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母亲
郑重声明:
本文系本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回望。
谨以此文献给那些身经百战又百炼成钢的母亲们!
一
连接冯家堡子和杨树庄的是一条其貌不扬的村道。和东北地区成千上万条乡村土道一样,它们夏天呈黑中泛灰的泥土颜色,而到了冬天,则无一例外地变成了白雪皑皑的车辙道。
村道的两旁,种着的是刚埋下去不久的白杨树。
渐起的西北风中,它们虽然纤细羸弱却也笔直冲天地站立着,“哗楞楞”作响的金色叶子,向世人骄傲地展示着自己成长的欢腾。它们是那么地年轻,哪怕是要面对未知的风雪,它们也能黄得一派澄明、无所畏惧。
人们有理由相信,只要时间一到,它们定会长成枝繁叶茂、根系庞大的参天大树。
白杨树,是这片黑土地的代表。它们向天地宣誓着它们的风骨,也在向世人陈述着这里新近的发展史。
要说,这里的历史还很悠久。史料记载,从先秦至辽金,这里先后住着肃慎、挹娄、勿吉、靺鞨、女真族的人。后来这里又被日本人的铁蹄践踏,变成了一个个开拓团。
现在,这里又聚集了一些当年闯关东过来的人以及他们的后人。他们继承了山东人勤劳肯干的优良传统,从那树两边被开垦得整整齐齐的庄稼地,能够可见一斑。
金秋十月,黑土地变成了金土地,正是风风火火又收获满满的季节。两个村子的生产队员们比着劲儿地抢收完了地里业已成熟的庄稼。毕竟,他们是热爱土地又浑身是力的庄稼汉,不像那些有学可上的年轻人,在土地上使劲儿才是他们毕生的功课。
说起学校,杨树庄里还真有一所九年制学校。小学、中学、高中实行五二二制。也就是说想学文化,只在这一个村子里就能全部学完。因为是附近村屯唯一的一所学校,周围村里条件好的人家都会把他们的孩子送到这里。
王桂芝,就是这上学孩子里的其中一员。她从8岁起开始念书,跟头把式的一直念到了18岁高中一年级。那时候他们也会学习外语。只是,他们学的是俄语。
可能和王桂枝能唱会跳人活泛有关系,她的卷舌音从开始学就发得特别好,多少年后,她鼓励自己的一双儿女要热爱读书时,还会秀上一段儿记忆里为数不多的俄文。“达斯维达捏~” “达斯维达捏!” “达瓦雷氏哇?”“达瓦雷氏王!”......
她还是班级里的文艺骨干。只要有汇演,她就是那个领唱的,打头的,偶尔还会客串一下报幕的。
此刻,她正慢吞吞地走在这洒满金色树叶的村道上。
连续几日,天气并不晴朗。天空的颜色也不是往日里如宝蓝色镜子一样,呈铮亮瓦蓝的蓝。而是有些灰蒙蒙的云遮挡在镜子上,一如她那些日子的心情。
二
身为一个姑娘家,桂枝对结婚和生孩子,始终都心怀畏惧。尤其是一想到自己要成为母亲这件事,她就头皮发麻,从心里往外地厌恶。以至于她也是从心里往外地不想结婚,因为她知道,只有不结婚才可以不生孩子,不用做母亲。
按理说,一个二八年龄的姑娘,正是该怀春的年纪。可是为什么桂枝却生来如此叛逆,尤其是在七几年还不算开化的年代,在冯家堡子那个名不见经也不转的小地方。这恐怕连桂枝自己也说不出个缘由。她那时只有一门心思---就念书。“一天不抢我书包,我就一直念!念一天,赚一天!”
夕阳跳荡着和几朵老云在西天边捉着迷藏,让这临近傍晚的天光显得忽明忽暗。在放学回来的路上,她一边用脚踢着石子儿,一边磨磨蹭蹭地往家里挪着,她在心里赌气似的想着心事。
这些天,桂枝心里似乎已经形成了一种规律:早起上学离开家,她走得越远越高兴,心里的阴霾像一片黑云彩笼罩在她家的上空,她离得越远,那黑云彩连同它投下来的黑影儿就离她越远;而放学回来,她离家越近,那黑云彩连同它的黑影儿也就离她越近,把她一点一点地裹挟到那黑影儿里去。
此时,她远远地看见了一个有几分熟悉的身影正在地上蹲着想往起起。一大捆什么东西小山一样地压着那个身影,把那身影显得几乎是有些踉跄和可怜。八成是自己的娘。她踢飞了脚下的石子儿,撇开大路,斜穿着就进了庄稼地。她想尽量快地往那身影蹲着的方向疾走过去。
秋收以后的苞米地和黄豆地,到处都是倒刺一样的茬口。一个个斜着朝上,刀尖儿一样直耸耸地渗人地竖着。任你是多么有经验的农人,走过那些茬口都得不错眼珠地盯着地看,再着急也得一步一步规规矩矩地走。就这?也生怕一不小心把自己绊倒了。那可是要倒在一排排的倒刺上面,搞不好就来个万箭穿心。
待桂枝呼哧呼哧、歪歪扭扭地走到那一堆黑影儿身边时,她终于看清了,蹲在地上的可不正是她的母亲---韩淑兰。“娘,我一猜就是你!背不动你就少背一些啊,这么大一垛你都扛在身上,你不要命了!”桂枝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嗔怪道。
“哎呀!闺女啊,你可来得正好!你这时候过来真是救我命一样!快!扶我一把,我真怕会把自己压死在这儿......”娘不起身也不抬头,梗着脖子拉开架势跟闺女说着,随时准备好要起身站起来。
桂枝的娘一辈子生养了他们十七个孩子,活下来的只有四个。怕是自己命硬方孩子吧,她后来就让孩子们只跟他们夫妻俩叫“大爷”和“娘”!所以她的孩子们一辈子都没有爸妈,只有大爷和娘!
桂枝知道自己犟不过娘。她只好放下书包,弯腰尽力去抬那一大垛黄豆。待她费力地将那一大捆黄豆抬上娘的肩头时,她才看见,娘方才蹲着的地方,那方圆不大的一圈儿,黄豆柞子没有一颗是完整的。它们已经被她给薅秃了,是脑袋还是脖颈的茬口全是残缺的、稀扁的,都是被她用手拽过的痕迹......
她不敢细想,娘在这里究竟挣扎了多久,又绝望了多久......望着此刻背着小山一样的倔强的娘,不爱动情的桂枝眼里竟然泛起了星星点点的泪花。她背起书包,抹了把眼睛朝娘的身后跑去......
从记事时候起,这个家好像就是娘一直在扛着。父亲虽然不能说是草苗不分,但也好不到哪儿去。念书念到了22岁,账记不明白,地也种不明白,栽个毛葱都能把尾巴根儿向下朝里栽.....说白了,庄稼地里的活他就是不上心。可说起扭秧歌、玩乐器他倒是头一个儿。
也就是娘跟他过,还惯着他。任由他随性地折腾。眼下,娘干活似乎更不要命了。她知道,那是因为父亲病重了,娘难过,她不想在家里干待着。所以才即使是秋收过了,她还要跑到这空无人烟的田地里。说是捡地,其实她是想逃避。
父亲生的是恶疾---肝腹水。他肚子鼓得老大,整天疼得在炕上打骨碌,一边骨碌还一边骂人。除了她,家里没人敢上前儿。可是只要她上前儿,父亲就会跟她说那些老生常谈的话。“别念书了,咱家成分不好,读得再好也是没用,早点儿下来把婚结了,让爹见见姑爷,爹就是死也能闭上眼了......”
这些天,她闭上眼就是父亲恳切、哀怨的眼神儿,还有那些挥之不去的唠叨。她已经极力不去想了。可娘扛着黄豆的背影又成了一桩新的心事压上了她的心头。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朦朦胧胧中,再面对娘时,她开始有些复杂的情感生发出来。后来,过了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情感叫心疼。
学校里的活动也越来越多了。学习的乐趣,汇演的风采已经被越来越多其他活动给取代了。最让她受不了的,是眼看着那些平时学习不好的学生,花样百出地为难他们的韩老师......她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面对眼前的一切,再想想家里的状况百出,年轻的王桂枝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虽然有深深的遗憾刻到了她的骨子里,虽然对知识的渴望始终伴随着她。
三
躲在被窝里,掉了一场无声的眼泪,她就决定从学生门下来了。她也没和老师、同学们告别,只是悄无声息地不去了。那时候,是有那种默契的。那间教室,谁坚持不下去了,谁就直接退出。大家也就明白,他/她的学生时代结束了,从此学校里少了一个学生,社会上多了一个适龄小青年儿。
她学着让自己和左邻右舍的姑娘一样,不必每天提着心气儿,朝气蓬勃地出门。她现在就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姑娘。她穿着棉袄、棉裤瓤子,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劈头撒发地窝在炕上。在娘的指导下,她笨拙地拿着针线在给爹做老衣。这是多少年前就传下来的规矩,养闺女的,这老衣、老鞋必须得姑娘亲手给做才能得忌。
娘过去总是不舍得让她学她那手好活计,“好好念书当姑娘就好,我这么能干呢,教你这些干啥用?这些个活儿啊......学到手里都是孽!” 所以,桂枝被养到十七八岁,家里家外的活干得始终是一知半解,笨笨咔咔。她现在不念书了,娘开始有意教给她。
她这可真是丢了一样儿熟悉的,又要学一样儿陌生的。而这陌生的活计,着实又让人的心情亮堂不起来。她就那么一边干着一边噘着嘴,不用别人讲,她也知道自己的嘴上能拴一头叫驴。
“咣当---”大门突然被谁打开了,一个人影儿从院子外面一闪而入。就那么毫无防备地站在了桂枝的眼前,把她吓了一跳。竟是她的班长---和她一样品学兼优又斯文上进的李伟。
“王桂枝,你怎么没去上学啊?.....你这也没生病啊!你还会做衣裳呢?”李伟一脸惊愕和不解。干净的脸和这个家里的死气沉沉一点也不相符。
“是咱班老师让你来找我的?......还是你趁着老师不注意自己跑来的?”王桂枝的脸“腾”地一下红得发烫了。
她慌忙地拢了拢头发,赶紧趿鞋下地,把人拽到了屋外。俩人在烟筒根儿下叽叽咕咕了一阵子,李伟赌气似的走了。桂枝红着眼眶回来了。
如果说,李伟不来,学校那扇门兴许桂枝犹豫两天还回得去。可李伟来了,带着他的一身傲气和不解,他看到了她家里的病秧子、跟哥嫂同住一间屋的窘境,他看到了窝里窝囊的她认命一样的在炕上做活计,和他看过的那些从未上过学的庸俗的姑娘一个样儿,他对她失望极了。她也就此死心了。
她原本和他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的世界承载不了她的现实,她的世界他也格格不入。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挺好!这就是命。她就此认了。
后来,杨树庄的老田太太就来了。她能说会道地跟娘叽咕了一阵子。从她边说边看向自己的眼神儿,她就明白了一切。这是来给自己说亲的。一想到自己病重的父亲,相亲就相亲吧,现如今,还有什么比让老头儿高兴还重要的事呢?他到底是最疼她的那个爹呀!
