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世界
文/茯苓
男孩,你的到来,只是为了离去。离去是你在世间唯一的目的。后来,我千辛万苦才想明白,却晚了。
你永远不知道,你来时,我曾怎样含泪笑过;你默默离去,我曾躲在幻境般的暮色里,茕茕孑立荒野又独坐林间。
我想目送你的背影,直到你归于远处的冥暗。可我瞧不见你,送别背影也成了奢侈。只得费劲在记忆深处,收集你的气息。艰难地回放点滴细节,一片片拼凑你的模样,在你走的那晚,和至今的无数个难眠之夜,我在内心勾勒哭泣、微笑、沉睡的你,独自迎来一个个残忍的晨夕,看它们敛去一粒粒虚幻的珠露,带走虚幻的你。
你走后,我的天空变得麻木,泛着整块死寂的灰。笼着我不疼不悲、不眠不休的世界,仿佛我身处的凝固梦境。许多天过去了,我渐醒来,才感知,心有一方缺失的空洞,这感觉闻声而不见影,使笑和泪找不到源头。
我自知缺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却无法确认。随手抓了宿命的稻草,苦撑坍塌的废墟。一半的心说服自己,相信这是宿命的安排,顺受避无可避的境遇;另一半的心,在艰辛中寻了许多理由去跪拜、去虔诚信仰,从而确信你真的走了。我的表情便自然真实,笑与泪有迹可寻,空洞里掩埋的巨石开出了笑与泪的花。
其实,哪怕你不离去,临了,你我之间,终究只能相互目送。可你的背影,太过纤弱也太匆匆,没留渐行渐远的时间,好让我适应送别;没给我怜悯,允许我多抱你一次,或允许我先转身;
我说过,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即便没了健康、不能回应我的爱,我不在乎,我养你!
你一定认真思寻过,你怕我伤于离别,没让我记住你的味道、没让我为你再添一件寒衣。你一定用浅浅清泉般的心深沉地爱过我,你知道,你留下会给我负担,可你不懂我是如何的甘愿。你残忍地割裂所有,决定先走,体贴而决绝。
倘若,人类只愿相信自己了解的东西,才乐于接纳。那我,或许只能卑微地宥于囚牢、豪迈地别于大众,不了解的信仰也悦然欣纳。把你我离别的一切,在矇昧中当作自愈的枷锁去拥抱。
几百个昼夜交替的浑浑噩噩以后,我哀伤而庆幸,还敢于去想念你。我承认,我爱你,只是你的事,与我无关。谁叫你来了又走;谁让你我之间拥抱的次数像你的啜泣般稀少;谁令你柔软的手指像我、流淌着的血液也像我,那种熟悉,唯在伤后爱后,方可明晰地目睹,不忍亦无法言说。
七月流火,本该是越发凉爽的时节。十七日,遇见你,我心如鼎沸。我无法揣度,彼时你是怎样的心情。只知道那刻,我的心,曾短暂停止跳动,浸在你的初次啼哭、也在抱你的瞬间。写到此处,幡然惊觉,相逢的“十七日”居然谐音于“失去日”。多巧的昭示。
第一次见你,爱洁净的我有些嫌弃你没洗澡,嫌弃你皱皱巴巴的脸颊以及不愿睁眼看我的行为,慌乱于你任性妄为的喧闹。
你安静下来,是一种比周遭的嘈杂沉重的安静。我有些想哭的慰藉与快乐。毫不犹豫地抱你,你也舒展双臂,我们的手臂犹如孤舟的帆影,在暗夜里乘风破浪地相逢。
我战战兢兢地抱你,不敢太用力也不敢太轻。我的手臂环绕你,仿佛抱着沉甸甸的最脆弱的水晶,小心翼翼,犹如护着一盏风中忽闪的烛火。那出自于我本能以为的脆弱。你其实不需要庇护,你的坚强胜于我的担心,不然,你怎能一路孤独前行,于冥冥中寻来与我相聚。
你没有如我般的懦弱与忧惧。我知道,你一路寻来的不易,匆匆别去的不舍,你定是在暗夜里挣扎过,为幸福和哀伤痛苦过。但是你做了坚定的选择,如同你离开的选择一样,可你仍然觅来见我。这些,你的母亲告诉过我。我想,我对你的爱还是太浅,不然,怎会怪你。
没见面时,你的事情我就听说过。我只是笑;你走后,再听了一次,我笑得泫然涕零。再次回想你母亲告诉我的故事,是要鼓足勇气的。原谅我的怯弱,我不记得更多。
