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旅行】文里文外品“雅舍”，无问西东养精神——我在松桃上梁实
舍寒木枯鸡无鸣，草衰月冷我自清。
我，独享“雅舍”一间，在黔东松桃县盘信民族中学的校园里。
“雅舍”内，一床，一桌，一椅，一“小太阳”（电暖器）而已。“雅舍”北有阳台，阳台下紧贴校外一家住户。房屋破败，院里什物杂放。屋东头便是茅坑处，坑临猪圈。坑和圈都简洁掩蔽。晚间时闻猪轰轰犷犷之声，想来必然庞大壮观，但一直未睹得其尊颜。有大公鸡，但也无幸得见，只是每晨六点二十分，鸡先生用嘶哑的摇滚方式忠诚地催醒我。“鸡鸣桑树巅”，但并未见桑树，也未见它树，想必是站在坑巅或圈巅，甚至屋巅。但闻其声，我便遐想出其雄姿英发气概非凡来。汪汪之声也偶荡漾而来，我猜想很可能是憨忠的土狗，绝非赖人宠幸的玩物。容我瞰见的反而是一直未闻其声的鸭。一位，两位，三位，三位绅士穿上灰白黑橙相间的燕尾服，嬉戏玩安于一小坑洼的水中。水，浑浊不堪，两日连雨而成，但却成其乐园。绅士们伸缩曲颈，提臀扒蹼，尽情戏耍，上岸便昂首挺胸，展翅而扇，惬意极了，超脱极了。楼下有猪鸡狗鸭相伴，我这支教黔东的“雅舍”，便自有一种农桑之乐，岑寂便化成了一股温暖。
盘中欧校也有间“雅舍”。其舍外挂“公用电话”牌子，其内一床一被，床边两椅，椅上放着大手电筒，此外无他。破屋，破门，破地。此“雅舍”，为欧校晚值班之用。欧校，他总是微笑着，亲切而淡雅。
刚见面时，欧校便说，你先给初三老师们上节语文示范课吧，内容自选。我第一时间就想到梁实秋的《雅舍》。想到《雅舍》，我便满口答应。盘信属松桃县，县北毗邻重庆，北碚则属重庆。在临近北碚的盘中，和一帮山区孩子，品读先生文字，既权作向“我的梁先生”致敬，也可自我聊慰下苦淡的心肠。茫茫人海，莽莽作家，先生苦中淡雅，俗里超脱，用奇妙的文字，自会给我精神上无穷的滋养。更重要的是，我期盼，因我，让孩子们与“我的梁先生”进行一场精神的邂逅。“雅舍”清冷，文字远长，苦中作乐，岂不快哉。
身在我之“雅舍”，再读先生之《雅舍》，便感到莫名的庄重感和透彻感。段段句句字字，反复吟啸，寂然呆视，低吟啸歌，抑或握笔推推敲敲，虽拈断数茎须亦不为过，虽望眼欲穿也不矫情。枯坐中常无所得，便徘徊复徘徊，心焦得如候盼心上人仙临一般。既便手中无文而有他物，眼中无字而有他什，但魂不守舍，心中萦绕挥舍不去的，还是那文那字。看似风平浪静时，正是静水流深处。一旦灵感袭来，便狂风骤雨，电闪雷鸣，浊浪排空，真是“漫卷诗书喜若狂”了。激动得发颤的笔，圈戳连勾，草行狂飙，好象上帝住进我的心。读出了心得，读出了浓情，读出了小得意，读出了大痛快，试问，这读岂不是美得很？
我常想，我若遭逢先生之难，去跑警报，躲突袭，亲闻同事被炸死，亲睹房屋被烧百姓横尸，且自己也几欲死掉，会呈现一种什么样的精神状态呢？自惭形秽的我，便更加钦佩梁先生。我的梁先生依然以优雅之姿，以超脱之态，从容以待，用温闲、细腻又极富深蕴的笔触，化生活之苦难为生命之雅趣，悠悠自得，尽展一个极其糟糕时代的知识分子真正的伟大心怀。而这种心怀，正是中华民族一脉相承的最坚韧最独特最光亮的精神脊梁，每每照亮那些艰难困苦的日子。——比如就在不远处的西南联大。
心中有梁先生，有“雅舍”，再骨感的生活，也充满诗意，——何苦之有呢？
盘信人真是嗜辣。我这自命嗜辣之狂徒，吃了几天的辣，也自惭形秽，退回“雅舍”，改善起生活来。除大嚼泡面外，还将椒盐豌豆、咸花生、辣盐菜，汇聚于小铁碗中，用大桶面里的叉叉一拌一搅，挑之入口，满口喷香脆，回味悠长，勾人魂魄。桌下有暖烘烘的电暖器。室外清寂，阴冷入骨。但我觉得很满足。
