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的灯息灭了
新冠病毒突袭人间,世界笼罩于阴霾,因此直接或间接死去的人无法计数。所幸我生在一个尊重生命的国度,人们躁动、恐慌了一阵子次序又回复如常。每次与劫难狭路相逢都绝非偶然,我们的缺陷早在原古时代就被写入基因,偶然一个不以为意的积习注定了某一个不幸。
人到中年我未能不惑,首次独立面对诀别不免也要将凄婉境遇归咎于流年不利,这样能使我在无奈中感到一丝释然,无助中找到一点寄托。孩童时代父母顶天,我可任由悲伤流淌,认真告别,现在换我顶天,于朝夕间老了好几岁。事过境迁,心绪平静,发觉面对的不过是此生必须承受和经历的,人都是在不断告别中学会孤独的,走向尽头的。
二月,婆婆身体不适,三月,病重,这个春天没有花开。
因为疫情,各大医院抽调医生支援湖北,婆婆的病因无医可治,延误了一个月,最终确诊为卵巢癌晚期。
癌细胞在婆婆体内恣意分裂生长,她本就单薄的身体被消耗得无比瘦弱。春寒料峭,她在医院门口勉强站立的样子,刺痛了我,我想起肺癌去世的奶奶,想起奶奶生命最后三、两个月时的样子,也是如此瘦弱不支,我知道婆婆时日不多。虽说人与人之间终有缘尽,总有一别,但一个在你生命中浓墨重彩登场过的人要就此谢幕,被抹去,还是让人心痛不已。我尚且如此,她的骨肉姻亲的悲伤无可度量,他们的痛不能言表。他的小儿子,我的爱人,早知劫难来势汹汹,此刻在假装淡定,我知道他心里的滋味,他的情绪我要小心呵护。他为了照顾婆婆的情绪,刻意掩饰,不让眼里悲伤流露,他告诉婆婆到医院一切都会变好。婆婆痛恨自己生病,认为给我们带来了麻烦。
我们无法将病情对婆婆据实以告,向亲人宣判大限将至我们做不到,这对彼此都太残忍!在婆婆的认知里,得了癌就没有活路,婆婆一向心里没有自己,如果知道真相,她除了绝望,还会因为过分为我们着想而放弃治疗。如果一个人放弃自己,没有活下去的念头,生命很快就会凋零。瞒着她,是我们对她最后的爱。
公公和三个子女达成共识:让婆婆余生少一些痛苦,让她走得体面。可是,在骨肉亲情和伦理面前,理性最终烟消云散,让婆婆活着变成了我们唯一的念头,亲人们以“让她活着”为目标认真努力的过程是最有仪式感的告别。
“医生”是一种职业,它的使命是治病救人,医生的天职是想办法让人活,而不是如何体面结束生命。医生看出我们眼里浸透的不舍和对生的渴望,给婆婆规划的逃生之路是先化疗再手术,然后再化疗,这条路的出口是平均两年的存活期,没有办法,这是唯一活着的机会,生命以何种形式延续,尚不在医生考虑范围,这一点必须家属权衡。医生说婆婆需要先经历三个月的化疗,如果有幸博得手术的机会,最少还需要化疗半年或更久。这个治疗方案的回报当局者迷,旁观者却很清楚:婆婆的两年存活期将过得无比辛苦,如果上帝没有给予她奇迹,她这两年将在化疗、手术与复发中度过,也可能开腹后无济于事,也可能下不了手术台……最后还是离我们而去。医生对化疗副作用的描述一带而过,也许是场面太过惨烈她不忍心伤害我们,灭了我们眼前的希望吧!我想,如果医生不是对副作用那么轻描淡写,那个平均两年的存活期会大打折扣。
癌是身体里一些不安分的细胞野蛮生长反客为主最后导致主客同归于尽。手术切除肉眼可见的瘤体和一部分正常组织,看不到的主要通过化疗杀死。化疗药是瞎子,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癌的成因至今成谜,人们探索到一些癌有遗传倾向,在一定条件下会发病,一些不良的生活习惯长期刺激最终打开了癌这个潘多拉魔盒。
为什么谈癌色变?因为治疗手段恶劣,如同酷刑,只有极少数人在治疗中获益,在这束“生”的微光中涅槃重生。因为求生本能,大多数人愿意一试,愿意抓住这一线“生”的微光。一个医生朋友和我说婆婆的身体不宜化疗,要我谨慎决策。婆婆和她的三个子女眼中热切的希望,使我无法残忍地沷冷水,我试探着将朋友的话转达,但是他们只愿意相信他们想要相信的,这个心情我完全能够理解,毕竟有人战胜过癌症,生死大事,没试就言放弃,日后肯定后悔。医生朋友和我说无论亲人在此刻做什么样的决定,将来都要后悔,因为这个病最后的结局是死亡。我想,治疗,可能会让通往终点的路变得不那么笔直,曲径虽然无法通幽,毕竟十里长亭送了这一程,虽有不甘但稍可心安。
最终,大家决定奔着手术的目标一博。化疗药缓缓注入婆婆的身体,大家怀着美好的愿望期待着奇迹。婆婆化疗后状态极差,命悬一线,最后不得不肯求医生提前入院治疗,以消除化疗的副作用,因为疫情医院一床难求,但是医生还是积极想办法让婆婆提前回来了。婆婆的各项化验指标七零八落,全乱了。常人只要白细胞计数略低就会觉得浑身无力,何况婆婆那么多指标不在正常范围,这些日子她是怎样熬过来的啊!婆婆出院时还能自理,还能走路,这次入院不能走路不能自理,我深深地自责,当初应该再勇敢一点,再多一些耐心的把化疗要承担的后果说得更透彻。
