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好榻培训我

这一次参加培训,住了个好地方。
刚开始,我还有抱怨:来迟了,住宿的标准间是一楼,窗帘拉开,碰鼻子碰脸,是一排简陋的平房,目光的野马,只好囚回来。一夜睡过去,床上听见鸟在叫,独自吟唱的,互相应答的,自我炫技拐着弯儿玩花样的,羞怯怯一声声叹息的,温柔婉转自管自呢哝的,各有韵律,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好听。我本想赶紧起来,去追寻鸟声。又一想,你在这儿躺着,不就听得很美了吗?恰好,近来一向醒得早,鸟儿们各自说着话,打消了我去想烦心事的念头,阻止了我去为隔着好多天的事儿早早操心未雨绸缪的焦虑。我就静静躺着,享受这些鸣唱。



还有呢,一楼走廊走十几步,就是餐厅,吃饭不必忙着去抢地盘儿,从容了许多。那餐厅有趣,过道柜台里站一个重庆大妈,我一去,我们总要抢着问对方早上好,中午好。她会预先向我告知:今天有米线。有小面,很好吃哦。吃完饭,穿过另一间餐厅,就出了厨房后门,一个陡坡上,爬了一条弯弯曲曲、扭着身子的台阶,两旁有兰草盈盈,慢慢往下走,正可观赏旋着大转弯的校园道路,又可瞥见一树树淡淡粉红、饱满如炬的玉兰花。要是哪天外出,回来迟了,从这西南大学的5号大门进入,又可从这个陡陡的台阶抢步进入餐厅,不会拉下饭点。


一楼走廊朝另一头走,二三十步就出了楼门,到了培训学院前的平台。说我们是一楼,可我们下面还有天地——好大一个网球场。你去望,许多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乒乒,乓乓,正在练发球,个个精力弥满,正朝着格拉芙和阿加西挺进。你凭栏抬眼,哦,树丛之上,楼宇之间,一线淡蓝的山脉,那是重庆北碚的标志,缙云山。

用高德地图看看,好大一座风景秀丽的山川,就在咱的家门口。我偷空上去了一趟,九座翠峰连成一串,空气里都是青翠的颜料飘飘荡荡,晕染风光。好大一片竹林,大腿粗细的青竹婷婷秀秀,直插云霄。一座缙云老寺,发黄发青的老石头牌坊。里边一个老僧,散披着黄袈裟,领着一对母女念着经在镀金罗汉和蒲团之间转圈子,仿佛逍遥散步。坐汽车到半山腰,可以俯瞰下边儿偎着山脚的碧绿的嘉陵江。门口售票,吓一跳——才12块钱!北碚人真是头底下就枕着翡翠宝山。坐个公交车,五六站路,跃上葱茏十八旋,已在青山翠谷。




其实我这个一楼,已经在西南大学的旖旎山谷间。你看周围学校的房舍楼群,有的在坡上,有的在山上。你到某个学院去,也就是到了某座山。这也是重庆的妙处——山在城里边,城在山当中。山被城包围,城为山裹挟。城搂山,山抱城,像热恋甚至苦恋,若即若离,难解难舍,缠绵得很。山就是城,城又是山。说是进城去逛,其实是围着山兜圈子。有天我坐公交,报了站名,说是西南大学的北门,那就一直往前走,又报站名,说是西南大学的南门。没感觉到拐一个大弯儿啊,也没感觉到是绕到了学校围墙的另一边,北门跟南门儿,难道在一条直线上?



