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进行曲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每一个醒来的早晨都是梦想破灭的时刻。
我睁开眼,房间里很亮,屋顶天花板挂着一盏城堡一样堂皇的水晶灯,我的眼睛适应了一下才能够看清,这是一个长条形的房间,中间有一个过道,两侧摆放着两排餐桌,餐桌上面铺着雪白的桌布,每个餐桌前都有客人,最前面有一个吧台,我则是坐在最后一排。我对面坐了一个男人,他的额头很宽,也很亮。茂密的胡须绕着削瘦的脸长了一圈。他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如此我也盯着他看,他的眼眶深凹,像个阿拉伯人。
他忽然开口,说:“你醒了?”
我点点头,但我不想说话。我觉得环境有些陌生,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我转身拉开座位旁的窗帘,想看看这是在哪里。窗外一片昏暗,隐约能看到地平线上藏蓝色的天空,远处地里可能是庄稼,被黑暗笼罩着分辨不出是什么作物,临近的树木像卫兵一样站成一排,飞快地向后跑去,原来我是在火车上。
我向对面的胡子哥问道:“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他说:“我不知道你要去哪里。”
“那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而且,这不重要。”
“你上这趟车难道不知道要去哪里吗?这怎么会不重要?”
“你不是也不知道吗?”
“好吧!但这很重要。”然后,我站起来,扫视一眼车厢,人们都坐在座位上似乎在忙手里的事,但又不知在忙什么。在中段靠右的餐桌前有一位老者,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我朝他走过去,说:“你好,请问这趟车是去哪的?”
老者慢慢抬起头,说:“你老家是哪的?”
“安徽的。”
“安徽哪的?”
“滁州。”
“滁州哪的?”
“凤阳。”
“凤阳哪的?”
“红旗镇。”
“哪个村?”
我开始仔细看着他,他穿着旧的中山装,有些驼背,嘴巴因为没有牙齿而抿着,一只手撑着脑袋,抬着一双不大的眼睛看我,我说:“怎么,这车是能到我们村吗?”
“你不想说也没关系。”
“桂家村,你知道吗?”
“不知道。”
“那您是哪的?”
“北京的。”
“哦,这车是到北京的,对吗?”老者没有回答我,因为他竟然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我学着他的口吻说:“你不想说也没关系。”
我环顾四周,每个人似乎都很木讷,我只好走到吧台,一个红色的女人在里面忙碌着,他穿着一件大红色连体毛衣,毛衣从脖子一直包裹到膝盖处,她的脸和身体一样臃肿,铺了一层白粉,嘴唇又厚又圆,鲜红欲滴。头上还梳了两个俏皮的羊角辫。我站了一会儿,想等她注意到我再开口,可她总有事干,我看她榨果汁,冲咖啡,又打米饭。我轻轻地敲了敲吧台,她抬起头,开心地说:“你好,要买什么?”她一笑脸上的皱纹都挤了出来,瞬间老了几十岁。
我说:“这趟车是到哪的?”
“请问您是要到哪里呢?”