她终于见到了能让老田太太眉飞色舞地夸奖之人---那个老实巴交、自带一坨高原红的高个儿红脸后生,也因为他的红脸让他的气质里多了几分腼腆。虽然他人有些过分单薄,因为紧张还稍显木讷,但高眉大眼的五官他被父亲一眼就给相中了。
小伙子嘛瘦点没关系,日子长了有得长。父亲同意,她也就同意了。本来这场相亲就是以她为中心,可实为是取悦父亲。眼下他高兴就好,相看的是谁?对她来说根本不重要。
稀里糊涂地订了亲,收了彩礼。她才开始有些惴惴不安。难不成真的就要结婚,去给人家当媳妇儿了?当完媳妇儿可就要当妈了!
眼看着那个红脸后生日日上门照顾病重的老爹,她恍惚觉得许是要假戏真做了。她的惶恐不安一天天钻进她的心里,钻到了骨头里。可面子上,她还得是那个听话乖顺的王家女儿。
许是表面越乖顺、内里越恐惧吧。她晚上睡觉经常迷迷糊糊地做梦。梦中竟是一些混乱不堪的场景。
她听到了课堂上老师和同学们的读书声,她看到了有斑驳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到她脸上的幸福模样;没等她享受够呢......那场景竟忽而一变,那阳光底下,是韩老师被学生们罚站的窘迫以及他被剃了一半的阴阳头......
阳光又照到了老爹那鼓起来的大肚子上,她眼看着暴瘦的老爹疼得在炕上直骨碌,她看到了红脸后生忙前忙后伺候老爹的模样......
她又看到了娘大着肚子生产时候的场景:她脸色惨白、湿透了的头发粘了她一脸......孩子出来了,可包衣却迟迟不肯出来......她眼看着娘的血一点点淌下来,越流越多,多到盖到了娘的脚面上......娘变得呼吸急促并朝她翻着白眼......她大声喊着“娘......娘......”
娘就真的被她给喊醒了。
“又做噩梦了?梦见娘死了?傻姑娘,娘还没完成任务呢,娘哪舍得你们,一个人享福去......”娘上前一点抱住了她,她淌着眼泪把头深深地埋到了娘的怀里。
“娘,女人非得嫁人生孩子吗?我害怕......我能不能不结婚?不生孩子?就一直给你做姑娘......”桂枝小声地嘟囔着,啜泣着,像是在说梦话一般。
“姑娘啊!这人和人的命不一样......娘这辈子是挣命一样地活......但我姑娘可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人啊!可别忘了,你可是从17个死孩子堆儿里爬出来的......当年挨饿都没把你饿死......看你那耳朵生得多好,厚厚实实的........”娘的手在她背上一边轻轻地拍打着,一边揉了揉她那肉头头的大耳垂儿。她把她抱得更紧了。
桂枝中等个儿,皮肤白,眼睛不大不小,是个内双。两条又黑又粗的麻花辫垂在胸前,那是当时正流行的梳法。一口洁白整齐的好牙让她看起来尤其中正。她性格开朗,爱说爱笑,稍稍发福的身材显得她愈发地福气团团,又厚实又饱满的耳垂更加深了这一印象。总之,她生来是个福相,年轻、年老的谁看着她都喜欢。
娘的那次生产,对他们家来说确实是太吓人了。
虽然那一胎已经是她第十七次生产,前边那些经历让她称得上是身经百战。可就是那一次的包衣,却无论如何怎么都下不来。父亲吓得慌了阵脚,破天荒地跑出去请了一回老牛婆(接生婆)来给拾掇。
可经验再丰富的老牛婆面对白纸一样昏死过去的人儿,她也不敢打包票。“不能保证把人给救回来。”她进屋看完就跟她爹直说了。“你们一边准备后事,我一边下手给你们救人。救过来是你们老王家积德了,救不回来你们也不能怨我,这些年,韩淑兰这身子就算是铁打的一样了。换成任何一个女人,恐怕早就没命了......”
老牛婆也是出把子好力,她把袖子挽得老高,亲自把手伸到了娘的肚子里,掏出了那个粘连在体内的包衣,才把她哗哗不止的血给止住了。也是从那以后,娘的身体算是彻底完了。不过,好再她也终于不用再生了。
那时候的桂枝已经懂事了。作为家里的长女,她全程目睹了娘的生产过程。那哪是生孩子?分明就是跟死神掰腕子。要不是娘刚强,恐怕她早就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四
时间有情也无情。随着它的慢慢流逝,它养好了母亲的身子,最终却带走了重病的父亲。
对桂枝来说,再怕、再不情愿,纵使她为了对抗背上了“打八刀(悔婚)”的名声,想逃避的她还是逃避不了。该面对的她还是得咬牙面对。
她统共收了张家2000块钱的彩礼。她拿出了800块钱厚葬了她的父亲。那时候,2000块钱是笔数目字很大的钱。可怜那个红脸后生和他一家,他们简直是倾其所有地满足了她的最后一场孝心。而他们那一推再推的婚礼终究还是在隔年冬天如期举行了。
她简直是抱着赴死的决心嫁进了张家。如她所料,从她嫁进张家的那一刻起,她作为媳妇和母亲的人生正式开始了。
如果说,婚姻只是让人满意到咂舌的聘礼,只是给人家当媳妇、生孩子这么简单具体,那对结婚四个月,已经怀孕的桂枝来说,她承认她之前想多了。毕竟丈夫张洪举从相亲开始就对她很好,好到即使婆媳之间有些磕绊、琐碎,他也能坚决地站在自己这一边。
慢慢相处下来,她一度放下了之前臆想出来的恐惧。并且也生出了一些面对未来的勇气。日子毕竟是两个人过,有这个男人在身边,她觉得无论将来会遇到什么样儿的困难,她都可以应对。
老张家是杨树庄的大姓人家,早些年也是闯关东过来的。
“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是那时候北大荒的真实写照。他们一路向北,就是看准了这地界儿南河沿儿的鱼多,多到随吃随舀的地步,他们才在此处站住脚。公公张八爷,兄弟八个,虽然大部分家族后来都四散到了各处,但杨树庄整个村子算下来,很多人家还都跟他们沾亲带故。所以他们住下来也就不显得孤单。
婆家总共有三个姑娘、俩儿子。除却一个已经结婚的姐姐,张洪举排行最大。所以桂枝同她的丈夫一起,自然也成了村里人小辈儿大的那一对。无论走到哪,他们人都是被架上去的,甭管对方年龄大小,很多人见到他们,都得称他们一声“大叔!大婶儿!”
可过着过着,桂枝慢慢发现了,这婚姻的滋味儿还真是百变。她不光是有人疼、有人照的一种甜,更多时候,她感觉那是一种有口难开,有理难辨的复杂味道。
而让她最头疼的,是结婚以后,她要适应婆家和自己家迥异的生活方式。那是一种看不惯还改不了的无力感。她再一次怀疑之前自己过分单纯了。
自己的娘家,是出了名的能干会过的人家。吃穿不讲究,一年四季不养闲人。农家院过日子的鸡鸭鹅狗猪一样不缺。所以即使是当时再紧巴,她家的正常日子也过得下去。就说秋收以后,他们除了把自家地收完,她娘还会领着他们姊妹几个出去捡地、捡粪。
捡地,是秋收以后去各生产队地里捡落下的零碎粮食。就像采蘑菇、挖野菜一样,这些粮食捡到就是白得。当然,也不能太过明目张胆,要手脚麻利,还得起早贪黑。
那些抢收时候,被赶进度赚公分儿的人们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各处的“遗孤”,是埋在土地里的“金豆子”,只要你能把腰弯得更低,把眼睛睁得更大,那些“金豆子”就是数目不小的意外之财。
虽说没那么体面吧,但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只要不过分张扬,通常生产队长都会睁一眼闭一眼让人捡去,总好过把它们烂在地里被家雀、田老鼠吃了去的好。
而捡粪就更是个肥差,别看这活好像臭烘烘又不好看,实则是溜溜达达看风景的同时就把一块块“金饼”给捡了,回到家里还会得到娘的奖赏。
冬闲的时候,大哥路生会带着他们几个每人扛着一把铁锹,锹把上各挂着一个土篮子,“金饼”小分队就开始满大街地溜达呀。他们会比赛着看谁捡得又多又快。那时,一摊摊畜生的粪便成了他们眼中要争夺的一块块宝儿。
因为是冬天,所以他们争夺的宝儿其实是个“冻宝儿”。南山下、大甸子上留下了他们许多的足迹。待土篮子一个个都装满了,“金饼”小分队就可以雄赳赳气昂昂地朝家里开路领裳了。那赏其实也没悬念,万年不变的是灶坑里埋的新土豆。对,就是他们唯一的、却永远也吃不够的烧土豆。
他们挺进院子,把土篮子里的“金饼”堆到朝阳的一角,任大风和太阳把它们变干,假以时日,它们就实打实地变废为宝了。这些宝儿除了可以让来年的庄稼获取更多营养外,关键时刻用它引火,那可比一般的柴火好烧得多了。
而她的婆家,怪不得是贫农。如果说公公常年抱病,赚得少,花得多,穷点能理解。她婆婆,那个干净得有些过分的农村女人,她过日子方式可是让人大跌眼镜也大开眼界了。用她的话讲,那可真是典型的穷干净、穷讲究了。
结婚那年,她说为了院子干净,带毛的、拉屎的大小牲口一律不养。可吃、穿用度却还得有派头。那是一种怎样的派头啊!他家的男人,干不干活穿衣服都得干净;他家的女人,出不出门都得穿布拉吉;所以像捡地、捡粪这种不体面的活,他们是不屑干、也不能干的。
吃上就更讲究了:粘豆包需包得小而紧实,烙饼需得软和分层,饺子皮子中间得留个鼓肚儿......就连家里用的家伙事儿也得是讲究的,就说包饺子打馅儿用的工具,都不能是随便一把筷子、一个勺子凑合用了。他们用的得是扁匙子,那是用牛肋骨磨光滑了制成一种特殊工具,说这样包出来的饺子才能更香、更油汪。总之,他们家的一天三顿饭菜得吊样儿做,做出来的东西还必得有模样儿。
后来她才知道,只有能干会干的人才会过分挑剔。就像她的婆婆,除了会干,她其实还很能干。当时只是不能适应家里多了个抢儿子的“天敌”,而儿子护这个“天敌”又护得太过明目张胆了,“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的白眼狼,”这才伤了她为娘的心。也是为了跟她赌气,她才在结婚那年选择啥也不干。她还想逼着桂枝把礼钱拿出来还债过日子。
两千块钱,可真敢要!不就是仗着自己长得好又上了几天学么?瞧不起她那老实巴交的大儿子,现在还彻底把她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儿子给抢走了。唉!论模样,他们老张家哪个孩子也都不差,穷么是穷一点儿,可是成分好啊!不像她娘家——富农。听说当初划成分的时候,差点儿被划成了地主人家。
所以,她在心里埋怨婆婆不会过日子,穷讲究的同时,婆婆也嫌弃她那些年竟知道念书了,家务活干得啥啥不像个样儿。
有个印象很深的事件,哪怕过了多少年,桂枝夫妻俩想起来仍然觉得费解。
那时候老爷子已经没了,家里穷得叮当响。响到过年连瓶酱油都买不起。村里听说了他家的情况,补贴了十块钱让他们能过好个年。等洪举把钱拿回来,还没等安排明白这钱用来买啥买啥,老太太就听说了,死活非要这十块钱。一家人拿她没办法,只好把这钱拿出来给她。
老太太要钱干嘛呢?她给自己买了块儿时兴的布料,说要给自己做衣裳。当她拿着布料出去找桂枝的叔伯大嫂做衣裳时,叔伯大哥和大嫂都把老太太给数落了。
“八婶儿啊!你要这钱干啥?做新衣裳?你是打算改嫁吗?你明知道那小两口才顶门儿过日子不容易,你就不能帮衬帮衬他们......”
