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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相

2021-08-26  本文已影响0人  低价解防沉迷

     “这是什么?”

      “一幅画。”

      “我当然知道这是一幅画,你当我是傻瓜吗?”她嗤笑了一声,转而细细打量我新鲜出炉的炭笔画,语气是毫不掩饰的新奇,“你怎么画了一幅这样的画?”

       我没有看那副画——它像是很久以前埋藏在心底的黯淡的影子,却如附骨之疽,一直徘徊在我身后:那是一个女孩。一个戴着破碎的小丑面具的女孩。半截微笑的小丑面具盘踞在她的右脸,而没有遮挡的左脸则是一副哭泣的模样。从洁白的纸张中诞生的女孩拥有两幅面孔:一边是疯狂上扬的漆黑嘴角,一边是灰雨濛濛的浅色眼眸。黑白灰的三色世界里,她是最疯狂的旁观者。

      “没什么,心血来潮。”我收拾着凌乱的桌面,竭力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平淡地回复她。

      “心血来潮?”她咀嚼这四个字,神情似笑非笑,“你想在我面前隐瞒什么呢,肖肖。我是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

       她盯着我,如婴儿般纯真清亮的眼睛倒映出我的面容。在她如有实质的目光下,我宛如最放荡的舞妓,不着寸缕地出现在她面前,干着最下贱卑劣的活儿。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巡游,像是要捕捉些什么。我能看到她慢慢浮现笑意的眼眸,像是将蝴蝶关在密封玻璃罐中的孩童的眼,倒映着蝴蝶虚弱挣扎的残破翅膀。而后,她笑了。

      “你是在求救吗?”

      “肖瑜,肖瑜……”呼唤声时近时远,如同梦的呓语,“肖瑜……莫肖瑜!”

      “欸?”我猛然回过神来,愣愣地对上舍长危险的眼神,“怎、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舍长扬了扬手中一大叠纸,阴恻恻地磨了磨牙,剜了我一眼,“整个班就差你没交作业了。快点!我还要送到学委那里去呢。”

      “啊啊啊对不起!”我手忙脚乱地翻出早已打印好的作业,毕恭毕敬地双手呈上,连同我讨好的笑容,“舍长你最好了!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你说说,有哪一次你不是这么说的,可结果呢?”舍长不依不饶,似乎正在盘算怎么整治我。她压低嗓音,慢慢拖长了尾音,企图营造一股危险而压抑的氛围,“我觉得要给你长点记性才行。”

       我看出她在开玩笑,因而也极其配合,诚诚恳恳地“乞求”她的原谅,“要我做什么都可以!舍长你说,我是要给你暖床还是帮你烧洗澡水?”

      “……那大可不必。”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这请求怎么回事,跟个丫鬟似的。”

       我一听这话,立马给舍长表演一个痴情怨女的形象。

      “少爷啊,您莫不是恼了婢子?”我一边假惺惺地捏着不存在的手帕擦眼泪,一边泣诉不绝,“奴自知身份配不上少爷您。您、您就是那天边的月亮,而奴只不过是地上的一枚草芥罢。可奴对您的心意,烈火烧不尽,涌浪掀不走。”

      “行了行了,别嘤了,鸡皮疙瘩都要掉一地。”舍长笑骂道,“你这哪学来的啊,演的还挺像。”

      “确实,有内味了。”我的下铺张菲菲在床上笑得不可开支,“就、就是这丫鬟挺有文化的,是个文化人……噗哈哈哈哈。”

       欢笑声过后,宿舍徒然安静下来。仿佛正在欢唱的雀鸟被扼住咽喉,刚才空气里纷飞的欢乐因子如泡沫一般悄无声息地逃逸掉了。我想继续说点什么,好延续之前欢乐的气氛,可我不知道我要说些什么……不,其实我是知道的,我知道有很多话题可以聊,只是我心里隐约发觉接下来无论说什么都不会长久了。终止交流是一个人的事情,这轻而易举;可要维持交流,一个人的独角戏是无法完成的。

       为什么欢乐不能持续得更久一点呢?为什么没有永恒的欢乐呢?我……我当然知道,永恒的欢乐这种东西根本不会存在于世上,它就像遥远的理想乡、不可及的乌托邦、通天的巴别塔一样,是大海里的火焰,是多余的十三月份,是幸福的幻影。可得到它就能拥抱幸福了吗?悲哀的是,我竟无法对此给予一个肯定的答复。只要我们还是以人的身份存在于世间,我们能够拥抱的就只有痛苦罢。即使是永恒的欢乐,也不是通往得到幸福的道路啊。