“我都不知道怎么上的车,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那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是回家吧。”
“回谁的家?别跟我扯东扯西。”我指着吧台旁边的过道说:“前面是驾驶室吧,我要去问列车长。”她看我要闯进去,竟然十分敏捷地钻出来,挡在过道上,她的体型刚好把过道占满,给人一种一妇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她拉住我的胳膊,往她丰满的胸口揽,我抽不出来,她冲着我的脸说道:“大哥,这里不通的,再说,驾驶室谁都能进的吗?你要劫车吗?我劝你不要乱来,危害公共安全你知道什么罪吗?”“我只是想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去哪里?到了目的地不就知道了,你看他们谁问了?”“好,我不问了,你放开我!”她松开了我,我赶忙后退两步,拍了拍身上刚刚与她接触的地方。她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笑着说:“火车马上就转弯了,你赶紧回去坐好,你这腿脚可站不住。”说完火车真的转了一个急弯,我打了个踉跄,撞在了身后的一个餐桌上。桌旁坐了两男一女,他们吓得惊呼一声,我赶忙表示歉意,说:“不好意思。”火车又在转弯,我只能紧紧抓住他们的餐桌,白色的绸缎桌布被我扯得变了型,旁边的女孩伸出一只手来扶住我,我本想说声谢谢,但看了她一眼,我就说不出话来了,她穿着一件牛仔背带裤,里面套一件白色T恤,头上梳着马尾辫,柔顺的头发顺着修长的脖子倾泻下来,她虽然坐着却依然背挺腰直。她的眼睛不大不小,眼眸像小孩一样干净明亮,她就这样关切地望着我。我瞬间失神,脱口而出:“你好美啊!”我说完看到她的嘴角微微上扬,我也调整了一下狼狈的姿势,站直了身体。我正挖空心思想再说点什么,这时火车像恶作剧一样突然剧烈晃动,我重重地摔在地下,我趴在地上听到有人在笑,我爬起来,没有感觉到疼,但我也不好逗留,低着头回到了我的座位上去。
坐在我面前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戴上了眼镜,圆圆的镜片搭配着满脸的胡子,像是课本上插图上的古代发明家。他打量着我的身上,说:“大哥,您还好吧?”
我说:“我看起来有那么老吗?”
“你比我大,我叫你大叔都不过分。”他坚定地说道。
我半信半疑地拉开窗帘,透过玻璃窗,我看到一张苍老的脸,我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布满皱纹,我记得我只有二十多岁,但现在却变成了一个老人。
我说:“可我今年才二十九岁呀!”
“我相信你,那可能是你的心理年龄。”
看来我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只是觉得弄丢了几十年光阴,有些惆怅。透过我的脸我看到窗外的景象,外面是一大片向日葵田,或者说,外面是一个向日葵的世界,大地上没有任何其他的树木,天上没有云,金黄色向日葵花一直开到地平线天地交接的地方,所有的花儿在晨光里仰望着天空,灿烂地笑着。我说:“这也太梦幻了。”
“是啊,真壮观。”
他虽然这样说,却并没有看外面,似乎早已熟悉窗外的风景。同时,车厢里的乘客也没有人注意外面的情况。我再次注意到坐在前面的那个女孩,她依然安静地面向前方,坐姿还是那样笔挺。一想到我现在的这副老态,刚才还在小姑娘面前卖弄,就羞愧难当。虽然隔得有点远,我还是能看清她恬静的侧脸,她小巧的耳朵,以及鬓角上柔软纤细的发丝,都显示着她年纪很小。我知道我老了,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她能感受到我正注视着她,希望她能看我一眼,我知道她一定不会鄙夷我,也不会取笑我,因为她是善良的。就在这时,她忽然转过头来看向我,我的目光在即将接触到她的零点一微秒的瞬间躲开了,我想她已经知道了我正在看着她,女人总是很擅长这类眼神交锋。她们的目光和余光能洞悉一切。这就足够了,我已经向她展现了我的深情,同时,我躲闪的眼神也展现了我的自知之明。
坐我对面的男人按了按桌上的铃铛,服务员过来后,他说:“一杯啤酒两杯咖啡,啤酒给老关。”他指了指那个睡觉的老头。
老关头接到啤酒,慢慢转过身来,做了一个举杯的动作,然后解开中山装最上面的扣子,开始喝起来,他喝得很慢,但没有间歇的意思,直到喝完最后一滴他才放下杯子,喝完后又低下头睡着了。
“他叫老关?”我问。
“是的!”坐我对面的男人答道。
“他是你的朋友?”
他点点头。我说:“你不觉得他有点奇怪?”
“这里的人,要说奇怪每个人都很奇怪,要说不奇怪,也都不奇怪。”他把一杯咖啡放在我的面前,说:“请!”
