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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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我的眼中就是一片绚烂的花海。我喜欢女人,喜欢颜色。我的姐姐,阿姨们,个个妆浓饰艳,衣鲜亮丽,不论在酒吧,还是外面“月明风清”的露天茶园一坐,瞬间将气氛搞得格外活泼。她们的笑声如银铃,因为总是很快乐。常常语惊四座。是男人就不会不注意她们——因为美丽。美目盼兮,巧笑嫣兮。只要她们袅袅婷婷走过,空气里总会留下馥郁的花香。
我姐就是一朵花,她的名字叫“茉莉”。其实是我妈。我妈比别的妈妈更年轻漂亮,所以喜欢我叫她“姐”。我的爸爸有好几个,其实是叔叔。偶尔我姐和某位叔叔在一起说笑,让我叫“爸爸”。叫了,向他们要二百元钱买玩具,总是很成功的。我家没有什么亲戚。姐常来往的是黄阿姨和李阿姨,常给我买零食吃。她们也吃零食,也抽烟。
在我小时候,记忆中我姐还是朵多愁善感的“小茉莉”。她一回到家,换了衣服像变了个人似的。有时候会歇斯底里地对着镜子哭。有时莫名其妙地对一张照片哭,那张照片上有一个青年男人,皮肤没我白,长得没我帅。大概是我姐的仇家。因为我姐对我说过,以后要见他一次,打他一次,我们都是被他害的。
听说我姐因为他才在夜总会上班。夜总会上班应该不错。我不知自己受到什么伤害。看着我姐哭花了的脸,安慰式地对她炫了一句捡来的诗:“茉莉一枝春带雨”。她哭完了又骂。骂完了又带我上医院检查。从小,我心脏就有病,身体也非常虚弱,常常上医院。家里随时有一些药。姐一堆,我一堆。真是乱七八糟。
大点了,再没有看见我姐哭过。那个五十多平米的租来的小屋也总是乱七八糟。我姐外出总是精心打扮,美丽如花,可一回家就蓬头垢面。家里的最多的是药和化妆品。吃的,用的总是满地满桌。她总是不会收拾。待要出门了,常常尖声大叫:“帅哥,把我的‘香奈儿五号’递过来!”
曾经我姐在杂志中看到一个典故:记者采访性感明星马丽莲.梦露晚上穿哪种牌子的睡衣睡觉,回答就是“香奈儿五号”。梦露用的当然是名贵的香水。我姐至此把她的所有物美价廉的香水都称作“香奈儿五号”。
听她叫唤,我随便给她递去一瓶玫瑰香味的,她接过就往腋下猛喷。那时已是夏天。我虽然十来岁,但作为一家之主的男人面对客厅的彩旗飘飘,不得不常提醒她:“老姐!麻烦你了,一个女孩子家,能否将你那些辣眼的红色小内内收拾一下!”我姐总是笑嘻嘻地说:“小伙子,都自家人,你帮我收一下。”
我姐一直送我读不同的课外补习班。我只对美术感兴趣。有好长段时间,一用红色,眼前就飘出一条怪异的蕾丝红内裤。真叫人崩溃。
我姐越来越妖娆泼辣了。昔日的小茉莉,现在已经是几个小姑娘的“茉莉姐”。我早习惯了她们在外的趾高气扬。
记得有个暑假天,我学完画回来,跟她们出门喝茶。我们分别乘坐两辆三轮车。到了河边的“翠竹楼”,后面车上的小王说:“茉莉姐,别掏钱了,我这里有零钱,两辆车的都付了。”我和姐下车正准备过小桥,后面三轮车师傅和小王吵了起来。
三轮师傅嗓门很大:“什么?两辆车才十块钱!这么远,这么热的天,一辆车也至少给十元。你倒是坐得舒服!”
“你嘴巴放干净点,闹什么啊?以前我都给的五元,你想要多少?怎么不去抢啊!”