      “你为什么老是这么悲观?”她坐在桌上厌烦地撇下眼角,居高临下地冷嘲,“怪不得别人说你矫情。”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没有经历过别人的人生就不要妄加揣测,指手画脚。悲观不等于矫情,乐观也不等于幸福。在我伤口上撒盐很有意思吗?我想狠狠地反驳她。可我说不了话。

       我咬紧下嘴唇,感觉胃酸在胃里翻天倒海。腐蚀性极强的液体几乎要逆流直上,灼烧我的食道,销蚀我的咽喉,毁坏我的嗓子。

       ……我说不了话。

       她细细盯着我的脸,像是品尝到什么珍馐一般回味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她又重新快乐起来。

       我注视着她如孩童一般无忧无虑地笑脸,不自觉地反问,“那你呢?你为什么能经常笑得那么开心?”

      “这有什么为什么,我高兴,想笑就笑呗。”她轻晃着腿,与我相同的面容流露出纯粹的快乐,犹如汁水饱满的青柠,悬挂在青春的枝头,让我的心不禁又酸又涩了起来。

      “想得过多未必是件好事。”她颤着声音,似乎在委婉劝告。

       我望着她眼底细微的波澜,如同嬉闹的水花,欢声笑语流泻到眼角,飞溅到眉梢,为哭泣的画像渲染了最明媚的色彩。

       她总是这样,旁观别人的人生,咀嚼别人的痛苦,等到求救信号发送至面前时,再甩下几句敷衍至极的话语,连向你递纸巾的举动都欠佳。

        她就是这样的人。

      下课后,舍友张菲菲邀我一起去饭堂。

      一路上我们漫无边际地闲谈,这时候她往往不会来打搅。她从不在我社交的时候出声。

      可我总忍不住频频看她。

      你能不能不要用我的脸做那么难看的表情。我指责她对路人做鬼脸的行为。

     “你以为我想用你的脸啊。”她重重地哼了一声,满脸嫌弃,“平平无奇,路人标配。”

      我还不想你用呢,限定版都变大众货了。我反唇相讥。

     “肖瑜,肖瑜?”

     “啊?”我眨了眨眼,突然意识到舍友在叫我,“抱歉抱歉,我走神了。”

     “你好像很喜欢发呆。”张菲菲有些无奈,“总感觉每天你不是在发呆,就是在准备发呆。”

      “被你发现了。”我装作一副深沉的样子,语调也默默调整成严肃状态,“其实这是我的必杀技来着,你表面看我是在发呆,实际我是在聊天来着。”

      “怎么聊?”

      “意念交流。”

       她看上去是被我的回答噎住了,憋了半天送我对白眼:“你自己体会。”

       我们对视一眼,没忍住表情,下一秒笑成一团。

        一直到回宿舍,等到我躺在床上时,她才慢悠悠地出现,挨着我躺下了。

       拉上床帘的空间昏暗且狭小,但是让我非常有安全感。床的内侧摆了一排的玩偶,因此,两个人并肩躺在九十厘米宽的床上倒是显得有些拥挤。像是心有灵犀般,我们同时侧过身去面对彼此。一样的面容,一样的身形,我们比双生子还要亲密无间,我们比母亲婴儿还要紧密相连。我们是被镜子分割的两人,我们就是彼此。

      “我们小时候也是这样睡觉的吧。”她突然开口,“我还记得小时候的你可黏人了,老是要抱着我睡。”

       她吐字时的气流轻轻扑在我脸上,有点痒,我下意识把她抱得更紧了。或许是狭小空间里彼此的怀抱放大了安全感,又或许是昏暗的床帘下难以看清对方的表情,我们难得没有互相抬杠。

      “对啊,那时候我们还在讨论能不能买一屋的玩偶摆在床上。”

      “那我们肯定没地方睡。”她笑了一下,“怕不是要被玩偶淹死。”

      “那也好啊,起码……不会那么孤独。”我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晚安啦。”

      “嗯,晚安。”

      “你、你怎么能在外面找女人!”

      “找就找了,那又怎么样?”

      “你对得起我吗?我含辛茹苦操持这个家,伺候公婆,带着孩子,硬生生把自己熬成一个黄脸婆!……你嫌弃我了是不是?你嫌我老、嫌我没情趣、嫌我没外面那些骚|货有风情……是不是?!”

      “是又怎么样?你吃我的穿我用我的,还拖家带口来吸我的血!你说说,这个月你爸上门来找我要几次钱了?我那都是一万一万的给!哦,合着不是你赚钱你就不心疼啊?现在反倒来说我对不起你?我看是你们家对不起我才对!”

