖颈处,手背上,凡是皮肤裸露处都可以看见。老人老了,不再年轻了,他手上的动作也不再灵活了,一笔一划地轻轻写着,一刀一刻地缓慢推移着。他不再复当年的神情飞扬,自然也不再有当初的傲绝天下的自信了,可是他的眼还是当初那般清澈明亮和干净。
此时老人正在看着手中尚未完成的篆刻,若有所思,也若有所悟。然而最终也只是化为一声缓长的叹息。
老人还记得曾经那人明朗的笑容,正如他手中的虽尚未完成但却惹人怜爱,也爱不释手的文人治印。只是可惜,这么多年了谁人都不复是当初羞涩可人的模样。他是,她是,师傅是,篆刻的传承也是。
(二)
师傅更准确来说是师父,亦师亦父。可师傅硬是将“傅”替成“父”,因为师傅言他只是篆刻一道的传承者,目的就是教授自己徒弟他所在的这一派自有的特色,而师父这一称谓于他来说太过沉重,虽有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可他只能教自己徒弟篆刻之道,更多的是需要他们自己探究了解,是教不了他们的品行的。
初始,他不解,但他感激面前的这个将他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收养在家,也收他为徒的好人。这份恩情足以让这人受到与父亲相同或高于父亲的礼节相待,于理当然,于情恰切。因此,他听师傅的话,那时师傅就是他的天。
如今他顿悟了,刻画金石非小道,无人可得鄙薄嗤雕虫,常伴所爱在寸铁刻画金石间。可也是晚了,他失去了一切,春风吹,红颜消,恩情难留。
他仍记得初学时师傅说过,方寸之间有气象万千,学篆刻就得了解篆的来历,刻的刀法,还有心中的依持向往,以后该放弃篆刻的时候千万不要犹豫,直接将此丢弃。师傅这话铿锵有声,在他的脑中激起千层浪涛。他花了两年认字识字,了解了师傅一派的历史,知道了这派注重传承的传统,可为何师傅却说该扔就扔,该弃就弃,毫不犹豫。
花了一生时间求解,没想到啊,是求而不得,不解就是答案,如果当时只是按照字面的意思理解就好了,此生也就完满了。他这次摇了摇头,长叹一声。继而接着开始自己手中的篆刻,只是眼中的清亮渐地迷蒙了。
(三)
面若敷粉,肤白若凝脂,两个麻花辫整整齐齐、并排垂在少女的肩上,瓜子脸蛋儿,端的是一副乖巧明媚的模样。不过令他印象最深的是少女眼中的一汪清潭,唇红皓齿,巧笑倩兮时的梨涡乍现。
只为庭院中的那一笑回眸和擦肩而过,他便动心了。并没有话本子里的烂俗情节,他并不会因为她是师傅的女儿,身份娇贵的大小姐而自卑;也不会故作清高矜持的躲开她。他选择的是自然而然,顺其自然。结果是他们并未在一起。
虽说那是个社会动乱的年代,可师傅家偏隅一方,也是落得安生,并没有发生重大变故。那为何他们没能走到一起呢?原因是什么呢?是他,是她,是天,还是地?
他还记得她出嫁时她对指着他手中的刻印,说过的话,“父亲说这篆刻不是那种实用性的印章,是‘采众美以成芳,集众葩以成秀’的文人治印。可是我觉得它并非那么美,至少在我眼中是这样的。我很高兴你什么都不懂,明天我就要成为世上最美的新嫁娘了,祝福我吧。”
他如鲠在噎,没有出声挽留,只是拿着手中的刻印,怔怔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他回神低头看着手中的文人治印,拓印已经完成,还有诗文,绘画尚未动刀开工。
但不知为何,他心中万分抵触,不愿再多看这治印一眼,仿佛心爱的珍宝已成了普通的石头一般。待她出嫁三年,他便离开师傅的家将家搬到她新家的旁边。
他的心思昭然若揭,可是再后来他俩也只是点过一个照面后就各走各路了。
(四)
他早已明白她对他的心意,也明白自己感情的归处。这些事,他们放在心底,师傅也是看在眼里的。
在她出嫁的前一个月时,师傅曾找过他,开门见山,直接表明自己的来意,让他娶师傅的女儿。谈判的结果不如意是必然的,只因他心中已有钟爱的人,情有独钟而已。
屈原痴恋山鬼,司马相如柔眼看掌中琴...你看世上有那么多的人都有自己的所爱,也不都留下芳名任后人追寻吗,他也不是一样如此吗?可是为何师傅离开之前,只是说了这样一句:“痴儿,你终究还是没能想通,不懂放弃,不懂珍惜。果真是痴儿啊!只可惜,我女儿虽痴不愚,我想她会明白这些的。”
可怜,可叹,但并不可敬。他成就了名气,大作层出不穷,可从未给她和师傅一个可以很好兑现的承诺,也自私地占有了自己的时光,不顾分享。
白蜡又燃了一截,他的神情专注如往昔,可眼中的疲劳诗难以掩盖的 ,是啊,他也该歇息了。
(五)
一切都了无了,商隐诗句可真妙,只是当时已惘然。时光可回溯过去的话,他出声的话,会不会结果已经有所不同了,是不是他现在儿孙满堂,座下同她享受着齐天之福。
可是师傅仙逝了,过了好些年,她在他的眼中留下的身影也朦胧起来,她也走了,自此他无依无靠,留他孑然一身。
回神来,手中的治印已经完成,打磨,上蜡,烫金,高光 。灯下的是一精美绝伦的工艺品----诗文,书法,绘画并行的饱含心意之物。
盖上红印泥,宣纸右上角的落款出是一字篆体:爱。宣纸上的女子可真美啊!举止有幽兰之姿,巧笑有牡丹之容。那我何时才能再见你一眼呢?我的,我的...
他找不到词来证明她是他的,她的衣冠不在他的衣柜,她的坟墓现在、将来也不会在他的埋葬处。那她到底是自己的谁呢?
他眼中晶莹,将画好生轻放收起,躺在床上阖上了眼,他累了,就睡吧。
风掠过窗,吹灭了蜡烛,夜深了,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