所以在这个山跟城一块捉迷藏的校园里,你爬一个山头,又是去一处楼房的腰眼。坡多,每面坡上都爬满了花草,亚热带植物叶子往往比伞大,肥硕得漫不经心。台阶绕来绕去,怎么走,走多少回,也不厌倦。石头小墙随处护着你别掉下去,湿气渍出苍青碱白熏黄,像有了千年历史的城堞。爬满迎春花的陡壁,上面绿苔斑斑,要跟你讲老学校的掌故。



老学校的掌故是什么?首先一个,就在我们培训学院绕出去的路旁侧。先是看见一株玉兰,草丛中,陡壁旁,嫣然而笑。然后是一排葛树,有一棵黄桷。然后一爿小广场,当路立个照壁,中间两个生铁镂空的大字,让我们猜。有人说,一个是“穴”,一个不认识。再猜,有人叫出来:突围!我表示附和——这才有创意。最后才认准了:宓园。



宓园,是纪念吴宓先生的处所。看,后边儿那幢掩映在树丛中的青砖小楼,就是吴宓先生当年在西南大学的住所。这位清华国学院的导师,陈寅恪先生的好友,曾在西南师范大学一住三十多年。如此国学大师,他的住所与纪念馆,原来就在我那个一楼榻侧一百来米的地方!你说,够幸运吧?

可我不太幸运,去宓园好几回,赶上人家下班,赶上双休日不上班,都能上得楼去,不能入得门去。只好一个人踩得地板咯吱响,站在廊间,读墙上悬挂的木牌,上面镌刻着吴先生的《落花八首》。

这八首七律作于一九二八年,虽非西南大学授课时所为,但借花伤时、即景抒怀之情,放在国难时迁居北碚这所落英缤纷的校园来吟唱,恰为大师的巴山夜雨之灵魂写照。先生序曰:
古今人所为落花诗,盖皆伤感身世。其所怀抱之理想,爱好之事物,以时衰俗变,悉为潮流卷荡以去,不可复睹。乃假春残花落,致其依恋之情。近读王静安先生临殁书扇诗,由是兴感,遂以成咏,亦自道其志而已。


所以,我读“早知生灭无常态,怨绿啼红枉费辞”这样的句子,一时仿佛看见吴先生伤悼尊师王国维,站在一株早春的玉兰树下,涕泪泫然,本欲默默不言,任由芳蕊坠零,又忍不住抑扬平仄,填词协律——
枝头秾艳最天然,
造物何心巧似颠。
我喜欢“巧似颠”三个字。这几日在西南大学校园,时时在一个转角处偶遇一丛山茶花,在一面崖头仰望一挂黄灿灿的迎春花,在一片林地间凝望一树华灯般的玉兰花,无不惊讶春风巧手之高妙。而诗人吴宓一语道破:巧似颠啊,惟有疯癫的痴迷,才能创生出花朵的完美。
遥期万古芳菲在,
莫并今朝粉黛鲜。
伤感之余,吴先生其实信心坚固,他期待一朵花万年芳美,像王国维先生的诗人情怀与美学思想。那绝非一朝一夕的脂粉之鲜,而是恒久绽放的楚楚芳菲。
在西南大学这么一座山环水润的园子里,人人都该是诗人,留连低吟。多情的吴宓先生,正是这座香草苑的诗神:
含苞未向春前放,
离瓣还从雨后开。
飘茵堕溷寻常事,
痛惜灵光委逝尘。
浪蝶游蜂自在狂,
春光羡汝为情忙。
……



这些天,我们从积雪未消的祁连下,乘坐现代交通工具,几个钟点间,从冬天的苍白走到春天的绚彩,一转身就撞上了明媚春风,午间漫步,傍晚狂走,都似浪蝶游蜂,花丛林间,阶下坡上,为花木之自在而狂,为迷花之痴情而忙啊。
其实宓园还有一处,在一丛楼间一个平坦坡头。硕大一颗吴宓先生头像,望着学子们携书持卷,来往忙碌。一间亭子,罩住一篇石头上镌刻的《宓园赋》。“小园杰构,显敞而幽; 乔木亭亭,绿草油油……”嗯,博学之士在炮火纷飞中能安得下一张书桌的地方,是这份景致。“槐子黄时,木樨香候。铺青石以为径,立明轩而非楼。”先生在这儿散步,天天通向幽静。而北碚总是有好山水,涵养着国学大师:“屏山如黛,连九峰而竞秀; 渌水涵春,汇一江而长流。”所以呀,吴宓先生已然是西南大学守护神:“虽哲人其已往,嘉流风其未休。莘莘学子,如亲謦咳。嗟尔多士,力奋宏猷。”