面对晚辈的出言不逊,老太太只忿忿地答了一句,“不为啥,也不改嫁,就是想作他们!”
......
五
如果说过日子的琐碎她还能忍,那接踵而来的贫困和疾病的纠缠。就显得格外地考验人心了。它们就像是湿手遇上了长头发,任你使出浑身力气,想甩也甩不掉它。
结婚第三天,也就是回门回来以后,她发现原先放缝纫机的位置空了。张洪举身上的衣服也脱下来给人家还了回去。一家人佯装喜庆的脸上开始有些阴云,她就知道,真正的、没有粉饰过的生活要开始了。
没多久,张家一家六口(本来是七口,大姐出阁了)人竟然齐刷刷全都病倒了。也就是说,全家老少只留她一个好人。娘跟她说,这是窝子病,一生就是一家子。大概是为了给长子娶亲,这一家人明里暗里没少上火吧,再加上又是冬天,更容易发病。娘让她别害怕,好好做饭,照顾得殷勤些,要不了几天就会恢复过来。
事情正如娘所料,除了公公以外,一家人陆陆续续果然是好了。公公有老病,前些年坐下的病根,一年有半年得是在炕上渡过。这她在结婚之前就有耳闻。只是这次似乎病得更重些。
有病人的人家,气氛总是压抑的。自己父亲病重那会儿她就深有体会。现如今是公公生病,她也很能理解。只是,婆家一家的穷困和日益显现的婆媳矛盾,让这压抑就显得更加压抑。虽然他们一时半刻还没跟她说实话,但平日里的气氛骗不了人。
她觉得太压抑很了,就趁白天赶回去跟娘呆一呆,晚上娘再划拉一些白菜、鸡蛋给她带回婆家。反正离得近,东西二屯,卯足了算也就三四里地。
可时间久了,她频繁地回娘家,回了又总是不空手地往婆家捣腾,这就让生养了一堆孩子的嫂子甩脸子和有话说了。她倒不是怕她!她只是不想让夹在中间的娘为难。她和娘开始不谋而合地、极力地权衡着回娘家的次数和拿东西的多少与方法。
毕竟,娘是心疼她的,又慢慢知道了她婆家的真实情况(穷得连个毛葱都没有的地步)。所以即使她回去的次数少了,娘也在日常为她回来做着准备。隔三差五地往自己枕头里塞几头毛葱,或者是在做饭的时候,悄悄地抓出一小把米来。可别小看这一顿一小把,在吃这顿饭的时候,没人会觉察出少了多少。可是真攒上个把礼拜,就又能攒出一顿饭的饭量来。
她终于理解了“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是什么滋味儿了。也因为这层关系,让她结婚以后和娘的关系更好了。
一晃,她已经结婚四个月了。
东北寒冷的冬天终于要熬过去了。地上的雪开始融化。她开始有了一些孕期反映:嗜睡、呕吐,浑身犯懒。可这些喜庆的反应,并没给盼孙子的公公带去多少安慰。倒是换季带来的气候变化,让他的病变得更重、更难熬了。
她还发现,公公已经出现一些她父亲去世时的症状了。
他全身冰凉,开始吐血,还会没来由地哭。清醒的时候,他也说不出什么话,只是用手“啪啪---”地敲着自己屋里唯一的一个衣柜。
“啪-”“啪-”“啪-”......
她在心里隐隐地觉着不好。别是老头知道自己要不行了,这是在提醒大家---真有那天,要拿衣柜当棺材葬他吗?她被自己的想法给吓了一跳。看着家里哭成一团的人,她也不敢多说。起了个大早,没跟家里人知会,她就火急火燎地跑回娘家跟娘合计去了。
身经百战的娘听完果然觉得不好。她背着嫂子出门去给她借了20块钱,连人带钱跟她一起回了婆家。“高低得给你公公买一副棺材,他张八爷年轻时候也是号人物,哪能真让他用衣柜当棺材,那可是打你们做儿女的脸面......”
等她们不住脚地跑回到家,刚跑到大门口,就听到了女婿洪举的嚎啕大哭声。公公走了。
那时候有讲究,屋里不能停死人。
事先没预备棺材,家里人果然就把那衣柜的盖板给卸了下来,他们把他安置在了衣柜的盖板上。他头上盖着黄表纸,身上盖了一个被单。就那么简单地、可怜地停在了厨房的柴火堆旁。
娘俩对视一眼,全都鼻子一酸。桂枝慌忙掏出了刚带回来的20块钱,打发洪举和亲戚套车去镇里买木头打棺材去了。
这时候家里就已经来了一堆帮忙的人了。
婆婆小姑们只知道哭。同村的支客(司仪、主持,通观全局的帮忙者)指挥桂枝和大姑姐烧水,还得提前统计出来家里的饭菜。按照规矩,主家怎么也得给大伙儿安排一顿下山的回灵饭。可翻翻米缸,统共只剩下48斤苞米茬子。
支客看出了姐俩的窘境,让她们只烧水,天凉别让大伙儿冻着。回灵饭?他做主,免了!
她们就全心全意地一壶壶烧水,屋里外头一边着急忙慌地忙活着,一边又得小心翼翼地绕着“地上”的公公。她后来回忆,每次路过老爷子的身旁,她都觉得自己心里“咯噔”一下,就是那个瞬间吧,她感觉自己能硬着头皮扛事儿了。
是好是歹已经没法评说了。总算是囫囵个儿地把老爷子入殓送上了山。
他们休整了两天。当一家人重新坐下来开始算这些年的乱账时,5995元---这数字就像一座山一样压到了桂枝和洪举的肩头。这是他们家这些年总共欠外面的债。
听到这个数字的刹那,桂枝感觉自己腿肚子一软,险些坐到了地上。
如果说她当初要彩礼的两千块钱是她故意赌气、为难人似的胡要了个天价。那这些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六千块钱外债,说它是一座大山可是半点也不夸张。
可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作为家里的长兄,这笔债落到他们的身上,责无旁贷。
正当她欲哭无泪,急得眼冒金星的时候,门外走进来一个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桂枝的母亲---韩淑兰。娘又来看她了,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肉奶奶的小花猪羔。
娘自然是知道他们家的处境。可如今孩子都有了,日子还得往前看。她告诉闺女“别散心,日子还长,往前奔。顶门过日子,谁的生活都是硬着头皮趟出来的......人在,就有希望在。”
她让她安心养胎。以后这个家过成啥样,全看洪举和她。庄户人家过日子,除了种地以外,还要搞养殖。不能瞧不上这零零碎碎的付出和到秋三瓜俩枣的收获。这些,是过日子的盼头。人有了盼头,再难的日子都能过得下去。
像是接过了接力棒一样,只不过桂枝和洪举两个人接过来的是一座大山。好在他们夫妻俩一直感情很好,这日子也就在喜忧参半中一天天度过。
喜的是---初为人母的桂枝能感觉到小生命在她肚里日渐长大。伴随那小娃在肚里时而踢跳的折腾,她逐渐感受到了最原始的生命力带给她的无尽动力,这可真是让人心生希望和愉悦的动力;忧的则是---要债的人开始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不容劲了。好不容易挨到了年跟前儿,她的儿子还没出满月,要债的人也以快过年了为由开始不离门了。
那一天,母亲韩淑兰也在。
她了解闺女,受之前自个儿经历的影响,她怕生孩子。她也担心自己把没奶的毛病传给闺女。所以闺女这头一个月子,她早就下定决心,再难她也把攒了一阵儿的小米和鸡蛋给带来了,她还要在闺女家好好地呆一呆、伺候到她出月子。
许是掌柜的年轻气盛吧,当着丈母娘的面,要债的本家侄媳妇好说歹说就是不肯离门。那嗓门儿还有意地越吵越大,吓得新出生的儿子一激灵一激灵地哇哇大哭。他再也忍不了了,年纪相当的俩人在外屋地(厨房)上就动起了手来。
这一动手可不得了,东屋的小姑子吓得堆灰儿了,坐在地上只顾着哭。婆婆拉着更年轻的小叔子,生怕他也往上窜。西屋炕上,桂枝一边哭一边嚷嚷着“别打了!别打了!”怀里还得抱着襁褓里的儿子......实在没办法,韩淑兰只能跑出来拉架......只是一个错手,张洪举那扇面一样的巴掌就呼到了丈母娘的脸上......随着老太太的应声倒地,这场混乱的仗才算就此停住。
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呢?