你我的回忆,我只有些许零碎片段。你母亲坚定地告诉我,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我不同意,但我不忍向她辩驳。其实我内心希望你不是,那样你就不会独自决绝离开。
你不知道,父母健在,至少四十岁前,你仍是孩子。当父母离世以后,人们再也找不到来处了,只知将去的归处,才无奈地成了大人。
今晚,冬季的夜风又兴起冷雨。我喝了酒,远离人群,独自躲在暗夜里游荡。
夜已深,人潮散去。雨中,等待破晓的灯火阑珊,斑驳如画。
我想,你也在等待吧,风停雨歇的温暖,漫漫轮回的月华,穿林打叶的日光,还有永贮原地的等候。
隔世是否重逢,我不知道,只想让匆匆别去,用一世的光阴在心灵成茧,努力让宿命成为信仰,努力相信天国和厌烦的鸡汤,努力以追忆去分担你的孤独,而我的孤独,曾在你走的那晚被你剥离,又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提醒我,它如影随形地伴着我。
我多想,变成那片树林,织一片庇护和守望的影,站到天荒。自你离开,每遇凄风苦雨,我都会伫立窗前,心存这般念想。
多想再回那片树林,只是,我沉重的步履托不动空无一物的心。
那是你的树林。
你离开那晚,柔软的月色轻覆在小小的坟头。我披着厚重的月辉,静静地坐在旁边,一遍又一遍,擦拭着你喜欢的有只小熊的奶瓶。
知道你睡得香甜,我却像一个唠叨的老人,反复叮咛,想让你记得一百种泡奶粉的法子、一千个有趣的童话,想让你记住一百公里以外家的样子。
坐在你的树林,我用手在鼻翼两侧、眼角、额头和两鬓,不停地比划,告诉你,五年以后这里会有浅浅的线条,十年以后那里会微微地下垂,五十年以后黑发会被染白...…
我想浅浅地笑,脸没有配合着勾勒出线条,却扯得眼睛生疼。于是,轻言细语地给你讲白雪公主的故事。忽然发现自己居然像白雪公主里的皇后一样,如此担心容颜老去。
担心你忘记我的模样,恐怕再来你的树林时,满面沟壑让你不认识了。
陪伴的时光短暂易逝。晨鸟吵醒了阳光,柔光像肉肉的小手,暖暖地碰触着我,又顺着我的头和脸静静滑落,温和地流淌在你的树林。我放着你最熟悉的曲子,以前你总能听着安心入眠。你知道的,韵律会在阳光里流淌进心里干涩的河床。晨光如笑抚着我的脸颊,我悄悄在心里承诺,一定好好活、也慢慢地变老。
有时,我短暂离开这个城市。离你的树林或远或近。五十公里,五百公里,一千公里……距离像最苛责的标尺,清晰浮现心头。我常常远眺那片树林的方向,常常在相同的夜里仰望不同的圆月。唯一不变的只有记忆,记忆把你的树林绘成最好的油画,阳光与月色交替,我们依偎在画里成为温暖的风景。
时光流淌,很久了,霜冷林肃的季节。你躺在你的树林里冷吗?我又走了许多弯弯曲曲的路,却再没勇气绕去你的树林。除了洗不去的尘土,我容颜依然未变。只是唯恐你发现,我违背了那日阳光里的承诺。
欣慰的是又一年的春光依然明媚,又一年的冬雨寒冷如昨。我在这里、你在那里。你的树林和我窗前的杨柳一样:万物生长,落叶簌簌,永无尽头。
来来去去的风景也无边无际,日日夜夜像钟摆一样往复。只是这钟声凌乱了心跳,摇撼记忆中的油画,它们时而寸碎、时而粘合得鲜活如初。别后的分分秒秒掠夺了过往,遗下你来的唯一目的。若早知如此,当初该自私地唤醒你,让你多看看我,我多抱抱你。
我知道,一千年以后,你的树林和我们的油画难免斑驳,在无尽时光里湮灭。
我明白,再远的路也会有岔道。离去,只在或早或迟的某处。你真的走了,不回头的离去了。
冬雨渐稠,夜空的云不堪冰冷,潸然泪下。我躲进街边的树影里,告诉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你来过,我爱过,就好。我知道,你一定也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