“谢谢!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
“我叫贝斯,你呢?”
“阿川。”
“那现在咱们也是朋友了。”他伸过手来和我握了握。
我说:“我已经很多年没交朋友了。”
“为什么?”
“这很难说清楚,因为很难总结出一个总体原因,再就是,我长久以来缺乏交流,表达不好。”
“没关系,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闲聊嘛,不必有负担。”
“嗯!”我沉默了一下,接着说:“我记得我小时候和弟弟在院子里比武,他用一根长的木棒刺我,我手持双棍应对,一开始他每一次突刺都被我格挡,他开始越刺越快,并且招招都直指面门,终于我手臂发酸没有挡下来,戳到了我的眼睛。在我们那里,伤害了别人最诚恳的道歉就是一句‘没事吧’,我捂着眼睛蹲在地上,他在旁边一直说着‘没事吧……”
“然后呢?”贝斯问。
“没了。”
“你想表达的是什么?想让你弟弟道歉?”
“不不不,虽然我觉得他下手太重了,但并不是想要道歉或者弥补,而且,我也不应该那么要强,自称武林高手。”
“这和你交不到朋友有什么关系?”
“没有什么关系,我就说我表达不好。”
贝斯喝了一口咖啡,说:“其实这件事情里你弟弟没有错,你也没有错。不管是出于什么心理,都是可以理解的,毕竟都是小孩子,哪个孩子不犯错,哪个孩子不受伤。这都是很正常的,问题是你不能陷入其中不能自拔。这都过去了,再怎么想都没有意义了。”
“你说的很对!”我脱掉了外套,挂在衣钩上。“我能来杯酒吗?”
“当然可以,酒能让人善于表达。”贝斯按了按铃。
女服务员端来两杯酒,她还是穿着大红色毛衣,她的胸部腹部和臀部分别鼓成三个圆球,堆在一起像一串糖葫芦。这耀眼的红色站在我旁边使得我头晕目眩。她放下酒却不肯走,一双小眼睛看着我。
她向我靠了靠,我本能地向里面退,但是我又努力地回椅子外侧,我怕我退到里面去,她会坐下来,我能觉察出她的意图,所以我不能后退。
“哥,你长得很帅,我很喜欢你。”她本来的声音是粗哑的,但说这句话的时候却细声细气的,似乎还带着一点娇喘。这样细嫩的声音从她庞大的身躯里发出,实在吓人。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说:“你也看到了,我已经老了。”
“男人就是老了才帅,当你不再年轻,又不至于老得像他一样走不动道。”她指了指老关。“这时候,就是一个男人一生最好的时候,这时的男人叫做完美男人,你需要一个女人来服侍你,所以我来了,我们可以结婚。”
“我不需要女人,更不想结婚,我也不是完美男人,如果你非得说我是,那你是完美女人吗?如果你说你是,那一定是你在瞎编。”我觉得我出汗了。
“我不是完美女人,女人最完美的时候是她最年轻的时候,不是最小,是最年轻的时候。比如,她!”她指了指第一排那个女孩。
“哦?你是说她是完美女人?”
“对,你喜欢她是吗?”
我没有说话。
“但完美男人和完美女人不可能走在一起。”
“为什么?”
她笑了,咧开了厚厚的嘴唇,说:“你们一个是西沉的太阳,一个是初升的月亮,你们将永远错过。你们最多只是隔空相望,但也不是每次都能看见对方,因为你们不在一个时空。你需要的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一个足够成熟的女人,而我足够成熟,已经熟透了,像那红的发紫的苹果,弥漫着醉人的果香,你闻不到吗?”
我确实闻到了,她身上浓郁的味道我避犹不及,所以我没办法否认。她把我挤到座位里面,坐了下来,她抓着我的手臂说:“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就是你身上的味道。”
“我身上没有味道!”我试图挣脱。
“你闻不到而已,我在吧台过道里抱着你的时候就闻到了,那种太阳晒过的味道混合着洗衣粉味还夹杂着你身体微微的汗味的味道,瞬间激起了我的爱欲,你知道吗?”