侄媳妇说了,先让他们过完这个年,让月子里的婶子和孩子先养养。可过完年,他们就卖房换钱!七尺高的汉子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答应她。当然,他也说到做到。过完年,他就张罗着一家老小收拾铺盖卷,集体出去找房住了。当时,他们的老房子统共卖了600块钱。钱不多,但是解了燃眉之急。
好在老张家家族大,张洪举只跑出去半天,就找到了和他年龄相当的另一个本家侄子---张云波家。他一五一十地说了下情况,一家老小总算有了个落脚的地方。
六
对于刚和婆家磨合得差不多的桂枝来说,与人为邻的新日子又开始了。这也意味着,新的磨合也开始了。
张云波家三间房,有两儿两女四个孩子。那时候家家孩子多,一间屋子的格局基本上都是南北炕。他们把东屋两铺炕让给了洪举大叔一家老小住,自己的六口人就住西屋。因为是同龄,桂枝又是开朗外向的性格,所以开始女人们住在一起,有说有笑还挺融洽。可是日子久了,女人之间微妙的嫌隙就出来了。
卖房还债的桂枝两口子,那时候日子过得是真紧巴。人家把屋子借给你了,家具摆设得自己添置。按理说,东屋过日子也用不到啥,他们唯独只缺一件儿---灶上的一口锅盖。东西虽说不大,但一天三顿饭做下来,桂枝就得看云波媳妇的方便才能安排自己的做饭时间。
所以通常都是人家饭出锅了,她才敢下地去刷锅张罗自己一家子的饭。天天如此,月月如此,任你是再好的关系,也会住出一种寄人篱下的滋味儿来。何况这桂枝又是从小好强的个性呢?
一日,娘又攒了一筐鸡蛋趁着嫂子没发现赶紧给桂枝的新家送来了。有些日子没见,她也想顺便稀罕稀罕她那亲不够的小外孙。要说这孩子长得可真好,雪白的皮肤肉滚子一样地可人。除却刚出生的时候不会吃奶(胎带的,寒气重,被她在脖子上掐了一圈以后会吃了)。打那以后,他几乎没闹过毛病,简直是一窜长大。
而桂枝呢?又特别地争气。甭管家里好吃歹吃,都不影响她正常下奶。那对儿奶子经常都是胀得棒棒的,时间稍微一长就自己往外流出淡黄色的乳汁。每当这时候,她就得慌不迭地把孩子拽过来赶紧吃,那奶水可真是源源不断啊。儿子常常一个奶子吃不完就睡着了,另外一边还得挤出来才能不让她遭罪。
因此,村里谁家生孩子,都愿意找她开奶去(产妇刚生产完,通常没奶,娃的第一口奶就由奶水多的人来喂)。娘可真是替她高兴。她养了一辈子孩子,做梦都盼望自己能有这样的奶水。她若是当年有奶水,就不至于孩子们一个一个被扔进了草甸子里。
只是,吃晌午饭的时间到了,桂枝开始面露难色。她开始磨磨蹭蹭地东抓一把,西干一下。就是不往灶台上忙活。而西屋的云波媳妇那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哼起了小曲儿,没完没了地烀起了玉米来。她只好耐着性子地等,脸憋得通红地等。
娘去外屋地喝趟水的工夫,就明白了全部。
喝完了水,她也没进屋,只打了个招呼就燕儿飞一样地快走出了院子。任桂枝后来怎么叫娘,她都不回头。那时候,桂枝在心里是埋怨他张洪举的。自从嫁给他,这过的是什么日子,连带着让自己的娘都跟着操心......
又过了两天,她还没从自己的闷气中缓过来,就又看到了母亲。这一回,娘是动静儿很大地走进来的。桂枝正在逗孩子,她恍惚看到有个人影儿低着头猫腰扛着个什么东西走了进来。待她抱孩子下地去看,娘已经开门进屋了。只听见门后面“哐当”一声,一扇老大的、厚实的木头锅盖就掉到了她家的灶台上。
日子相对安稳了,夫妻俩开始想破脑袋去赚钱、攒钱。干什么呢?只要有空,洪举就骑着自行车出去卖东西。冬天卖花生瓜子儿,夏天卖雪糕冰棍儿,攒点钱就赶紧去紧着着急的人家还债。
他们用了两年半的时间,才把带腿儿的饥荒(高利息抬钱)还得八九不离十。其他的钱他们可以慢慢还。眼下手里还有了二百块钱富裕。他们合计着能买半间房了。张洪举就开始出去打听,一问还真有个合适的,吴敌家三口人,闲置的半间房可以卖掉,细问价钱,正好两百块。
一家老少又开始卷铺盖收拾,准备搬家到属于自己的半间房里去。
之前就听说过,这吴敌两口子过日子大大咧咧,还有点好吃懒动。说他媳妇做一顿饭会做出几天的量,谁饿了上盆里舀一碗就着咸菜就是一顿饭......
而吴敌呢?也好不到哪儿去,冬天出门抱柴禾嫌冷,直接薅房草烧火的事儿也没少干......因为好吃懒动,所以他们在乡里早早地做了结扎,唯一的儿子柱子和自己的儿子正好同岁。
开始桂枝还想,无论他家怎么样,毕竟是各过各的日子,大不了互不来往。能住到自己花钱买来的房子里去,怎么也会舒服一些。可后来证明,她再一次把事情想简单了。这老吴家过日子岂止是大大咧咧啊、好吃懒做?用一句现在的话讲,说他们是极品之家也不为过。
搬家的时候正赶上夏天,她每天早起做饭总能闻到浓郁的尿骚味儿。细品之后才发现,原来他们家男人半夜起夜从来不出门,就跟孩子一样,有尿了站起来对着窗外一顿扫射。
他家那人高马大的女人也是极致,她倒是规规矩矩地在尿桶里解决,可那尿桶也是顺着窗户“哗---”地往外一倒,算是解决。虽说是有个园子在那擎着,可也架不住天长日久的“辛勤”灌溉啊!
而来例假那几天,就更是让人作呕。带血的布片、手纸她用完也是直接往灶坑里扔......她们起得又晚,好几次桂枝起来做饭都看着那血乎啦的东西赫然地敞开在灶坑里,这让素来爱干净的她不知道怄气了多少回......可是能怎么办?钱都交了,一时半刻也不可能再搬家,他们只能硬着头皮挺着,熬着。
日子在琐碎中度过,同住的两个小姑子也陆续地嫁人成家了。
婆婆也像自己的娘那样开始频繁地跑小姑子家。间或也会捣腾一些东西过去。一想到自己家境这样她还往出捣腾,桂枝开始还生气,可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自己和娘这些年,不也是这么在娘家嫂子的眼皮底下捣腾着才过来的吗?
说到底是家家都穷,谁家的闺女谁心疼。行啊!财宝不出外国,何况婆婆捣腾的那点东西也谈不上财宝。这么一想,她也就没那么气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日子也就过去了。
七
意外之所以叫意外,就在于它在发生前根本不给你半点知会。
婆婆照例去村西头的老姑娘家住着没回来。突然有一天回来了,却是被妹子妹夫给背回来的。一问才知道,是妹子家养的两口肥猪跑出去把生产队的粮食给拱了,看粮的人也是没客气,“当当”两枪,就把两头猪给放倒了。
正是快秋收的时候,天还没上冻。两头肥猪被打死,卖又卖不上价钱,留着也放不住,这可是多大的损失。老太太一股急火跑到了眼睛上,早上起来再睁开眼,她就啥也看不见了。这才被人给送了回来。
原本成天不着家的老太太这回着家了。
桂枝两口子除了拉扯孩子,养活一大家子,现在还得伺候她。
虽说结婚的这几年,两口子和老太太之间相处得疙疙瘩瘩,但他们明事理、也孝顺。桂枝背地里总说“摊上这样的事儿,谁都不是有意的......”所以老太太回来的第一时间,他们就张罗着借钱去医院看病。
可老太太不愿意,不知道是对自己失明原因的不好意思,还是舍不得给这个穷家来个火上浇油。总之,她坚决反对上医院。“真要给我看,你们就给我找找大神!我合计着八成是冲着啥了.......”
几场大神跳下来,自然是没什么效果。还耽误了最佳的治疗时间。
一天早上,三四岁的小孙子端了盆水给奶奶洗脸,老太太开始还高兴呢,“我这大孙子可没白疼,都知道伺候他奶了......”可两把水抹下来,她就觉得不对劲,感觉脸上的水越抹越多,她还使劲在脸上干抹糊两下......
在一旁看着的小孙子看到了一切......他站在地上开始没好动静儿地嚎哭:“妈呀!爸呀!快来啊!我奶脸上全是血......”
谁又经着过满脸是血的人呢?
年轻的桂枝两口子也是吓得够呛。他们一边仗着胆子安慰着老小,一边张罗着去找大夫。等到大夫来了,眼睛里流出来的血也基本止住了。
“可能是白内障晚期,这回老太太的眼睛是瞎透了,上哪儿也救不过来了。”大夫临走的时候跟他们夫妻俩说。
后来几天,老太太的眼睛又陆续地出了几次血。桂枝望着婆婆一天比一天瘪下去的眼睛,她知道了,往后的日子,她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如果说之前几年和婆婆的相处是观念上的碰撞、婆媳角色的冲突的话,那婆婆眼盲了以后,她们的相处就成了另一种模式。那是一种从心里往外的敬与怜。
“谁瞎谁可怜!谁都不想瞎......还有,现在自己不光是女儿、儿媳,还是别人的妈。今天的婆婆有可能就是明天的自己。而孝道是这个穷家唯一不用花钱就能有的、将来能传给儿子的传家宝.....”她累了、烦了,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反复想的就是娘叮嘱她的这几句话。
后来,桂枝又怀了一个。
临生之前,村里的赤脚医生给她做检查,说胎位不正,她不敢接生;他们又去找经验丰富的老牛婆,老牛婆一摸肚子,横着,还是不敢接生。实在没办法,洪举领着桂枝一摇一摆地去了县上医院。
赶到医院也晚了,大夫看桂枝这架势快生了,没办手续就让她先住了院。人到医院了,大家都放心了。洪举放心不下家里的一老一小,仔细打听了生孩子的费用,还得再借点钱才能补办住院手续。
临别之前,洪举给她留下了五块钱,又帮她打了壶水,嘱咐她饿了自己买着吃,他得赶紧赶回去。双身子的桂枝其实早就走饿了。
病房里弥漫起了隔壁产妇吃茶叶蛋的香味儿。她闭着眼睛悄悄地使劲儿闻着那飘飘袅袅的酱香味儿,她可真想敞开肚子吃上几个茶叶蛋啊......
可她下了几次决心,还是不舍得花那五块钱。一想到他们步履蹒跚的日子......还有家里的一老一小以及他们身后无尽的开销......她无论如何都不舍得花那份钱。她想忍忍就好了,明天一早儿洪举就带着吃的来找她了。这真要是住院指不定还得花多少钱......她端着暖壶盖儿,开始一下一下地喝起了白开水来......
