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奶

我家的西边，有一颗三人合抱的法国梧桐树，树的西边有一处土围墙围起来的小院子，院内住着二奶奶和二爷爷老两口。

我记忆中的二奶奶，是从七十八岁开始。二奶奶，小脚，拄着拐杖，一扭一扭地走着。即使行走缓慢，她也时时忙碌着。

二爷爷给我的印象并不深，他经常坐在院子内不出来，也很少和我们说话。大概，我记事不久后，他就离世的缘故，印象中只有这个人，却没有这个人的任何其他印记。

二奶奶无法自己汲水，因为她腿脚不方便，这是妈妈告诉我的。记忆中，妈妈经常去帮助二奶奶汲水。大约从六岁开始，我就主动承担起这个小差事。

每次放学，经过二奶奶的家旁边，我就打个拐，先去帮她汲水，把水从院外的土井中汲上来，用水桶一趟趟地提到她院子内翁中。顺便帮她干一些其它活儿，尤其是她难以去做的事情。

二奶奶最疼我，比疼她的亲孙女更疼我。

二奶奶会蒸大白馒头，即使在那个，以吃玉米和粗粮为主也难以填饱肚子的年代，二奶奶也可以经常蒸馒头。二奶奶每次蒸了馒头，总会给我留两个，或者我去她家帮忙的时候，拿出来给我吃；或者我没有去，二奶奶就送到我家里给我吃。

二奶奶总是把她的女儿和外孙子给的吃食收藏起来，并经常把这些吃食拿出来给我吃。我那时候很小，只知道二奶奶的大女儿和外孙子在外面，有钱，不能身边伺候，于是就多给二奶奶钱和吃食。

记忆中二奶奶给得最多的是冰糖，还有各色的糖果。她也许会给她的亲孙女吃，大抵她的亲孙女并不常去看望她的缘故，所以，这些吃食，二奶奶给我吃的居多。

上了中学以后，我便不能日日去二奶奶家帮助她了。妈妈说，她去帮忙的时候，二奶奶总是问，“二妞啥时候回家？回家让她到家里玩玩。”

每次放假去二奶奶家，二奶奶总是紧紧地牵着我的手，问我学校的伙食如何？是否吃饱喝暖等等，是否开心。我都一五一十给她说，然后，她就左右叮咛我照顾好自己。

等到我上了大学，二奶奶双目失明了。然后，她就被儿子接回家赡养，不再独自生活了。但是，二奶奶依然经常念叨着我。经常拄着拐杖，扶着墙边，摸索着去我家里，问妈妈，我什么时候回家。妈妈每次说起，我总鼻子酸酸的，一个快九十岁的老人，还如此牵挂着非亲非故的我，我自然是很感动。

我还记得，寒假暑假我回家的时候，二奶奶用她粗糙的双手，颤巍巍地展开并放在我的面部摸了一遍又一遍，口中念叨着：“乖乖，乖乖，你瘦了！咋瘦了？”

高中，我像吃了激素一样，长胖了很多，二奶奶很高兴。大学的时候，我又瘦回去了。我胖了，二奶奶高兴。我瘦了，二奶奶又担心我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担心得不得了。

二奶奶依然藏着吃食，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好送给我妈妈，让我妈妈拿给我吃。虽然，很多吃食，我越来越不喜欢吃了，甚至那些吃食已经过期了。妈妈总是从二奶奶手中接过来，保存好，然后，交给我。

二奶奶，在我工作后的第二年去世的，享年93岁。当妈妈告诉我二奶奶去世时，我虽然不能回去，也没有必要回去，她不过是我家一个邻居而已，我无需回去的。但是，我依然难受很久、很久。脑海中总是浮现她和我说话的样子。大概有两三年时间，想起二奶奶离世，我再也看不到她了，我的难过之情还是有的。

二奶奶对我如亲孙女，而我心目中的二奶奶比我的亲奶奶要亲不知道多少倍。

印象中，我的太爷爷、爷爷因为我是女孩子，他们家蒸的大白馍馍是一定不允许我吃的，甚至他们的家门口都不允许我去玩。似乎我去了，就是不甚吉利的事情。

还记得，我偶尔去过，就是因为我用手指头沾了太爷爷几粒生芝麻吃了，太爷爷告诉爷爷，爷爷又气势汹汹地从村二队跑到村三队，高声且愤怒地警告爸爸，“看好你家二妞子，又来偷吃芝麻。种点芝麻，还不够她偷吃的！”

于是，爸爸拿起长鞭就满村子追赶我。我也就是那时候练就了善跑的双腿。然而太爷爷、爷爷大概不知道，爸爸是永远都追赶不上我的。

后来，等我逐渐懂事，我就明白了，太爷爷家是去不得，爷爷家也是去不得。于是我从小便不再愿意踏进太爷爷和爷爷的家门，以免被莫名告状。

倒是我的二奶奶，我的西邻居，非亲非故，仅仅是因为我经常为她汲水，为她做一点小事情，陪她聊聊天，她就把我当最最亲的孙女对待。

二奶奶去世大约五六年后，我的奶奶病逝了。当妈妈打电话告诉我的时候，不知道为何，我竟然不是很难受。如果说唯一触动我一点点的情感，那即是，奶奶重病期间，我正坐月子，她为焱宝儿留了130元的压岁钱，她说想看看焱宝儿，要亲手给焱宝儿见面礼。然而，我的亲奶奶终于没有看到焱宝儿一眼，她就走了。想当初，我出生百天，太爷爷、爷爷坚决不愿意看我一眼，哪怕我重病垂危都没有赏我一眼。就此而论，奶奶对焱宝儿的这份情，也许又进步了很多，亲情又浓郁了很多！

我是在奶奶去世后，才抱着刚满月的焱宝，踏上回家的路，送奶奶最后一程。

那天，一早，我一路除了火车外，就是打出租，才在下午15点前匆匆赶到家里。灵棚已经搭起来了。我抱着焱宝儿，喇叭乐队过来迎接我。因为孩子小，未让奏乐。家人说，孩子太小，不让焱宝儿去看她的太奶奶。于是，就把还在睡觉的焱接过去。让我自己去看看奶奶最后一眼，与她做最后的告别。

奶奶躺在堂屋，头朝南，瘦骨嶙峋，闭着眼睛，面无血色。那一刻，我第一次，感觉很难过，不管她曾经对我如何，我叫她奶奶，她是我的亲人。妈妈和姑姑哭声响起来了，我赶忙跪在奶奶面前，跟着呜呜地哭起来。我的泪水是伤心还是难过，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时我想了很多，想到我的妈妈受了很多、很多苦，想到我从小都不受他们待见，想到很多很多……

时隔这么多年，突然想起已故的我的二奶奶和我的奶奶。源于前几日友友的《一棵树》，窗外有一棵树，很高大的一棵树。这让我想到了我家西边三人合抱的法国梧桐，又想到了梧桐树西边年迈的二奶奶。梧桐树，早已不知去向，就如同二奶奶离开我一般，而梧桐树和二奶奶留给我的美好记忆，永远都在。

人的情感是要靠培养的，长辈从小对孩子好，孩子会记忆一辈子；而不好，长大后，也难以培养出来的。即使是血浓于水的亲情，也不能吝啬你的关怀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