我不知道医生是出于治病救人的目的,还是仅仅为了让各项指标达成第二次化疗的标准,婆婆第二次入院,几乎24小时输液,刚开始输了大量维持生命的营养液,连续数日输白蛋白,后来直接输血浆,目的是弥补婆婆之前因化疗食欲不佳,餐后呕吐造成的营养不良,以及化疗对造血功能的破坏导致的贫血。输液可使得无法在短期内生成的血细胞得以补充,让血液指标逐渐趋于正常。因为大量输液,心、肾不堪重负,婆婆开始四肢浮肿并伴有心衰迹象,于是医生又给用了治疗心脏病的药,后来出现大量的胸腔积液,医生又开始给婆婆做胸腔积液引流。自从入院,婆婆状态每况愈下。
当脏器被化疗药物摧残得失去对机体的调节能力时,我不知道靠人力把各项指标调上来,然后再继续化疗,继续催残脏器还有什么意义,用这个方法和死神博弈又有什么意义。婆婆因心衰无法平躺,呼吸困难,不能安眠。每次抱着她帮她翻身缓解因过度消瘦引起的褥疮疼痛时,我感受着她微弱的呼吸,我担心她在我这一抱一放间结束了生命。
婆婆的余生还有多久谁也不知道,继续化疗能把生命延长多久医生无法衡量。在医生策划的和死神抢人的大赛中,我们能获得什么,失去什么,我无法估量。但是,眼前老人所遭受的折磨让我感到特别不人道。我们对老人隐瞒了病情,一切治疗都是我们替她决定的,包括她承受的苦难。我们告诉她生的希望,却没有告诉她生的代价。婆婆贴在我耳边,用微弱的声音哀求我让她回家,告诉我她受不了,不治了,她说如果知道治病这么难受一开始就不会同意治,我问她是怕花钱还是觉得给我们添麻烦,她说都不是,是她遭不起这个罪。
化疗一边给予希望,一边召唤死神,一场殊死较量之后,有的人争取到了和亲从容告别的机会;有的人则因此被魔鬼觊觎更早离去,有限的余生黑暗而荆棘密布。
我们担心婆婆的身体抵御不了第二次化疗,艰难的决定姑息治疗,所谓姑息治疗,就是放弃和癌的正面抗争,癌变损伤到哪里对症缓解治疗哪里。我们不想亲人的最后时光在痛苦中挣扎,我们不想将来因过度治疗而后悔,目前的状况很显然,继续化疗就是在加速婆婆死亡。
停止化疗,婆婆的身体慢慢恢复,生活可以自理,后来能照顾公公饮食。我得以慢慢地从容告别,我们珍惜相聚的每一天,把想做还没做的事尽量做了。
“奇迹”是活下去的信仰,是梦里的陌上花开。哥哥和姐姐认为婆婆身体恢复了就应该继续治疗博一线生机,他们决定盲试耙向药。尽管之前医生已明确说耙向药对婆婆的病不适用,可是婆婆的三个子女和公公仍然决定要试,我理解他们的不甘。
耙向治疗虽然也有副作用,根据个体差异可能也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但是相比化疗要好一些。化疗药入注入体内,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时,只能静待药物慢慢代谢,化疗药物的代谢周期是一个月左右。服用耙向药的好处是出现严重副作用时可以停药,停药副作能很快消失,还可以根据身体状况吃吃停停。
婆婆服用耙向药二十天后,肝、肾功能出现异常,呕吐、腹泻、乏力……耙向药没有在婆婆身上创造奇迹,药物副作用使婆婆健康状况变差了,那个可怕的时刻越来越近了。
婆婆因为化疗经历一个月的煎熬,最终病情有所好转,算是险中获益,后来婆婆胃部出现可触及的硬物,她越来越瘦,瘦到亲人们不忍直视。我们始终没有告诉婆婆得的什么病,最后时光里,她虽然很难受,但是坚信只要自己足够坚强,依然能活一去。
一天下午,秋高气爽,阳光明媚,房间里只有公公,婆婆安静的离开了,没有遗言,没有痛苦,她太累了,为了能多陪陪我们,她拼尽了全力,现在她需要长长久久的睡一觉。
10月,婆婆的灯息灭了,这个秋天没有月明。
爱人在婆婆众多遗物中选中了一颗火红的扣子。那是她生前最喜欢的一件依服的扣子,因为太喜欢舍不得穿,所以还是暂新的。我说:你要保存好,别丢了。他说:丢了我也不会伤心,如果丢了,就是她不想让我记住她。婆婆的离去是他无法言表的痛,婆婆最后瘦得不成人形,他不敢看,婆婆走了以后每次提起婆婆他都岔开话题,因为他知道他会哭,他不想谁看到他流泪的样子,他的思母之情是他们母子之间最后的秘密,我知道婆婆被他深深的葬在了心灵深处。婆婆生病后,他健康状况不佳,失眠、消瘦,他见不得母亲受罪的样子,我知道他比谁都爱她,他感恩哥哥、姐姐在婆婆床前尽孝,他知道目睹母亲被疾病吞噬束手无策的煎熬远比照料的辛劳更让人难受……
我用文字记述一场离别,于己整理心情平复情绪,于人希望能给同病相怜的人一些启示。要谨记,切勿过度治疗,不要贪心,奇迹之所以叫奇迹,是因为概率太低,得之我幸,不得也是情理之中。手术也好,化疗也罢,都是无耐的以毒攻毒。治疗不一定是适宜的告别方式,金钱上的慷慨对于大限将至的人有时毫无意义,只是生者对自己的一种心理补偿。
在这场离别中,为母者,为人子女者共同完成一场关于生命的修行,用痛彻心扉的方式悲壮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