世上还是好人多。
她的窘境被值班小大夫---任大夫看在了眼里。她可怜这个傻女人。她把自己带的饭菜拿给了桂枝吃,又在忙完了以后试着帮她摆正胎位。
一边帮她顺着肚子还一边劝慰她,“咱们女人,别太为难自己,谁投一回胎都不容易......还有啊,你这个情况属于难产,你还是个经产妇,必须留在医院生才能保证安全,可不能我今晚上把胎位给你顺过来了,明天你就偷着跑回去,搞不好会出大危险......”
小任大夫一定是见多识广的小大夫。因为第二天一早,桂枝等洪举牵着儿子一进病房,他们就趁着人不注意偷着跑了回去。带着她内心无尽的歉意和感激。
可她实在是不想在医院待,她就那么抱着侥幸心理,心情复杂地往回走了。“可不能在县城待......这一家三口吃住在这儿,得花多少钱?胎位都顺过来了,没事儿了......”桂枝一边说着,一边摩挲着离不开她的儿子。来的时候,他咧咧哭了一道儿,嗓子都哭哑了,要不洪举也不能带他过来。
虽说有勇气偷着逃出来,可他们还是一路走一路捏了把汗。这要是生在了半道上可咋整?战战兢兢地到家,又过了两天她才生。她曾一度庆幸自己的大胆决定。
可生的时候,他们明白了任大夫的话---那全是为她着想的话。
确实是难产,脐带缠脖。孩子费劲地生出来了,却也被勒得断了气。还是个可人儿的大胖小子,高眉大眼儿格外漂亮。洪举抱着孩子心疼的这个哭哇,桂枝也有些后悔。可她比洪举刚强,“没就没吧,活下来又多了张能吃的嘴......”
要说这人啊,也是天生的劳碌命,让歇着都不干。身心难受的桂枝,勉强做了三天的空月子,就再也呆不住了。
家里除了她,只有丈夫和小叔子两个劳力去生产队里挣工分儿。他们倒是能给家里做口饭,可男的毕竟粗心,她眼看着盲眼的婆婆只抱着饭碗干嚼着那口大碴子饭,桌上连个最简单的蘸酱菜都没有。桂枝就把胀满了的奶头赌气地揉了一揉,提上裤子就去园子里摘菜去了。
“儿子毕竟是儿子,再孝敬也不贴心......”她一边择菜一边想着心事儿。“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能不能有个生姑娘的命......”
坚持到第28天,生产队里收完了那年的庄稼,她又开始下地捡地,成捆地往回背粮食了。秋天捡地,冬天捡粪。这些年,她已经把娘家的好习惯慢慢地带到了婆家。好在洪举听她的,一直都很配合她。
大受打击的小姑子一家,决定搬家去外地了。他们把村西头儿的房子腾出来,便宜地卖给了他们。像是终于熬出了头儿一样,他们再一次收拾铺盖卷,背包罗伞地开始了第三次搬家。
八
有时候,人真像一根橡皮筋。在被拉伸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突然放松下来,你发现它不是恢复到原来的正常状态,而是泄松了。短时间内,它失去了原来的弹性,也变不回原来的自己了。
你需得再揉揉搓搓,拿冷水浸泡浸泡,给它时间,它才能慢慢地恢复弹性。
此时的张洪举,就像那根被拉扯到极限的橡皮筋。虽然他始终坚持着没被崩断,但忽然放松下来,他还是泄松了,也变形了。
搬家以后,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张洪举就开始莫名其妙地发起烧来。
那烧来得可是气势汹汹!从天擦黑儿的时候开始,他就感觉后背披冰。一摸脑瓜子,老天!简直烫得不敢碰。桂枝赶紧叫他躺下睡着。可睡着睡着,这人竟烧得糊涂了。他开始稀稀拉拉地说起了谁也听不懂的胡话。
从下半夜开始,他雪白的前胸上,开始出现了一个个紫色的血点子,它们规律而整齐地排列着,像是被谁用鞋底子给狠劲儿地拍过一样。桂枝这回真害怕了,她慌忙把这情况转述给婆婆,原本就没主意的婆婆也没经历过这样的情形,她一时又急又燥,直吓得坐在炕上哇哇大哭。
桂枝也顾不上劝她,扭脸赶紧打发小叔子快起来,让他去隔壁村把自己的娘给接过来。她则舀了半盆凉水放到了婆婆跟前儿。还叮嘱她,“过一会把盆里的手巾投凉了,把他脑袋上的手巾给换下来。”她又给半夜踢被的儿子掖了掖被角,这才忙三火四地出门去找村里的赤脚医生过来。
小大夫的门,终于被她给敲开了。娘家妈也被小叔子连拉带拽地给找来了。到家再看,丈夫虽说是不说糊话了,婆婆也说“感觉老大的烧退一些了。”可小大夫拿温度计一量,还是39.2°。再一看那前胸的血点子,出得更多了。
小大夫表情复杂地摇摇头。说自己只有对付一般感冒的消炎针和退烧药,这出血点子的病她可没把握能治好。怕是不大好办,最好去市里的大医院看看。针打完了,小大夫临走前让她把炕再烧一烧,注意保暖,发发汗,兴许烧能退得快一些。说完这些,他人就回去了。
锅里添了五六瓢凉水,盖上锅盖,忙了半宿的桂枝开始蹲在灶坑前,一边烧火一边忍不住地跟娘家妈哭诉。
“娘,你咋总说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你还说我耳朵大有福?结婚这么长时间,我连一天的好日子都没过上......好不容易有自己的房子了,他人又倒下了。娘,你说说我这是啥命......”
韩淑兰能说啥呢?这时候,她心里其实比闺女还难受。这几年,孩子过得确实是太不顺了,就让她哭吧,哭吧,不能老是憋着,哭出来就好受了。
韩淑兰暂停了一边烧火,一边捡黄豆的动作。她把一只手攥着,用另一只手拍打着肩头上的女儿。她默默地陪着她掉了一阵儿眼泪。
等桂枝哭够了,韩淑兰把手里的半把黄豆放到了灶坑边上的玻璃罐子里。
她开始问闺女,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硬办!孩子都这么大了,老太太又瞎,我这时候要是散心,那张洪举就别活了!我不仅不能散心,还得比之前更能担事儿才行。明天我就出去借钱,就算磕头我也得把钱整到手,高低让他去城里把病看了。那么多的困难都扛过来了,这次的坎一定也能迈过去!”王桂枝发狠地说。
到底是他老王家的姑娘,韩淑兰心里想着。
“洪举睡着了,先让他睡!等明儿早上,我给他用针试试看。”她拍了拍腰里别着的银针。“我出门的时候特意带上了它。”她很深地看了姑娘一眼。
这娘俩知道,她们这时候的骨子里都憋着一股劲儿。
第二天一早,张洪举就醒了。虽说摸着身子还很烫,身上的红点子也没消,但精神头比之前大有好转了。
韩淑兰用针给他扎了扎,手指头和后背各放了一回血。一通折腾完,他喝了碗小米粥又沉沉地睡了过去。“现在是死马当活马医。等他再缓两天,还得抓紧时间去看病!”娘嘱咐完,抱着小外孙亲了又亲,就抹着眼睛,头也不回地回自己家去了。
她实在是不忍心在姑娘家多待。看着这一屋子老小和病号,她心里堵得慌。再一个,她多待一天,姑娘家的伙食就紧张一天。粗茶淡饭,姑娘不好意思端给她。可那点儿有数的精米细面,姑娘本来就得算计着留给眼瞎的婆婆和馋嘴的孩子偶尔吃回小灶儿的。
可现在,婆婆和孩子她又顾不上了,她得紧着生病的洪举先吃。至于给她娘的这份儿,姑娘是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即使是她做了端给她,她也是同样犯难,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唉!这往后的日子......他们还不知道该怎么苦熬下去呢......
思前想后,再心疼,姑娘家的事儿只能靠她自各儿扛了。她老了,不能像之前那样给她捣腾过来点儿啥了。她得走哇,并且以后也不能轻易再来了。
九
娘走后,桂枝像打了强心针一样,她强把自己给支楞了起来。
除了要照顾好这一家老小,她抽空还得往出跑,去张罗钱。没办法,这些年老张家的家底子太空了,现在又是这么个局面。借是借不到了,走投无路的桂枝只能狠狠心跑去抬钱(高利息借钱)。
跑了两趟,好在是抬来了二十五块,加上娘给她留下来的五块,现在她手里总共有三十块钱。够不够,也就这些了。
桂枝精心抱胆地伺候了洪举个把礼拜。眼看着他人一天比一天有劲儿了。在桂枝的再三催促下,张洪举揣钱起票,独自一人奔向了城里。
在家的桂枝度过了魂不守舍的一天。
傍晚时分,叫客的客车喇叭声响起。
四岁多的儿子就像个小燕子一样飞出了院子。桂枝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等她忙完了手里的活计,出门去迎的时候,她看到了儿子怀里抱着一个老大的皮球,嘴两边的腮帮子被塞得鼓鼓囊囊,正兴高采烈地拽着他爸的衣角乐颠颠地往回走呢......
洪举的脸上也浮着一层笑意。他不错眼珠地瞅着自己心爱的儿子。身后的背包里鼓鼓囊囊地塞了一下子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当他抬头瞧见妻子那费解又迫切的眼睛时,他原本就有些红的脸上泛起了更深的颜色。他一时百口莫辩、有口难言,单纯的青年眼睛里呈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复杂和躲闪。与此同时,桂枝听到了自己心底发出的“咯噔”一声。
“桂枝啊,我给你买了一条红围脖。”把孩子打发进屋去,张洪举把桂枝拽到了靠墙的烟囱后边。他红着脸把背包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跟我结婚这几年,净吃苦了,没给你买过一样儿新东西......这个围巾......当是我给你留的念想......你......收拾收拾东西,回娘家去住吧......以后也别回来了......”他把湿了的眼睛望向别处,顿了顿。“我张洪举这辈子对不起你!从今往后啊......我不能再拖累你了......你回去吧!”近一米八的汉子这些日子瘦得像个麻杆,说完这些,他终于站不住了,“呜呜呜”地蹲到地上靠着墙根儿哭了起来。
“张洪举!你王八蛋!我孩子都这么大了?你把我往哪儿撵啊?这些年的苦,我都跟你吃过来了!我王桂芝还怕这眼前的磨难吗?......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得的是啥病?”桂枝的厉害劲儿上来了。她手掐着腰,简直要把他逼得嵌到泥墙里边去。
“大夫让我住院检查,说不好是过敏性紫癜还是白血病......反正......是血上的病!是血有毛病了!”洪举被逼得没办法,抱头哭着跟媳妇说出了实情。
“咱拿啥住院啊?啊?不住了,就这样吧,我和我爹两辈子都没做过缺德事。我不住院,就靠天老爷照顾了......”洪举歇了口气儿,擤了一把鼻涕,“无论是什么病?都不是咱老百姓生得起的病......早晚是那么回事,还不如把钱省下来给你和孩子买点好东西。也不枉......你们跟了我一场......”他把头埋到了自己的腿上,哭得快放声儿了。
“......你?你这个可怜又可恨的傻子啊!......”桂枝也绷不住了,她放下手,走上前,把丈夫哭得青筋暴起的脑袋抱在了怀里。
烟囱后边,传来了夫妻俩高高低低的哭泣声。那声音由小到大,惊动了原本在屋后杨树上睡觉的一对鸟雀,见二人抱着哭起来没完,它们扑棱棱地一齐飞走了。
如果说,之前家里有点精米细面要留给婆婆和孩子偶尔改善伙食的话,那以后这些细粮又正式地多了一个人去分......什么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就是!