“但我不喜欢你呀!”我说道。
“那是因为你还不了解我。我们可以先结婚!”
我靠着车厢壁,提起嗓门吼道:“绝无可能,你再纠缠不休,我就从这窗户跳下去。”
她看了一眼车窗,脸上突然变得毫无表情。然后站起来,拿起托盘走开了。
贝斯正坐在旁边看戏,我把摊开双手,冲着着他说:“这,这算什么?”
他笑了笑说:“这很正常。”
我端起酒杯一口喝光。然后说:“你应该帮我的,我的朋友!”
“可是,她也是我的朋友啊!”
“每个人都是你的朋友?”
“是啊,每个人也都能成为朋友。”
“能吗?你能信任他们吗?你和他们志同道合吗?有心灵上的默契吗?”
“没有!”
“那就不叫真正的朋友。”
“你不能对别人要求太多。”
“我对别人没有要求,只是对朋友有要求?”
“所以……你有朋友吗?”
我看着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把他当朋友,如果我承认了这一点,他要是没把我当朋友怎么办?要是我说没有,那我就也没把他当朋友,他会不会因此寒心。我发现,这个问题令我如此纠结,原因在于除他之外,我真的没朋友。
我勉强地笑了笑,说:“你是说除了你之外的朋友吗?”
“当然。”他也笑了笑。
“嗯,以前有。”
“现在呢?”
“没了,以前的朋友都丢了,新朋友也没有。”我苦笑道。
“所以,如果你需要朋友的话,你就不能对别人要求太多,以及,不要自视甚高,如果你不需要朋友,这倒无所谓,大可以孤僻一些。”
我又说:“我觉得我可能是病了,我记得很久以前,我在一个工作室当助理,里面有一个总监,很严厉。倒是有三位女设计师对待我很好,她们人也非常好,包容我每一次过失,替我打掩护。我也愿意帮她们干活,我们之间建立了友谊。她们三个是不同类型,有着不同的优点,我只觉得她们好。和她们相处就是一个关系搭建的过程,每多一天,我们友谊之山就高一点,这个过程让我感到充实,我为能与他人的关系慢慢增进而快乐。我相信人类做为一种社会动物,需要保持与他人的连接,这种连接越牢固越好。我对她们有着超越友情的亲切感,我把她们当亲人。”
我注意到窗外的天空飘来一朵乌云,它占据了半边天空,快速地移动着,忽然它散落了下来,是一群乌鸦,它们落在下来就开始啄向日葵的花盘,向日葵无助地摆动着枝叶,像是在徒劳地驱赶头上的黑鸟,乌鸦把葵花籽啄掉,也不吃,只是嘎嘎乱叫。鸦群飞走后,向日葵都垂下了头,不再迎风招展。接着,火车似乎开到了向日葵田的边缘,向日葵开始变得稀疏,灌木丛多了起来。我对外面发生的事开始免疫了,我把车窗当成电视屏幕,我对屏幕里的事变得无动于衷。
“可是后来我不告而别。”我接着又说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我有什么毛病,受不了别人对我好,对我越好我越逃避。也许当时我对未来充满美好预期,我以为我还会遇到很多人对我好,还会有很多好运,和更大的成就。所以,当时离开并不难。”
贝斯点点头。
“离开以后,我再也没有和别人建立过有效的人际关系。我踏入了孤独的漩涡,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走过了这么多年,回头看去,仍然能看到我和那三个女同事搭建的友谊之山。从那座山到我脚下这漫长的旅途之间,是一片荒芜,什么都没留下。而且,经过我不断地回望,那座山反而越远越清晰,我记得那里面的每一个片段。”
“你有没有爱上其中的一个女设计师呢?”