       尖叫,咒骂,争吵。

       外面那两人是谁?他们为什么长着我爸妈的脸?

       掴耳光,扯头发,掐脖子,踢肚子。

       厮打成一团的光影被投射在惨白的墙面上,渐渐地,墙面渗出血迹,染红了灰黑色的影子。那血在蔓延,一直在蔓延,它捉住了我的双脚,它想把我带到地狱里去。

       我惊惶地哭出声。

      “爸爸!妈妈!救救我!”

       鲜血正缓慢地顺着我的小腿往上蠕动,它抓住我了,它要把我带到地狱里去。

     “爸爸!妈妈!”

      它蠕动着,沿着我的脖颈往上爬,冰冷的液体裹住我的身躯,它正在把我吞噬。

     “妈……唔!”

       鲜血涌入我的口鼻,铺天盖地的血腥味占据我的头脑,就连视野也逐渐染上红色。

       我说不了话。我再也说不了话了。

       红色的怪物餍足地打了个饱嗝儿,懒洋洋地趴在冰冷的地板,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我来到了地狱。

       纯白的花圈,灰白的纸钱,惨白的丧幡,黑白的遗照,青白的面容……那是我熟悉的人。

       象牙白的肌肤,珍珠白的牙齿,月牙白的耳坠,奶油白的衣裙……那是我陌生的人。

      “喂。她在丧礼上闹事呢。”与我一模一样的人依偎在我身旁,笑嘻嘻道,“你看就她穿了一身白,搁在一群黑色中间多扎眼啊。”

       “……丧礼?”我感觉自己的意识被困在迷雾中,外界的声音传入耳朵,又如水一般流走了,她在说什么,他们在哭什么,我在这里干什么。

      “不是吧?你还没醒过来吗?”她夸张地耸了耸肩,凑到我面前睁大双眼,直白了当道,“你妈死了,傻瓜!”

      “死……?没有!不可能!你胡说!”

       我听到了不成调的悲鸣,像是幼兽濒死的哀嚎,破碎的尖叫几乎要把我整个人撕碎。是谁呢?是谁叫的这么凄惨?

      “妈妈明明就在——”我指向灵枢的手顿住了,我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那是我的叫声啊。

      “嗬……”         

      我猛然惊醒。

       此时天还未亮,宿舍里清浅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我惊魂未定地躺在床上,急促地喘息着,如同一只搁浅在海滩上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在生死的界限挣扎。

      “嗯……?”她疑惑地哼了一下,声音夹杂浓重的倦意,“怎么了?”

      “没什么,做了个梦。”我含糊应付,“你继续睡吧。”

      “做噩梦了?”她显然很敏锐。

       我没有应声。或许是困极了,她大方地放过我,没有刨根问底。我的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我们都要睡着时,我轻声问了她一个问题,“小瑜,你还记得你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的吗?”

      “记得啊,六岁那年嘛。”她嘟囔着,不满的拍了我一下,“你好烦,问这么无聊的问题。”

       六岁那年啊。

      我轻轻叹了口气。

      “我叫莫肖瑜,莫是爸爸的莫,肖是妈妈的肖,你们可以叫我小瑜。”

       这是六岁以前我的自我介绍。

      “我叫莫肖瑜,她是小瑜,你们可以叫我肖肖。”

       这是六岁至十岁我的自我介绍。

      “我叫莫肖瑜,你们可以叫我肖瑜。”

       这是十岁以后我的自我介绍。

       我不会再把肖肖和小瑜分享给你们,因为你们会笑,你们会说我有病,说我哗众取宠,你们会觉得我是异类,我是怪胎。

       不要笑我,不要踩在我的伤疤上对我说它很丑陋,不要在搅动我腐烂的伤口后对我说它很恶心。不要把我流血的伤口当做恶作剧,不要把我赶出人的范畴。

       莫笑余,莫笑余。莫肖瑜,莫笑余。

      “这是什么?”

      “一幅画。”

      “我当然知道这是一幅画,你当我是……嗯?怎么这段对话有点耳熟?”她凑上前去细细打量颜料未干的水粉画,语气是毫不遮掩的惊奇,“你怎么画了一幅这样的画。”

       那是一片水天交接的景象。天空是浅色的海,海洋是深色的天。在一片梦幻的蓝色调里,从海洋中跃起的人鱼朝天空伸出了手,从天空坠落的飞鸟向大海伸出了手。她们拥有相同的金发,佩戴相同的首饰,她们拥有相同的面容,且正对着彼此微笑。

       “没什么,心血来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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