“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再难,这日子也能翻过去!我就不信了,这啥倒霉事儿还总可着一家霍霍?我不服气!我就在这个家耗着!”白天、夜里,桂枝总在心里念叨着这句当初跟丈夫说过的话。她倒要和她的命运扑腾扑腾看,她要看看这命运到最后能给她个啥答案!
冬去春来又一年。村道上那些白杨树恣情地生长在天地间,风霜雨雪让它们长得更高、也更壮硕了。
老天爷好像是被这个小媳妇的骨气给感动了一样,洪举的病没有继续发展下去。虽说他还是干不了重活,但人日渐发福了。看家望门儿,伺候老娘、照看孩子的活儿,他现在都能干了。
而桂枝则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男人,长得也比之前更结实了。她每天早出晚归,跟着十几岁的小叔子扛着锄头去生产队里挣工分儿。
她是真不赖,一天拼命下来,赚的分儿不比男人少。偶尔忙完了,她还能出去采野菜,捡些野鸭蛋回来给家里人改善伙食。
慢慢地,村子里的人开始对这个当年闹着要“打八刀”的小媳妇竖起了大拇哥。
十
日子在蹉跎中艰辛地过着,可命运总在不经意间跟他们开着各种玩笑。
这一年秋天,桂枝发现例假没来。是的,她又有了。可这时候的桂枝哪有心思再生孩子?不是不想生,是怕生了养不活。不说养不养得活,就说这又怀又生的这些个月份,也耽误她干活赚工分儿啊!无论怎么掰扯,她都觉得,不能生。
她在心里打定了注意。终于等到秋收完毕,不用出工的日子,她撺掇着关系好的姐妹儿陪她去乡里卫生站做电戏(打胎)!
头一回去,人家小大夫就问她:“你家几个孩子啊?跑来做流产?”
桂枝也实在,人家一问,她就双眼含泪地抽搭上了。“俺家一个儿子!”
小大夫一听就诧异了,“一个孩子你做哪门子电戏?人家可都是三个、四个地生,求着来做电戏都挣命似的不愿意来。为了生个孩子东躲西藏不着家,你们村子没有这样的?你倒是觉悟高,主动跑过来做计划生育!”
“大夫,俺家情况不同......老太太瞎了好几年,掌柜的还有病,家里上上下下就靠俺们一个妇道人家出力挣工分儿......实话跟你说,我在村里把独生子女证都领了......真是生不起、也养不起啊......”说完这些,桂枝好像终于找到了出口一样,先前含在眼窝里的泪珠便成了成串的珍珠,一串一串地滚出了眼眶。
许是大夫被她的经历打动,又或者是大夫听出了她的真实情绪。总之,那冰冷的手术台,桂枝都已经哆哆嗦嗦地爬上去了,可最后还是被小大夫给轰了下来。她板着脸通知她:“做不成了,下去吧,医院停电了......”
桂枝听完,她那成串的珍珠又一次不争气地滚滚而下。她又哆哆嗦嗦地爬下了手术台。
临走前小大夫还安慰她:“大姐,也许这就是命,孩子奔你来一回,你就生下来吧,万一是个小姑娘,你说你得多可心!”
桂枝撇着嘴、抽搭着走出了卫生站。她跟姐妹儿一边抹眼睛一边念叨,“这回要真是个姑娘那感情好了,可自己的命这么苦......只怕没那个儿女双全的命......”
又过了仨月,桂枝已经明显显怀了。
她还是不死心,冒着大雪,拉着姐妹儿,走一步雪没过了膝盖多老深,她还是坚持要去乡里把孩子做掉。“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生下来我拿啥养这个孩子?真不是我心狠,我这贱命也不敢奢望能生个姑娘!”她一边在雪里揣着走,一边跟姐妹儿磨叨着这几句话,好像不反复说,就怕自己会随时反悔,不反复说,不足以表达她的决心一样。
还是那个小女大夫,她还记得她!“你怎么又来了?”小大夫盯着她浑圆的肚子和披着一身的白雪问她。
“大夫,求求你了,无论如何你都帮我做了吧,我家条件真是不允许我生这个孩子,到了冬天,老太太的病一天比一天重,我还得干活还得伺候瞎老太太,这孩子我是真不能生......”桂枝的眼圈又红了。这回,她多了几分果决。
小大夫听完,长出一口气,拉她进里边做产检。她跟她仔细地算了下日子,已经五个多月快六个月了。
“不行不行,真不能做。孩子已经成形了,生下来都快能养活了,这时候把他/她做掉?我不能作这个孽!更何况,搞不好连你都会有生命危险.....大姐,我跟你说的都是实话,你也别让我为难了......”
大雪纷飞的乡道上,直挺耸立的两行白杨树,用树干上的一只只眼睛坚定地护送了她们一路。
一个女人搀扶着另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在更深的大雪地里步履蹒跚地走着。她们的身影是那般地弱小......她们那又苦又咸的泪水仿佛化成了无数朵纷纷扬扬的雪花,让那片本就不太晴明的上空看起来更显阴郁了。
十一
另一边,母亲韩淑兰的身体也在每况愈下。
这个英勇了半生的女人对一切好像都有感知一样。在她最后的时光里,每个子女家,她都坚持着去看了一看,悄没声儿地小住了几天。
在她从二儿子家回来的车上,她路过了大女儿桂枝家。客车等人的间隙,她满心犹豫的时候,她看到了女婿张洪举和她小外孙的身影。
她慌忙喊住了人,颤抖地挪下车来。她亲了又亲、抱了又抱这个当初被她用针扎了才会吃奶的小家伙,汹涌的眼泪让姑爷看得都红了眼眶。
“娘,去我家住几天吧!你好久没来,桂枝想你想得净自个儿偷摸儿抹眼泪.....”木讷的红脸汉子动情地跟她说。
“......娘不能去了,娘这一遭儿走也走了,看也看了,今天能看见你们爷俩好好的,娘也就知足了。至于我那姑娘......娘就不去看了......”韩淑兰顿了顿,最终还是狠狠心扭脸上车了。
那也是她给桂枝留下的最后几句话。
三天以后,母亲韩淑兰走了。这个英勇了一生世的女人带着对儿女的无尽眷恋,走了。
大发送,停灵七天。大着肚子的桂枝自然是哭得死去活来,又死去活来。她坚持要给娘做老鞋,可她哭得手抖得厉害,她怎么能做得出让娘满意的老鞋?没有满意的老鞋又怎么能配得上娘英勇的一生?
婆家的叔伯嫂子听说了,她活计好,又心疼她。她帮她做了那双漂亮到近乎完美的老鞋。桂枝抱着那双鞋又是一痛恸哭!她想不明白,后来的娘怎么就不去看她了......她怎么就没把自己那么好地活计早早地教给她......没了娘,她往后的岁月又该怎么过下去......
也是从那以后,桂枝变得特别爱哭了。并且是经常让人预料不到地哭。
比方说那一天,她正在家门口撵老鹞鹰。
那时候的老鹞鹰也多,都跟成精了一样,专门盯着村里散养的鸡鸭。它整天在村子上头转悠,趁着没人注意,离弦的箭一样飞下来,叨起来猎物就走。再扑闪着翅膀飞得老高,对准了荒芜的石头涯子,只一松爪,血肉横飞,一场盛宴。
桂枝一只手掐腰、一只手不住地朝天比划着。她仰着脖子、吆五喝六地吓唬着......她低头缓劲儿的功夫,看到了谁家串门子回来的小媳妇儿,正大包小包地往村子里头走着。
她热络地跟人家打招呼,“哎呀~好长时间没见到你了,这是去哪了?”
那小媳妇儿也笑着回她,“回我妈家去了。”
只这么一句,毫无防备地,还一只手掐着腰的桂枝,站到大街上就开哭起来。哭得“哇哇---”的,吓得头上的老鹞鹰都飞走了......
那小媳妇儿也一边走一边回头回脑地看她,以为她犯了神经。
也是从那以后,桂枝就落下了眼疾。虽说不疼不痒,但只要着急上火,就爱走眼睛。时而眼前阵阵发黑,闭上眼就是一阵天旋地转。
十二
许是又苦又累吧。桂枝的第三胎孩子没等到月份,准确地说,才怀了七个月就提前出来了。
那是个闷热的傍晚。桂枝挺着滚圆的肚子在园子里半跪着,以极其别扭的姿势栽着今年的烟苗。她想赶在雨前把这些小苗儿都栽完。这样就省得掌柜的再往园子里去担水了......
兴许是腿麻身子重,眼看着还有几棵小苗没栽到土里,桂枝便觉得蹲跪不住了......她打算站起来直直腰杆儿再干剩下的......只是她刚一站起来,就听见了“哗啦”一声,她只觉得下身一热,有许多清水哩哩啦啦地流出来......
“这是怎么了?羊水破了?上午刚背着儿子打过保胎针啊!难道是抻着了......”她一边想着,一边强挺着腰酸把剩下的烟苗儿给栽完,等到全都干利索了,桂枝才挎着篮子有些心里没底地往屋里走去。
屋里南炕上,坐着来看老太太的光棍叔伯二哥。老太太失明六年了,叔伯二哥没事儿经常过来跟她说话。要脸的桂枝还装得跟没事儿人一样,在厨房简单地拾掇了一下就磨磨蹭蹭地进屋上了北炕。她紧挨着婆婆坐下了。
她一边夹腿坐着,一边钟摆一样不自觉地晃着身子。终于晃到二哥走了,桂枝才慌忙下地,她去厨房把门插上了。她开始忙不迭地脱裤子......一边脱一边查看到底是啥。
她跟婆婆说:“娘,我这也不知道咋了,下边流出了好多绿色的水来......”