“有,对我最好的那个设计师也是最漂亮的,她叫梦琪。可是那时候总监也总是找她说笑,也许是她对我太好让总监觉得不爽,所以总监才把我赶走。”
“你不是说你是不告而别的吗?”
“那也有个直接原因,总监天天骂我,压力太大就跑了呗。不过这都是我猜测的,也许这些根本没关系,他还为我安排了新的岗位,我也没干。我也不知道了,现在脑子很乱。”
这时火车突然响起警报铃声,铃声响过几遍过后,广播里出现了一个女声:“列车紧急寻找医务人员,如果你是医生,请到头部来。”
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现在被外面的景色吸引,我感觉火车行驶在山间的高架桥上,穿梭在半山腰之间,不过路线也是有迹可循的,我们大致行驶在一条河流的上方,河水碧绿平缓,在河对岸,草丛围绕间有很多巨大的白色石头,这些石头又圆又大,五六个凑成一堆,摆放在河边。慢慢地我发现有些石头离开了地面,下面是一个圆柱,我才知道这些是一些巨大的蘑菇,这些蘑菇下面有洞口,有的不仅有门,还有窗户,好像有谁住在里面。有的成熟的蘑菇变得不再洁白,顶部的中央裂开口子,露出红色的肉,藤蔓植物爬上去四散开来,从伞盖的边缘高高垂下,犹如流苏一般随风摆动。
正在我专注地欣赏窗外的风景的时候,一个护士打扮的女生过来拍了拍我,同时说道:“先生,现在有一个婴儿需要帮助,您愿意帮忙吗?”
“可我不是医生啊!”我想她是不是找错人了,是不是来找贝斯的,看贝斯的气质倒像个医生,所以我对着贝斯说:“你会看病吗?”贝斯摇了摇头,并且微微一笑。
“可他们都说你曾经做过……”那个护士说道。
“我只是个助理,我没有执照的。”
“能帮上点忙就帮一点吧,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我说:“孩子在哪里?”
小护士指了指第一排右边的位置,我张望了一下,说:“我试试吧。”
我走到前面去,我又看到了那个牛仔背带裤女孩,在与她同一排的另一边,一个母亲抱着一个婴儿,这个母亲穿着又脏又旧的贴身汗衫,丝毫不顾及地拉出一边乳房把奶头塞进孩子嘴里。她轻轻拍着孩子的屁股,并警惕地看着我。斜对的座位上还有一个男人,像是孩子的爷爷或者姥爷,他的脸上长满了红色疙瘩,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像是苦瓜的表皮,他的面部动了一下,说:“医生,救救这个孩子吧!”我看了看那个母亲怀里的婴儿,她抱得很紧,我只看到孩子的身上的皮肤下泛着青紫色。我说:“有什么症状?”
那个男人说:“不会说话。”
“一直不会说话还是?”
“一直不会说话。”
“那他这是天生的问题啊,这也不是急症啊。不会说话无非就是耳朵先天是聋的,听不见自然学不会说话,要不就是和语言能力有关的神经没发育好,这可能与基因有关。”
“能不能说简单点。”那个男人问道。
“他说我们是傻子,智障。”那个母亲突然生气地说,她半低着头,眼睛斜着瞪我。
“我没那个意思,你这病不急,我也看不了,下了车去医院看吧。”我转身欲走。
那个男人说:“可是最近几天不会哭了。”
“几天了?你能不能松开给我看看。”男人给那个母亲示意让她放开,她不情愿地把孩子放平,孩子的头和胳膊绵软无力地下垂,早已没了生命气息。我说:“孩子已经死了。”
“没有!”女人立刻反驳道。
为了证实我说的,我摸了摸孩子的脖子和嘴巴,这时女人的喉咙里发出怪声,像是狗护食时发出的低吼,摸完我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一口咬住我的小臂,我立刻反应,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用力顶在靠背上,她‘啊’一声松开了嘴,再用她放开的这只手揪住她的头发,另一只手掐住她脖子的手慢慢收紧,感觉像是捏一块海绵一样柔软,她翻着白眼张大了嘴巴,舌头伸出来。旁边的男人急忙说:“别这样,你放了她,求求了。”
我忽然冷静了,松开了她,女人张着嘴,半天没回上气来。那个女服务员扭动着身子走过来,冲我喊:“你差点杀了她知道吧?”