两个师傅都急得跳起来,前面的一边叫我和姐“不准走!”一边骂道,“我们去抢?我们靠苦力吃饭,哪有你们那么轻松啊?谁不认得你们啊,每天穿得袒胸露背的,脚一叉就有人送钱!你还坐三轮,我倒了霉了才拉到你们......”
那人话还没说话,只见我姐冲上去,一巴掌就甩在他老脸上。他们大叫着用手挡,但没有真推我姐,引来了一群人围观。
我姐迅速的脱下一只水晶拖鞋,用力地往他头上身上乱砸,嘴里骂着“你他妈不就要钱嘛,老子给你钱,把脑袋给你拧下来!”
那师傅虽然嘴里很硬,但不敢还手,围着自己的三轮车躲。我姐追着他好几次只打在车上。我见他车前的小箱子里有一大瓶冰可乐,跑过去抓起瓶子往他身上一丢。
他怒目喝斥:“小杂种,你也来打我!”
我破口大骂:“你老杂种!老不死的!”
我姐回头横了我一眼。我从没有见过那种寒光,吓得赶忙闪开。
我姐因为他骂我,变得好像疯了似的踢他的三轮,把他的车往河里推。车子早被弄翻了,差点就要落进河中。那人急了,死命护住车子。
这时从茶庄出来的几个男男女女都来劝道:“茉莉姐,算了。人都等了好久了。”
也有人说三轮师傅,“还留在这做什么?还不快走!”
趁我姐有点松动,两个三轮师傅忙扶起三轮,然后在几个小姑娘的骂声中快速逃离了。
我姐穿好鞋,只理了理头发,又恢复了一张美丽的笑脸。我喜欢看她笑着的样子,像一朵绽放的春花。
但从茶楼回来,我分明感觉老姐变得有点烦躁。跟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闷闷地抽着香烟,一支紧接着一支,小客厅早已一片烟雾缭绕了。
我说:“臭丫头!你节省点吧,我都快看不清楚电视了。”
平时我姐和那些阿姨一起开玩笑,常常这样骂。我这样不分大小地乱喊,她们就更开心了。而今天她听了却一脸严肃地喝斥我:“你小子!什么‘丫头’?我是你妈!”
面对这种反常的态度,我忍不住问:“姐,你怎么了嘛?”
“叫我‘妈妈’!你好久没有叫过了。”
看她那种近似哀怜的眼光。我心中突然涌起一股热浪,脱口而出:
“妈妈,你是不是肚子又痛了?我给你找药来!”
正想起身,她一下子拉住我的手,用一种我从未感受过的奇异温柔的语气对我说:
“儿子,妈妈没有哪里痛。妈妈就想好好地看着你健健康康地长大就心满意足了。妈妈什么要求都没有,只要你的病好了,妈妈就是立刻死了都是幸福的。”
她眼里仿佛充了水。
臭茉莉太煽情了,不适应。害我老鼻子一酸,肉麻兮兮地说道:
“妈妈你放心,我现在身体越来越强壮了呢,你也不准死,等着儿子发了财给你买香奈儿当季流行款,正品全套。”
从那以后,我姐带我外出的时间变多了,我开始慢慢地叫她妈,而不叫姐。她虽然口头说最近我把她喊老了许多,但脸上却是眉花眼笑,常常在外面“儿子”长“儿子”短地唤我,还抽空带我去游乐场玩,当然从来不玩那些过于刺激的项目。
跟我姐一起玩我常常是很骄傲的。因为很多和我一般大的小孩的妈都没有她漂亮年轻。我姐现在的妆是越画越淡了,淡淡地微笑着有一种贵妇的矜持。
我一直不清楚我家到底算有钱还是没钱。那么破的房子还是租来的,家里从不添置家具。常听姐说医院太贵没钱看病,但我随时有吃不完的零食。我们很少在家吃饭,经常外出和一群人吃大餐。姐姐常说挣钱艰难,但买条上千元的裙子眉毛也不皱一下。