说到这种小园,小亭,碑刻,这又是我在碧绿校园的一种游赏之乐。还是从我睡觉的那个一楼开始丈量,出门拐几个弯儿,绕过几株老榕树,朝着7号门的下坡幽径前进,不过两百米,有一院佛教黄的小楼阁,门口一条黑木牌,镌刻“说乎哉”三个风流蕴藉的绿松石色行书字,想来写字的那个人,一天到晚栖在这么好的大学府苑里,手腕子里都贯注着喜悦,所以才能把这三个字儿挥洒得这么舒卷浪漫。进小院,迎面墙上又是一长条洋洋洒洒的《说乎哉赋》,骈四骊六,放开性子,渲染书生之乐。乐乎哉?乐极了。再抬头,这才看见大字写着单位名称——“西南民族教育心理研究中心”。旁侧自然又是月洞门,青砖楼台阶,小轩窗。走到后院儿,几竿青竹,隔墙摇曳。这个院子做学问的人,真会享受。






从这个院子上坡,到主干道,继续往坡下走,坡道旁边,许多民国式样的青砖老房,都窝在一块洼地里,每个门脸都极有味道。我要是这儿有权的校长,就弄一笔钱,把这一圈子荒废的屋子全弄成学生的文化体验基地,向全世界开放。


继续下坡,一圈楼房中间,一坨翠绿的湖,悄悄地泊在一窝少有人来的低洼处。湖边迎春花明黄灿鲜,悬垂在绿藻和青绿的水面之上。走到两片小湖中间的隔道上,迎面石壁先刻了大字——“文渊湖”。名字文气得很。旁边又是一方石刻——《文渊湖铭》。唉,这才是国学大师吴宓先生熏之陶之、居之吟之三十载的校园芳泽之地。好地方总是有点好景色,住在那儿的人,赏之不足,乃乐之; 乐之不已,即吟之; 吟之未尽,于是乎歌之赋之铭之,提起毛笔,石头上铺叙排偶,津津乐道,镌刻以文秀之。这个地方就好上加好了。这种地方才像中国人居住的处所了。






我在一个午休时分首访文渊湖。手机拍得没了空间,正好,就静悄悄站着,听一圈鸟儿悠闲啼鸣清唱,左一呼,右一唤,对岸一串促促短声,头顶柳莺啘转华丽。一会儿坎坎伐檀,琢琢有劲;,一会儿吐玉缀琼,绵柔玲珑。一时间心摇神驰,不知今世何世。

二访是在校园里迷了路,自以为坚定笔直地通向了培训学院,不意陷入楼房的迷宫,浅一脚深一脚,闯入一个建筑工地,灯影昏黄,人声全无。心中惊慌起来,沿一条弯道一直逃出来,走啊走,忽然就有了好风光,发现了一弯没见过的湖,又开始自我安慰:幸亏我迷了路,这个园子就给我一处新风景。沿着湖走了好一阵儿,渐渐眼熟,早来过了:哈哈,文渊湖!


还有一次,执意往坡下走,闯入一片居民区,鸟鸣屋静,壁苍花明,曲径通幽处,家家花木深。看着一旁崖头砖栏墙上曲曲绕绕放成一排的塑料的陶土的木头箱子的花盆,想:重庆还缺绿吗?每一寸土地都挤满野花野草,人们还是这么喜欢花花草草。也许,花草树木这些东西最为知趣识相——深知你巴山蜀水之人爱花爱草,他们就互相打了招呼:同去同去,西南之地可居!来哉来哉,爱花之人可爱!于是,中国最美最繁盛的植物,全都攒到这个山城来了,就像1940年的北碚,卢作孚,老舍,吴宓,梁实秋,晏阳初,梁漱溟,郭沫若,中国的俊杰才子,全在这儿栖居……。我这么胡乱想着,就又下坡,下台阶,看着曲径走到了一个小湖前面,高兴坏了——今日无意间,又有新发现; 老天惠幽人,大叔常开眼。肥水都是我的。站着观赏好一阵子,就觉得眼熟,嗨,又是文渊湖!你这家伙,拿你的婀娜妖媚,含蓄幽美,又骗了洒家一回。