“你没看她干什么吗?”
“不就咬你一口吗?流血了吗?”
我看了看手臂,刚开始那一排深深的压印都鼓了起来,但没流血。我又觉得理亏了,想看看那个母亲怎么样了,她看我过来就往里面躲,还把头埋了起来。
我感觉车厢里的人都在看着我,他们本来是想看神医起死回生的,我却动手打了人,我也不是医生,却莫名其妙想逞能。我的力气这么大,我也没想到,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感觉它不再像抹布一样皱巴巴了,虽然还是胡子拉碴,但是年轻了不少,我满意的笑了。
女服务员又跑到牛仔背带裤女孩的面前坐下,对她说:“你也看到了吧?这位先生情绪似乎很不稳定,还有暴力倾向,对吧,小姐?”
“ 我不是她说的这种人,请你不要误解我。”我急忙对那个女孩说。
女孩微笑着看着服务员。
我又说:“你愿意听我解释吗?”
女服务员大声地说:“你为什么偏要向她解释呢?这里这么多人都看到你多么粗暴,你怎么不向他们解释?”
我说:“那你为什么偏偏在她面前来贬低我?”
“我想和谁说就和谁说,这是我的自由。”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女孩,忽然心里聚集了很多话,却不知道从哪说起,所以我就一直盯着她。然后,她也抬起头看着我,我瞬间心跳加速,眼睛又想要躲闪,但是我没有。
我深吸一口气,说:“我不想说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深深爱上了你这种老套的话,但事实的确如此。见到你之后,你的脸在我的脑袋里挥之不去。你看到外面那些蘑菇屋了吗?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奇异的景象,还有那些向日葵,每次看到外面有美妙的景色出现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你。我希望我遇到的所有的美好你也能遇到,这样我们就有了共同的美好回忆。当然,任何男人看到你的第一眼都能爱上你,我只是其中一个,况且我还又老又丑又暴躁,所以我没有任何奢求,只是,为了这个表白圆满,我最后说一句,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走。”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要再说了。”胖女人说道。
“我说什么这是我的自由。你不是说我是完美男人吗?现在又是癞蛤蟆了。”
“不管你是什么,你都不用痴心妄想,你看人家都不回应你,我早就告诉过你,你们是不可能的,你们是太阳和月亮,走不到一起的。”
“你知道日食吗?”
“什么日食?”
“日食就是太阳和月亮的重合,太阳和月亮经过无数次错过,就会有一次相交,他们是能够走到一起的,我相信此时此刻就是日食来临。”
胖女人看着我说不出话来,到她巨大的胸脯来回起伏,血红的嘴唇微微抖动,我觉得很解气。而那个女孩依然沉默不语。我觉得我的话已经说完,没必要再待在这里,只好回到座位上去。我走到一半,那个女孩站了起来,这时车厢里所有人都抬头注视着她,她身材高挑,腿很长,三两步就走到我身旁。她抓住我的手就往车厢尾部走。我又惊又喜,此时,我内心深处的自卑和懦弱再次跑了出来,就像我每次面对爱情时的退缩一样,他们如约而至,我不自主地想撤出被她抓着的手,她瞪了我一眼,我的自卑感被喝退了,我便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着她的手。车厢尾端有一个门,她打开门,我们走了出去。
外面有一个半圆形的小平台,边上围着半米高的铁栏杆。列车高速运行,强烈的尾流扰动,两边的风景像被扯烂的画一样变得扭曲,像水里的倒影被风吹过一样变得支离破碎,变成一个个旋涡,只能看见短短一段未被淹没的铁轨。她的头发被风吹乱,有的扬起来有的贴在脸上,她看着我说:“我的头发乱了,不好看了。”
“没有,乱了也很好看。”
“你忘了我了吗?”她幽怨地说。
“你是梦琪吗?真的是你,我没有把你忘记,我还经常想起你,而且当初的很多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那你说我的头发不好看。”
“我没有说你的头发不好看,我发誓。当时你染了红色的头发,问我,我没有正面回答,是因为我想说,即便是你不美,即便是你老了,都丝毫不会影响我对你的感情,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的爱不会变,没有人像你一样善良,宽容。在遇到你之前,我没有被这样地包容过,我心中从小到大被苛责的被冷落的伤痕,都被抚平了。后来我才知道我再也遇不到像你一样的人了,所以,我永远不会把你忘记。你也在等我是吗?”