眼盲的婆婆顿时慌了手脚,带着哭腔埋怨她:“哎呦喂,小冤家!这是咋了?是不是手脚不利索还干活,把孩子给抻着了……” “快喊洪举,把王八仙儿接过来给看一看呐……”
从外边带儿子放猪回来的洪举一听说事儿不好,赶紧就去接了王八仙儿来。王八仙儿是经验丰富的老牛婆,村里生孩子大多都是她给拾掇。上炕一检查,果不其然。
“能摸到孩子脚丫了......可胎还没转过来......还是个站脚生......怕是要难办,赶紧去把云霞给叫来......”
洪举又脚不沾地地请来了刚回村的本家侄女,她也是当时附近几个村的赤脚医生。
云霞一看她婶子的相貌,吓得直拍大腿:“眼睛都凸了,这早就要生了......怎么拖到了现在......太危险了......”
就这样,老少两代能人为数不多地合作到了一起。
她们坐在炕上和婆媳两代人一边张罗着铺哪床被褥舍得?一边劝桂枝别上火,生孩子要紧,得赶紧躺好了......她们终于拉开了阵仗,随时准备迎接新生命的到来。
洪举则在外屋忙着烧水,准备生孩子可能用到的各种家伙事儿。这孩子出来得让人措手不及,年轻的洪举手里一边干着活嘴里一边紧张地嘟囔着,“这急性子人干啥都急,连生个孩子都跟别人不一样……”
生产过程虽然紧张却也还算顺利,毕竟孩子小嘛。
没过一会儿,伴着窗外“咔咔--”的雷电声,桂枝就开始嚷嚷“腰酸得厉害......”她只是稍一使劲儿,那团血肉模糊的婴孩儿就呱呱地落地了......又是脐带缠脖......果然是个小丫蛋儿。
谈不上有多喜悦,大家反而有些傻眼。“多玄乎啊!差点儿又出大事儿......幸亏这孩子小。”
只是,谁也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一时间,大家竟不知道该从哪儿下手。
“八成能活......”两代接生婆给出了同样的答案。
因为时间还早,忙碌的桂枝并没提前做好准备。她们就在衣柜里使劲儿地翻,随便找了块破毯子、旧布,擦擦搞搞就把孩子给了包了起来。是的,擦完直接包,这孩子生下来就没给洗......实在是太小了,谁都不敢给她洗。
桂枝甚至还拿了块手绢遮到了孩子的脸上。太小了、也太丑了,以后来人看她,她都把她塞到了衣柜底下。
忙到半夜,人都散了。桂枝也缓过来了。她把那原本就盼着的小丫蛋儿从柜子底下拽了出来,她还用手特意给她量了一下---两拃。顶多有她爸鞋底子那么大。包完了往那一放,可真像个扫炕的扫帚疙瘩!
“好在是不足月,这要是个大孩子,生出来估计又得像前边那个被勒死了吧......”张洪举想起来前边扔的那个漂亮儿子,对这个提前跑出来又把人吓得半死的小丑丫情绪颇有些复杂。
“哎,你试着喂喂她,看她知道不知道吃奶,不吃奶就抓紧扔猪圈……”
没承想,那丫蛋儿竟出奇地好养活,给奶就会吃。那小嘴儿还特别有劲,叼上奶头就不撒嘴,一点儿也不像第一个儿子那么矫情。就那么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夫妻俩精心抱胆地养着她。
三天以后。闻信儿赶来的叔伯大嫂是这时候的救星。
一进院子她就大喊:“大喜了,听说掌柜的添了个小丫蛋儿......儿女双全!多好的命啊!”原来这叔伯大嫂自己生了六个儿子,一心只盼能生个姑娘。
刚生产完的桂枝受到了嫂子热烈情绪的感染,她几乎又哭了出来。“这可咋整啊?嫂子......孩子太小了,到现在都不敢下手洗……”
“小怕啥?有骨头不愁肉!洪举去打盆水,我给洗。”一边说着,一边上炕来看那丫蛋儿。
有人仗胆儿了,那丫蛋儿才有机会被人仔细端详了。只见她软咕囔的小脑袋还真像一个鸭蛋。头发零星,手脚发紫,手脚指甲还没个影儿.....她的眉毛也没长出来,眼睛就只是一道缝儿......也不知她是睡着还是醒着?嫂子拿手捅一捅,那丫蛋儿发出了幼猫一样的哭声......
叔伯大嫂拍着巴掌嘎嘎地笑了。“七活八不活,备不住(差不多)能活!听说这丫蛋儿是个站脚生......还是个七星子......你看吧,这要是真活下来,那将来可了不得......你们就等着享福吧......”桂枝听嫂子说完,也跟着乐了,她长出了一口气,眼里又泛上了点点泪花。
热心的叔伯大嫂开始小心翼翼地给丫蛋儿打开了尿褯子包。
是人的本能吧,那么小的她竟下意识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背后那绿色的粑粑已经被她给压干了,从小腿到脖子上全都沾满了、也嘎巴住了。
“你瞅瞅,给我们丫蛋儿委屈成啥样,这胎便都拉满了......”嫂子嗔怪着,稀罕巴叉地给丫蛋儿仔仔细细地洗了一回,又嘶嘶哈哈地收拾、包裹了一番......再去看时,那“扫帚疙瘩”果然比之前多了几分人样儿。
到底还是活下来了。
夫妻俩纸包纸裹地伺候着、稀罕着。不等出满月,那比猫崽儿大不了多少的小丫蛋儿就被洪举那养胖了的身子给搂上了。称心的桂枝也很高兴,她时常跟掌柜的开玩笑,“你不是不稀罕姑娘吗?......搂是搂,你可得注意点儿,别一个翻身把丫蛋儿给压扁喽......”
称心是称心了,可穷苦的日子却依旧穷苦。生完孩子第三天,桂枝就开始喂猪了。那一年,她养了四头大花猪。
这小丫蛋儿养到冬天的时候,已经有六七个月了。可她还是不能抬起头来。娘家二哥过来看她们时,说这孩子顶多啊......也就有二斤......为此,还惹来护孩子的桂枝一通白眼。毕竟是先天不足啊!可相比较先天的亏欠来说,他们后天能给的条件也实在有限。
就说这冬日里洗衣裳吧。
孩子小,拉尿都没办法控制。可里外里孩子就只有一套衣裳。湿了也只能是湿着穿,什么时候挨到了晚上,什么时候桂枝才能把它洗出来,然后再把它放到烧炕的热锅盖上热到半干,等锅盖凉了以后再放到夫妻俩睡觉的褥子底下接着炕......
一宿觉睡过来,孩子的衣裳才能彻底地干。有时候天气暖和,烧炕的柴禾还得算计着烧,那湿了吧唧的衣裳就得靠洪举的身子一点点捂,才能把它给捂干......
多少年后,夫妻俩跟姑娘说起来这段,还都眼里含泪。而那个长大的姑娘,听起来也觉得是那么的遥远和失真。她在心里暗暗想过,别的都不说,就只说用身体捂干衣服的恩情,她这辈子都无以为报......当然,这也是后话。
十三
生活中大事情总是不断地来又不断地去,一个替代另一个。也正是这些事件填满了人们的生活,蹉跎了他们的岁月。
一晃,张洪举和王桂枝结婚已经八年了。一对儿女眼看着一天天长大,他们也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更加壮实更有应对生活的经验了。按理说,日子本该好过了一点了。可......那个失明了六年的老母亲又开始添毛病了。
婆婆从眼睛失明到最后离世用了整整七年半的时间。开始一两年,婆婆处在适应和调整阶段,那也是一家人的适应和调整阶段。就说每顿吃饭,桂枝都会提前把饭菜给她装到一个大碗里,这样,她才不至于着急地乱捣,端着大碗,她能自己摸着吃。
多少年后,当年的小孙子都清楚地记得,他每天带着奶奶出门上厕所的情形。奶奶那时候总爱跟他絮絮叨叨,偶尔尿湿了裤子还会站地上哭一通,哭完还嘱咐他,“别告诉你爸妈......”那时候他会有些怀疑,“自己的奶奶,是人们嘴里说的那个干净利索的高挑美人吗?”
中间两三年,婆婆逐渐适应了。联想到自己在桂枝刚结婚时候的所作所为......她发自内心地后悔,她想帮桂枝夫妻俩做点什么,她想好好地帮衬一下这个贫困的家。所以像搓苞米、砸胰子这种力所能及的活,她是抢着干的。桂枝和洪举也让她干,有心气儿干活总归是好的,手里的营生也能帮她打发掉那无尽的黑暗时光。
她还能勉强帮着桂枝照看新出生的小丫蛋儿。
有一回,老母猪要下崽了,桂枝听到外面动静不对,赶紧把怀里正在吃奶的小丫蛋儿往婆婆怀里一塞,就毛毛愣愣地跑了出去。等她忙完了回来,才发现那小丫蛋儿被婆婆倒控着抱在了怀里,她还在那唱唱咧咧地哄呢......婆婆说她眼瞎也不敢乱碰,反正是孩子不哭,她就一直一个动作抱她......她哪知道,哪是孩子被她哄得不哭,实则是被倒控得不哭......
打那以后,有一阵子,小丫蛋儿看见奶奶要抱她,就吓得哇哇哭着直躲......