房东太太有辆奥迪A1,每天笑呵呵地开着出出进进,我姐对我说,那辆破车值不了几个钱,我说你没有呢。她哼一声说,只要你给我健健康康长大,我至少给你买辆好的宝马。我是从来没有受过没钱的苦楚。但是最近常常受到病痛的折磨。
十五岁了,仿佛一下子长大的许多。姐却越来越像个孩子。周日又约我去游乐场,我说我倒无所谓,美女想去,可以作陪。在游乐场玩了半天觉得很累,走了几步,突然感到胸口很闷,呼吸很困难。我蹲下来膝盖正好抵住胸口。这已是我多年来的习惯性动作。姐过来,背起来出去打了辆出租车送我去医院检查。
熟悉的医院,熟悉的医生,这种熟悉的药水味我已闻了十五年。医生问我近段时间的情况,然后姐带我去做了一系列检查。后来和医生谈了很久的话。这时我吃过药已好多了。听到他们说什么移植手术,还谈到风险,还提到一个数字一百五十万。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对我的病情一直是清楚的。尽管每次姐和医生谈话时都会避开我。而今我长大,我像个男人一样地对医生说:“张叔叔,我不做手术会不会死?”
我姐在喝斥我“傻瓜”的同时,张医生笑着对我解释,什么生病就该治疗,任何人都是这样。你的病加重了一些,就需要手术,你瞧医院天天这么多人做手术,之后就完全康复了。
我说:“我不是傻瓜。我知道我的手术不是简单的手术,即使做了手术也不一定活,我怕痛,不想做。”
一百五十万太贵了,我知道我姐把血抽干也拿不出这笔钱。我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冷静地思考过。
姐常常捂着肚子吃些乱七八糟的药都舍不得到医院治病,还有她的胃,虽说上千元一瓶的酒她也常陪人喝,早在十多年前她就喝到晕倒,被两位阿姨送到医院了,几天出来,又照常上班。却落下了永远无法治好的胃病。而她依然嘻嘻哈哈,艳光四射地常常送我去医院。
尽管以往常常骂我,常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但我还真没有怪过她。
不久前我隐约听到黄阿姨和李阿姨聊天时提到一个男人,拼凑起来我已知道是说我那个在我姐十六岁时就骗她出来的混蛋。当初的海誓山盟什么共同奋斗的屁话却在几个月后因欠下赌债把她卖到了夜总会,不久我姐逃了出来到现在的小城打工。十七岁就生下我。很有可能,我就是那混蛋的种。
据说我姐在火锅店做过服务员,后来,后来我进了医院,我开始常常吃药常常生病。据说那时我可以做手术,只是危险率很高。我姐一是不舍得折腾我,一是没有钱。
之后,她为了我的病和两人的生活,找了许多不同的工作,茶庄,饭店,洗衣店,白天黑夜很少休息。再后来,认识了她现在的姐妹黄阿姨。
我从一记事开始,就交替地生活在药水味与香水味当中,我讨厌医院的纯白,喜欢女人的色彩与花香,像我姐茉莉那样的香味和浓度正好。
自那次从医院出来,我和姐照常意气风发吵吵闹闹。要不和黄阿姨李阿姨一起没大没小地吹牛逛街吃东西。我姐有次很轻松地提到我的病,说不久要送我去做手术了。钱呢?“哈哈,我茉莉花奋斗了一辈子连儿子治病的钱都没有吗?你们也太小看我的魅力了啊!”