当然也有些地方离我的一楼稍远。有天中午越走越来兴,跑到了学生公寓的杏园,还是桃园,还是梅园,说不大清楚。只见一幢公寓楼立在山坡上,楼半腰每个单元出口都伸出长长的、婉转有致的台梯,学子往上一站,既可远眺缙云山,又可近赏一条幽谷。我决定去沾沾这些少年的福分。就翻过一面玉兰花树林的山坡,沿一条曲径,在青翠的坡间穿行,然后,看见一脉溪,汇成一汪又一汪湖水,静静地,明亮亮地,趴在一条青青山谷底下。踩着河道上的大石块走过去,明显是新修的一条窄窄的车道,如玄色绸带,盘旋在山谷的一侧,走一走一个分叉,走一走一个分叉。每一条都迷惑着我,我拿不定主意该去哪儿探险。最后决定,沿着有鸟叫的地方走。走着走着,又有一条台阶路爬入山坡上的树林深处,把我悄悄拽进去,开始登山。回到主干道,渐渐走入竹林中。一侧掩映着湖水,时不时有一枝幽花,伸向湖心。另一侧,则尽是一丛一丛的青竹,团簇着,高高地挑起天空,挺秀纤长,清,雅,高,爽。我干脆走入竹林,听鸟儿的清歌从竹竿上滑下来,给我洗耳朵。车道尽处,一圈子巴人坐在水边打牌。这些人真会挑地方。又有人把长长的鱼竿插在水边,在一边溜达。再往下走,水声哗哗,溪流蜿蜒细小。小路越发幽静,只剩一步宽,山谷越发窄了。漫坡上,人们随意种点什么。你抬头望,那些高高的山坡上,楼房插了一幢又一幢。此处大可居啊——推开阳台窗户,下面是整整一条青山翠谷,对面是一所养过国学大师的绿色学苑,耳朵里呢?天天,随时,溢满鸟儿中单簧管双簧管长笛手的即兴奏鸣曲。











然后呢,我觉得我迷了路,高低冥迷,不知西东,肯定走得远得不得了了。心一横:随他的便。就像苏东坡那样倚筇竹杖而行,不识远近,又何妨?忽然,一串台阶把我引导到山谷上方,又是一片林子,又是几声鸟啼,一条僻静街道出现。对过,楼房下面立着半幢残破的小楼,上面挂个牌子——“中国科学社中国生物研究所旧址”。我的个天,我这是又走到哪了?是走到80年前了吗?是走到抗日战争那个中国科学举步维艰、筚路蓝缕的时代了吗?


我就从这儿再拐一个街口,嘿嘿,西南大学的7号门!俺胡汉三又回来了。再次通过那个“说乎哉”小院,三步两步,绕过可爱的那株玉兰树,又是我的培训学院!又是我的一楼下榻处!我以为刚刚去的那条青翠山谷离我很远,没想到,它还是在我的枕头底下。
远乎哉?
哈里曼大叔曰:不远。





补记:
我前面写文章说,学校后边儿这条青山翠谷,一脉溪流,问了好多本地人,居然不知道名字。我们培训学院的班主任张昆老师读了我的文章,赞曰:真能写!不过他在结业典礼上立刻为北碚人辩护:我们的这一脉清溪,原本是条臭水沟。经过咱们的打造,养护,已经变成风景佳胜啦。它可是有名字的——马鞍溪。
谢谢北碚,让我再次当了一回学生,还给了我这么美的睡觉的地方。
谢谢张昆老师,这次你没多讲课,没来得及传道授业,可你给我解了一惑——霍老师,你那枕头,除了能听一院子的鸟鸣,仔细听,还有一脉清溪,哗啦啦,哗啦啦。




我要下榻
鸟儿们各自唱一番
用纤纤歌喉
给我编织一部黄粱新传
据说
我得到了装满福缘的枕头
搁在一所青青校园
我睡了十天
嘿嘿
中了美学状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