没办法,后来再干活的时候,桂枝就用背带把小丫蛋儿背在身后。实在背不了的时候,她就拿根儿布条把小丫蛋儿拴在衣柜腿儿上。每当那时,小丫蛋儿就在屋里挣命地哭,奶奶心疼孙女又怕布条勒疼她,就摸着拿手拽着她......可越拽她哭得越厉害.....那时候,这屋里、屋外可是真热闹,丫蛋儿哭,奶奶也哭,桂枝还哭。
其实,在所有的活计里,婆婆最愿意干的活儿是砸胰子。
数九寒冬最盼年。一过年,辛劳了一年也清苦了一年的庄户人家就能名正言顺地杀猪,大吃特吃一顿吃杀猪菜了。
那时候的人们在杀过年猪以后,总会想方设法地把它身上的所有零件儿都来个物尽其用。
比方说,吃完猪头肉的下颌骨,那是得留着的。等到晒干了把它砸开,里边的骨髓油抹到皴裂的手背和脚后跟上,只是睡一宿觉的时间,你会发现那原本裂得像小孩儿嘴儿一样七裂八纹的口子竟神奇地愈合上了。
如果有闲工夫儿,抹完了油的手脚再在火盆上烤一烤,伴随着阵阵荤香和丝丝沙疼,那口子会愈合得更快,皮肤会变得更光溜儿。当然,也有讲究的,睡觉前得戴上手闷子、穿上袜子,不然那一手一脚的油会蹭到被褥上。
猪胰子---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多余物件儿,在那天就成了婆婆手里的挚爱。因为她会在杀猪的傍晚,一家人都疲惫不堪又心满意足以后,发挥她自己的神奇。她会把这件让人望而生畏的东西摇身一变,变成一件人人都稀罕的宝贝物件儿。
待吃猪肉的人都散了,猪胰子也放凉以后,她开始让洪举帮她把胰子上的筋膜先摘干净了。再在屋里的一角,放上一块老树桩子,一根棍子和一个大盆,碱水她要自己凭感觉和。再把烧火的小凳摆上,家里平常用来砸骨头的斧头找来。等所有的阵仗都拉开了,她才安安稳稳地坐下来,气定神闲地在那小小的舞台上开始她的表演。
她先用斧子的锋利面剁碎那胰子。剁得差不多了,再把斧子转转个儿,用钝的一面开始“铛铛”地砸。铛--铛--铛--那声音不疾不徐,有条不紊。仿佛是经过了数以万计的锤打吧,她在心里仿佛看见那胰子已经由红变成粉,再由粉变成白,她就好似收工了一般,长出一口气,把那些白花花的肉泥放到脚边的大盆里去。
她开始用棍子顺时针地搅拌它们。她一边搅一边再往里搀兑她那特制的碱水。顷刻间,先前还软趴趴的胰子就变得坚固起来。她已经出了一脑门子汗了,也终于搅不动了。她把那胰子再做成一团团或者一块块相对好看的形状。
临了,她用手巾仔细地擦过脸和手,再把它给她的作品搭上去。她就也可以心满意足又疲惫不堪地一路摸着睡觉去了。
等到第二天起来,你就听吧---小孙子开始大呼小叫了。一家人洗脸的时候就可以光溜溜,滑唧唧的好好洗一回脖子和脸了。
用猪胰子洗脸,是老辈人传下来的手艺。老话就有“一天用它洗三遍,赛过西施和貂蝉”的说法。也不知真假,反正她家那些年即使过得再贫困,人的面皮看上去也是白嫩、细粉儿的。当然,也会有美中不足---有一点膻。不过那也没什么的,荤腥在那时候本来就是迷人的味儿。
通常一头猪的胰子能做出十几小块胰子皂,足够一家人用上半年,如果家里舍得,再放一些皂角、板油、冰片和冰糖,那效果就更好了。当然,也得算计着时间用,最晚不能用到第二年麦子熟的时候。因为,麦子熟了,胰子就会不争气的臭了。
这也是时隔多年,家人们对已故的奶奶最念念不忘的念想。
十四
娘活着的时候经常跟桂枝说,“遇到难处了,别怕。用好心对待一切。好心惊动天和地。你做到了,天地自会开眼帮助咱。”
那以后的一两年里,婆婆的身体就称得上是每况愈下了。不说别的,只是这每天三顿饭就得全靠桂枝亲手去喂,她才能吃得进嘴。
婆婆爱干净,生病以后更容易敏感,所以桂枝每顿饭都先喂她吃。她吃完了,她才能端起饭碗狼吞虎咽地赶紧扒拉。而与此同时的拉撒问题,也成了很现实的问题。而这些,几乎都落到了桂枝一人的肩上。
可能,这也是命。因为除了桂枝以外,她的姑娘、儿子们都心脏。看着老娘的排泄物和时不常哪里不对吐出来的污秽物,他们全都“嗷嗷”地干呕或者直接开吐。总之,除了她,没人能上到跟前儿去伺候。虽说那才是他们的亲娘吧。为此,洪举那些年没少自责。一边数落着自己和姊妹,一边也没少说桂枝傻。
也是从那时候起,桂枝被洪举撺掇着,开始学着抽旱烟了。
伺候老人和伺候小孩儿完全不同。成人的拉撒全都在屋里、在炕上,那屋里的味儿自然可想而知。更何况,说不定桂枝还会被无止境的家务活给牵绊住、耽搁了收拾的时候,那味道......就更让人不愿想象了。
还有一点,婆婆除了眼盲和不能下地以外,她后两年的胃口还出奇的好......
而到后期,她又开始添病儿、并且有些糊涂了。
添的是什么病呢?肛瘘!就是人的那个地方,犯病的时候会疼痛难忍,并且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就会排出一堆来......
所以到后期,她是长期不穿裤子瘫在被窝里的。
常年不动,身子又沉。所以通常是人睡着了,那些排泄物出来被压扁了她还不自知。再醒来,她只觉得被窝里多了好多“土块子”。“炕席漏了?土噜咔进被窝了?......”她也不管屋里有人没人亦或是有没有外人,她只是凭着她的下意识,摸到了“土噜咔”就往外扔......
所以后来,都不止是桂枝抽烟,连同他们的房子一起都得不断地冒烟儿。连她的小儿子都知道,只要看见墙上有缝儿,他就会插根香在那点上。这个家,得一直熏着才能待。
偶尔,憨直的洪举会忍不住大着嗓门儿嚷嚷他娘几句。“能不能别摸着啥都往外扔?起码等没人的时候再扔!”每每这时,桂枝就开始骂洪举:“不用你管,你也别吵吵!老太太看不见你不知道吗?她能是故意的吗?......”
凶完丈夫,桂枝会拿出婆婆专用的一个小油瓶。把一些油倒在碎布头上,再把油布放到手心里,捂热了以后,再用热油布给老太太捂她的肛瘘处......每当这时,老太太的呻吟声就会被止住了......
她的疼痛是否被减轻,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能知道,儿媳妇对她做到这种程度的孝敬,委实会让她的身心缓解了不少吧......
这时的老太太,多数时候会报以哭泣做呼应。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那时候的哭泣是有多么地复杂。
她也许根本不是哭自己儿子对她的调门儿有多高......更多的,她是哭自己哪辈子造了什么孽?让她受这样的惩罚......又是干了什么好事,才能修来这么好儿媳妇孝敬她......她一定也是后悔的,自己在她刚进家门的那些年,因为高彩礼的事儿,她总是故意难为她......没一个好脸给她看......
之前说过,老张家辈分大,平时来看望老太太的人很多。尤其是那些家里头子女多的,上了岁数的老年人,他们一边陪着老太太说话,一边小声儿地念叨着。
“自己生养了那么一堆孩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摊上一个像你家这样好的儿媳妇儿......”
每到这时,婆婆就又抹开眼泪了。“不说别的,就说我大媳妇每天喂我吃饭......顿顿先喂我......顿顿她自己吃剩饭......”
桂枝悉心伺候老太太的事儿,慢慢地被串门子的人给传了出去。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不管是不是亲戚,能不能搭上话,人们没事儿的时候,都想来最西头的这户人家看看。他们想亲眼瞧瞧,究竟这孝敬的儿媳妇能有多孝敬?而这一切,桂枝和洪举是后知后觉的。
那是平平无奇的一天,桂枝在外屋地忙乎着兑些食料去喂猪。从她娘当年给她那头小花猪起,她每年都要精心地喂养两到四头猪。这样,就能保证到年根儿的时候,家里能吃上顿好的。还能把多余的猪和肉卖了换钱。也就能保证,这一家人不论平时怎么清苦,可他们的日子有盼头,能一年好过一年。
她正歪着脖子趔趄着,打算把一满桶猪食提出去喂呢,屋子里传来了不迭地干呕声和呼喊声,“桂枝啊桂枝!快来!快来!老太太又吐了,俺们谁也上不去跟前儿......”屋里人捂着口鼻跑出来喊她。
她闻声慌忙放下猪食桶去看。
只见那老太太的头是软的,浑身也是软的......她整个人就像是没有骨头的长虫一样,趴在炕沿边儿上离空地只一拃远的地方......又是吐、又是吸......如此往复......她实在是没有力气了,不然她不会头都抬不起来......又因为这一拃远的距离,让好强又干净的她丧失掉这最后的尊严......
桂枝也是习惯了,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只一手抬头,另一只胳膊横起来一划拉,那堆呕吐物就“哗---”地一下干脆利落地掉到了地上......歇了片刻,老太太气儿喘匀了......又是放声地大哭一场。
先前在屋里的人,捂着口鼻的人,都开始拿手捂起了眼睛---没法不落泪......人们真正地见识到了---原来这贫寒的人世间,不光有贫困和寒冷,它还有感天动地的孝道和真情。
在丫蛋儿长到一岁半的时候,她开始能坐起来给奶奶抓满头皱纹里的爬头蛆(虱子,旧时人死之前头上出奇的多)的时候,那个干净要强了一世的奶奶,像是受够了人世间的罪与罚,爱与被爱。她终于支撑不住,撒手去了。只是到死她都想像不到,来给她送行的人,比来看望的她的人还多,多得多的多。
几乎,全杨树庄的男女老少都来了。
有些人,还带着他们的手艺和力所能及的心意来。
支客、木匠和画匠,进院开始就紧锣密鼓地忙活上了。打棺材、支灵棚,余不一一,忙而有序。村里的女人们也提着馒头和饭菜来了,这么些人上山,这回无论如何得留他们吃上一顿回灵饭。
冯家堡子---桂枝娘家的亲人、以及知道桂枝孝敬的所有人也都来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带着纸、备着孝、揣着自己剪的纸钱,全都默不作声地排到了送行的队伍里。那阵仗实在是太大了,连身后那险些摇摇欲坠的小家,看上去都显出了几分威严。
这些人摩肩接踵地挤在那个贫寒的院子里,各自地忙碌着,小声地议论着。
一边说:“啥叫有福?这才叫有福!”
另一边说:“啥能传家?只有这孝才能传家!”
......
白雪皑皑,孝布遮天。
像是被这场盛大的告别给惊动了一般,老天爷也适时地下起了一场大雪来。那雪下得纷纷扬扬又纷纷扬扬,让那片本就苍茫的土地变得愈发地浩浩汤汤。
在那苍茫的天地间,一排排粗壮笔挺的白杨树正耸立在山路两旁。浩浩荡荡的一行素人排满了整个山路---那是从村口通往北大山的官路。
队伍前面,一个壮硕的红脸汉子领着他六七岁的儿子正在一步一个脚窝地行进着。他们抱着牌位、扛着灵幡,一边走着,一边不时地向天空挥洒着如同白雪一样飞扬的纸钱。
打那以后多少年,人们都忘不了,在那个飘雪的清晨,一副红彤彤地棺材像太阳一样升上了青龙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