两位阿姨看样子半信半疑。身边有钱的叔叔我见得多了。姐到底攒了多少私房钱?我不清楚。一百五十万,我从没有见过。但听说我姐若要在这样的小城买房子,也是轻而易举的事。那么,她有一百五十万吗?我还是打死都不信。
不过手不手术对我不是那么重要的事,“全市少年儿童书画比赛”对我的吸引力要大得多。我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完成我平生以来最满意的一幅画《茉莉》。清雅纯洁的茉莉花园中有一位身着白色长裙的美丽女子,头上带着七彩的花环,微笑着,多情眼波仿若正在流转。
我的老师说那个女子既像天使,又像魔鬼,有种与主题不搭调的妖媚。我笑笑,他不知道我画的正是我的母亲,我不需想象创造,画出她一惯的神情就够了。要说清纯,哈哈!我姐,听了她会笑死。
好歹这幅画被评了个一等奖。领了奖我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这件事对我的冲击力太大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成就感让我快乐得想飞起来。拿了奖品,获奖证书我飞奔回家。我想快点把这个消息诉我姐,她会怎么说呢?
“不看看是谁的儿子?我的儿子是天才啦!”
看到画一定骂我把她画丑了。我就骂她长得也不咋地,还敢叫茉莉?
回到家,姐不在。我打开电视等她。第一次有强烈期盼的感受。时间过得真慢。把脚放在茶几上发现茶几今天有点整洁。茉莉今天变勤劳了啊。我笑。顺手把影集翻开。几十年没看过的东西了,怎么找出来的?突然发现一张纸:儿子,妈妈可能晚点回来,你要照顾好自己。
什么东西啊,老姐今天突然变得这么肉麻起来。正觉得好笑,外面有人敲门,我正开门,电话响了起来,门外黄阿姨风风火火的,我一愣,她冲进屋来就接通电话,只听说“120啊,哦,是。她家属在,马上就来。”
还不知怎么回事,我心里先怕了起来。
“你这臭丫头没事跑来干嘛哪?”我气得大叫,“茉莉呢?今天跑哪鬼混了?!”
黄阿姨好像就要哭出来,拖着我就往外跑。
“浩宇,你别怕!浩宇,你别怕!你妈还等着看你哪,等着你!”我不知她嘴里说些什么鬼话。什么茉莉出车祸,茉莉会死?我姐是谁啊!她常说的,她命贱,没那么容易死。今天到底是谁搞错了?
熟悉的医院,我已找不到方向。和黄阿姨跑到急诊室门口,我开始放声大叫:“妈!妈——妈——茉!莉!”正看见不远处病床上那个满脸鲜血的女子缓缓闭上眼睛......
我一时晕眩,仿佛也跟着死去......
几个月下来,黄阿姨像对待儿子一样天天在医院照顾我,并为我办理林林总总的手续。李阿姨也常带一二个小姑娘来陪我说话吃水果。张医生在查房的时候陪我聊聊天,笑着说手术很成功,没有排异现象,说我康复得很好。治疗费,茉莉,这些话题,没有谁提起。小护士也笑盈盈地对我说,现在要放开胸怀好好养病。
一百五十万,我突然想起这个鲜血般的数字,我姐这么多年的积蓄,交通意外的赔偿,我的保险......反正我没有亲人了,我还需要纠缠这个数字吗?
“臭小子越长越帅,要是我退回去几年,我们可以谈恋爱了。”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黄阿姨把我推到花园里透气。
“你?离我远点!退回去二十年都不要!”
啪!她一巴掌打在我头上,嚷嚷道:“老娘年轻的时候追求我的男人一大把,你小子不识货,只配当我儿子。茉莉不知怎么生下你这么个臭小子。她把你都给我了哦,你就是我的儿子!”
说到我姐,我突然心中一痛。听说茉莉在出车祸前,早办了遗体捐助手续。她要把身体有用的部位通通捐出。而我,胸中跳动的这颗心,不知是谁的呢?
看到天边美丽的晚霞,绚丽得如同春花。不,像我姐那如花的笑靥!瞬间泪眼迷蒙。周围一片静谧,似乎只有自己的心脏正在“砰——呯——”地有节律地跳动。我的心是全新的。而我姐,不,我妈茉莉,你的心如今安放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