盘信晚间老停电。一停电，全校就陷入漆黑中，但一会就有烛光在各教室跃动，接着就会有“肆无忌惮”的合唱声在校园里激荡，《真心英雄》《壮志在胸》《阳光总在风雨后》《我的未来不是梦》……站在坡上静听其声，心里会涌起莫名的感动。有时我是躺在“雅舍”的板床上，感觉完全融化在这黑暗中，喧嚣和浮躁如潮水般退去，默默倾听自己心跳的声音，进行赤裸裸的自我对话，完成一种精神的温柔洗沐。在盘中最后那一夜，又停电，我整宿发烧，龟缩成团，辗转反侧，应该说了不少胡话。天蒙蒙亮时，听到楼下猪噜噜噜的声音，好象在笑话我。烧仍在，我便想象出一幅画面：全身的病菌被烧得喊爹喊娘，溃无可遁。发烧，似乎正成为一种凤凰涅槃的机缘，一个健康明亮的躯体，豁然而出。
学生也许未读过《雅舍》，但“雅舍”精神却是那么自然而充沛。——使我将《雅舍》读得更透的，正是他们！
食堂实为大工棚。深冬里，学生个个捧铁碗，很大，下盛菜，上覆米饭，满满一碗，站着吃，蹲着吃，围着吃，说说笑笑着吃。吃完饭，还要到食堂外“L”形水池的水龙头下，把自己的铁碗冼净，拿回寝室或教室。一个晨读后的课间，我亲眼看到一个女孩竟然在食堂外的水龙头那儿，直接用冷水洗头！冬晨料峭，会激着脑仁的。我劝她时，她粲然一笑，说，没事，我习惯了。一个雪后天晴的课间，一个愣头愣脑的小子，翘足，矫首，努着嘴壶，冲着那树叶，一个劲儿哈着气。那树尖上，水滴悄然凝成了冰了。他所有的精神全聚于那一点，细看那水滴慢慢融化、下坠，最终精灵般地掉在水泥地上，摔出万道金光。那一刻，这小子，该有多么富足。学校没有羽毛球网，课间三五同学作墙，你来，我往，玩得很开心。乒乓桌上有个洞洞，但无妨，偏偏无网，又怎样，砖头竖上，乒乒乓乓，脸上写满青春的活力。
我曾去一班级听课。课后，学生围簇着我问我好多问题，有个女孩神秘地问，老师，你看我们北墙上像什么啊。北墙墙皮大片脱落，参差不一，由下而上不断蔓延，清晰可见。女孩说，这是一幅水墨画，巧夺天工！我颇为疑惑。女孩笑着解释说，你看像不像我们铜仁梵净山上的金顶？还真是！真个状若飞天游龙，酷似佛手二指禅呢。偏偏墙面竖悬标语“智慧意味着以最佳的方式攀登最高的目标”，真是妙绝。我先后实地考察过沿厂小学、麦地村小学，后走山谷，折山路，到了上潮完小，后又折回到大告村完小，再到镇完小，这些孩子给我的印象极深刻，那种苦难孕育出的顽强、淡定和富足，给予我极大震憾。
化苦难为淡雅，化平淡为妙趣，精神自由而丰富，过这种“雅舍”生活，岂不是如写这诗一般的《雅舍》小品吗？弗兰克尔在《活出生命的意义》说：“我们一定不能忘记，即使在看似毫无希望的境地，即使面对无可改变的厄运，人们也能找到生命之意义。”我认为，“人接受命运和所有苦难、背负起十字架的方式”，以“雅舍”为最好，生命一者见得深刻，二者舞姿优雅。
一个美好的下午，一节《雅舍》终于如期而至。你们的倾情投入，我们和学生们一起读，一起笑，一起品，一起悟，共煮文字，同尝真味，共同触摸先生那优雅温暖的灵魂，并亲近我们自己的生活。爱上美妙的深度阅读，爱上跨越时空的晤语，爱上课堂上的携手前行，爱上课堂上不断出现的风景。敬献给先生，奉献给我的学生们，感恩于这世间荡漾着的生命的光和热。
军号嘹亮彻满山，鸡鸣粗犷又一天。问君哪得诗心来，杏坛情溢欲不还。但我真要离开盘中了。那天下起毛毛雨。九年级马上就要考试了，七八个孩子，忽然跑来送行。当我们在球场边挥手告别时，有个女孩冲我喊道，梁先生，再见啦！
妙哉，我的梁先生！快哉，我的“雅舍”！大哉，我们的“雅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