“那带我走吧。”
“好,下车以后我带你走。”
“不,现在就带我走。”
“现在还没到站啊!”
“到站了就走不了了,现在我们从这里跳下去。”
我看着被风吹散的幻境如洪流一般奔涌着,下不了决心。车厢里的人像丧尸一样趴在车门玻璃上,他们想要打开,胖女人首当其冲拍打着车门。我对梦琪 说:“没关系,我来跟他们交涉。一定有办法的,相信我!”
“不要,来不及了,你没有勇气带我走吗?”
“我有,但是我不明白。”
梦琪摇了摇头,她哭着说:“等你什么都弄明白了,就什么都晚了。”,她跨过栏杆站在外面,我死死 抓住她的手腕,风很大,她的头发凌乱,眼泪纷飞,有一滴泪飞到了我的嘴里,是苦的。我以为抓住了她,其实我什么都没抓住。看见她掉下去,我也翻过栏杆往下跳,却被拉了回来。
我被两个乘警按在座位上,不让我起身。我看向窗外,我想找到一个坐标。我看到一座高大的山峰,上面冰雪覆盖,在黑夜中亮着金色的光泽,山脚下有一个村镇,亮着沉默的灯光。我们越飞越高,已经比山顶还高。黑色的夜空中星罗密布,密密麻麻的星光像镶满钻石的礼服,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星星。
贝斯叼着一支烟斗,靠在车厢上,眼睛看着天花板若有所思。我说:“那个女孩就是梦琪。”他“嗯”了一声。我说:“她说这列车没有终点站。”贝斯扭过脸来看着我,说:“重要的不是终点,是过程。最重要的是……”他深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最重要的是不能半途而废。”
“嗯,我父亲曾经也这么说过,我和我父亲的关系也很复杂……”贝斯站起来,说:“我要去那边了。”他指着我们斜对过座位上的一个女人对我说。我看到一个穿着朴素的微胖女人,说:“她是?”
“我爱人。”贝斯笑了笑。
“好吧,下次再聊。”
贝斯走了,我又体会到了熟悉的孤独感。每当遇到喜欢的人或者信任的朋友,我总是充满热忱毫无保留地呈现自己,也许我是个滥情的人,也许是我天真,以为只要是用真心就可以。
胖女人来到我身边,说:“你杀了她。”
“我没有杀她,她自己跳下去的,而且我也要跳下去的,你们把我拦住了。”
“我们救了你,现在,你要赎罪。”
“你们救我就是为了审判我,哈,判我死刑,当初不救不就行了,干嘛多此一举?”
“你不必死,你可以和我结婚。”
“那还是让我死吧!”
“你难道不想让梦琪的灵魂得到救赎吗?”
“跟你结婚就能拯救她的灵魂吗?”
“也许吧!”
“好,我跟你结婚。”
贝斯来担当证婚人,他穿着燕尾服,戴着领结,似乎是一个专业的证婚人。他说:“你想好了?不必做违心的事。”我说:“是的,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我太过注重自我了,总以为我的孤独无人能体会,更无人能承受,总以为我的意难平是世间最大的遗憾,总以为我是最善良且受伤最多的人。其实这些都未必,这世界上每个人都很孤独,每个人的遗憾对他自己来说都永生难忘,每个人也都伤痕累累。我的这些情绪算不得什么,就像你说的,我只是陷在我小小的情绪旋涡里出不来。所以我答应和她结婚,就算不能救赎别人,就算不能救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没说话,也许是默认,然后开始一本正经地读着证婚词,我看到他粗狂的毛发像刺猬一样竖立着,忍不住笑了,最后他读完了,我和胖女人都说完“我愿意”之后,贝斯说:“现在,你们可以亲吻对方了。”
我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愈发得小了,嘴巴愈发大了。这时我发现梦琪就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我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了,她高高坐在椅子的靠背上,脚蹬在桌子上,正认真地在玩自己的手指。胖女人的脸渐渐靠近,就在我的视线被她的圆脸挡住的时候,我坚信梦琪朝我看了一眼,因为我的心疼了一下。随后我就亲吻上了胖女人的嘴唇,我瞬间觉得很舒服 ,她的嘴唇松软得像涂了一层红色奶油的蛋糕,甚至我觉得她的嘴唇也是甜的,她的身体似乎也变得轻薄了。
我亲完她之后,她开心地对周围的人说:“好,现在我就去为大家准备晚宴。”说完她就到吧台去了,大家听到后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我看到梦琪已经坐到了她原来的座位上,我走到前面去,看着她,她冲我礼貌地笑了一下。我却感觉她那么陌生,依靠我的直觉,我知道,她已经不记得我了。但我依然觉得很欣慰,虽然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拯救了她,我的负罪感减轻了,我已经不想再去打扰她了。
我来到吧台对服务员说:“你怎么变瘦了?”她依旧穿着红色毛衣,却变得很瘦小,脸也变小了。她说:“女人结了婚就会变得更好。”
“哦,是吗,你在做什么?”
“我在做你最喜欢吃的馅饼啊!”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馅饼?你是……”
“我是你妈妈呀!”
“你是我妈,妈妈,真的是你。”我觉得那吧台好高,我仰着头想爬上去,却找不到受力点。我抓着吧台的边缘哭着说:“妈妈,我好想你。”
她说:“别着急,马上就好。”
我流着泪说:“妈妈,我的生活一塌糊涂,我经常睡不着觉,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一遍一遍地回忆过往,记忆里的快乐时刻一个也想不起来,全是不堪的痛苦回忆,我好想回到老家的房子里去,你们还在那吗?”
妈妈拿给我一个馅饼,说:“给,吃吧,别哭了。”我吃了一口馅饼,是小时候的味道,就不哭了。
我开心地拿着馅饼在车厢里来回跑动,我感觉过了一段时间,车上的人都没有任何动作,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列车遨游在星空中,根据星星的位移能知道我们飞得很快很快。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天体,它中间发光,四周呈黑色的圆圈,像是一张黑胶唱片在空中旋转。我发现它正向我们靠近,它变得越来越大,周围的星星都被吞噬了。我大声喊叫,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这时候整个世界突然变得一片漆黑,忽然又变得光芒四射,明亮无比。在这明暗交替之间,我感觉到天旋地转,我什么都看不见了,连明暗都没有了,我觉得我掉进了水里。我在水中徜徉着觉得很温暖,很轻盈,很放松,我也可以顺畅地呼吸,我伸了伸脚,翻转身体,睡着了。
一处宽阔的草地上正在举行一场婚礼,宾客们都盛装出席,孩子们在草地上追逐打闹,旁边一个乐队已经准备就绪,乐队里有鼓,圆号,小号,小提琴,贝斯提琴,乐手们都身着礼服,打着领结。新娘手捧鲜花走到花拱门前,开始入场,粉色的花瓣抛洒在新娘头顶,音乐开始奏起,《婚礼进行曲》:铛 铛 铛 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