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惊魂
2003年5月5日
上午输液,验血,看电视剧《神医喜来乐》,这已是我住院后的固定节目。想到岳母身体不舒服,妻又要上班,就想还是回家算了,免得她们麻烦,没人送饭(注这是我第二个疗程化疗,因指标不达标,五一节还在医院住院)。
回到家,吃饭睡觉一直到下午四点多。岳母躺在床上一阵阵咳嗽,虽然上次检查说不是非典,但我一直担心,这么多天没有好,到底怎么回事。岳母在向妻诉说不舒服后,妻放弃加班回到家。我们给岳母量了下体温,高达38度。我催促妻赶紧带岳母再去医院看看。
她们去了中山一附院,一直到快晚上9点了,还没回来。我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9点多,妻来电,说是岳母被怀疑得了非典,要住院。令我很震惊。这段日子,岳母一直跟儿子有亲密接触,我们也都住在一起,会不会传给我们?我真的好担心。老天,不会这么倒霉吧,在这个时候,再来这个事?
晚,立时给家里全部消毒,但仍无法消解心中的担忧。天天都在担心这件事,但没想到,还是来了。
妻来电说,医生说岳母一些指标都符合,只是白血球偏高不符合。岳母的肺部已产生了阴影,非典的可能很大。
实在是难以想像,岳母差不多一天到晚都呆在家中,除了到医院送过几次饭,到市场买过菜,其他地方基本都没去过,这非典是从何而来?如是非典,就令人恐惧了,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们全家要不要隔离?我的化疗怎么办?儿子怎么办?真是老天不长眼,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如此折磨我们?
只到凌晨近一点,妻子才回到家中。她说岳母被转进了第八人民医院(注:广州最早收治非典病人的传染病医院,后来被指定为非典专治医院),完全隔离,已开始输液。此刻,我只有一个愿望,但愿岳母不是非典。但即使不是,岳母住进专治非典的第八人民医院,我们一家人要隔离已是无可避免。
2003年5月6日
一直到今晨3点才睡着,妻好像一晚没睡。
早起后立即决定儿子不要上学了,我呢立即去医院把情况说明,不管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后果,但一定不能故意隐瞒实情而招人辱骂和忌恨,而且,我现在根本不可能化疗。一来不知会否被传染上;二来,现在根本没人照顾,吃饭都成问题。
当然,我也做了万一医院让我化疗的准备。我把需要的衣服全部带齐,准备到医院后不再回家,我要雇一个护工,在医院吃,让妻子全身心照顾好儿子和岳母。
当我将一切准备妥当后,我真是感到了一种恐惧和悲伤。我不知岳母被隔离在医院结果会怎样。她不会说普通话,而病房里又没有一个潮汕人,她如何应对这场灾难?我不知道妻子和儿子会不会被感染,如果会,我可能很难再见到他们。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被感染,如果被感染,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那简直是雪上加霜。我能闯过这道关吗?
想着一家人都被威胁着生命,我禁不住泪流满面,跟妻再次抱头痛哭。此时才发现,我们是多么的孤独无助!只有我们自己,才能彼此安慰,给予对方一点点支持。
赶到医院,我把情况告诉了林教授。他立即说,根据国家和广东省有关规定,我必须隔离,现在打化疗是不可能的,太危险了。他让我请假10天,3天内,如果岳母病情明确了,我可以立即回医院,如果被确认为非典,我必须回家至少隔离10天。
我知道,这是规定,多说无益。回病房跟24床病友简单说了家里有事,就走了。我不敢说得太明显,我怕引起恐慌。
回到家,妻跟岳母打电话,岳母说昨晚一晚没水喝,渴得不行。妻一听,急得要命,说要去医院看她。但一般人根本不可能进去。好在妻有个当护士的同学愿意帮忙,说可以代妻去医院看岳母。她说一般人进不去,她能进,又知道如何防范,她也担心妻走了,家里没人。这时,同学的无私帮助,真令人好感动,这个忙帮得太大了太及时了。
防疫站来电,说是要来家中消毒。看来医院已将情况通报到了有关部门。我们先行自我隔离是明智之举。
本以为,防疫人员来了后会告知一些情况,至少会提供一些应急提示什么的。没想到,只是一名工作人员,穿着全套隔离防毒服,一进来就要我们把门窗全关上,然后立即出去,等他消完毒再回来。我们只好匆忙走到楼下。
防疫人员消完毒,告诉我们一个半小时后再上楼,就想走,根本没有指导一下的意思。是妻缠着问,才问到一些须知事项,他再给我们留了一瓶消毒液,就忙不及地走了。
防疫人员走后,再没有任何组织给我们联系。我的感觉,自己一家就像是被世界抛弃一般。家中出了疑似非典病人,我们就被要求回家隔离,但那个家已经是被污染的家,我们却不得不呆在其中。如果万一家中有病毒,那么我们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我曾经以为,所谓隔离,就是把我们送到一个特别的地方,供应必要的生活用品,避免我们跟其他人群接触,以减少自己生病和传染别人的可能。但,实际情况完全不是这样。我们家被消毒后,就再也没有任何人理,其实,我们随便走到哪,也没人理。这岂能叫隔离?当然,我们并没有想到四处乱走,从内心来说,我们也希望家中没事,不希望万一有事会给别人带来麻烦。
中午想办法让妻子睡觉,她却根本睡不着,不断诉称心口总是砰砰跳。只好劝她去看医生。我担心她挺不住。自从我病后,她一直说心脏不好。我真快崩溃了。
痛定思痛,我觉得不能再这么慌张、混乱下去了。我必须先镇定下来,并带头解决问题。我就想,如果岳母被确诊为非典,那么我们一家人被感染的可能性很大。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妻子和儿子还有可能活下来,我则活下来的可能很小。
真的临死了,反而让我冷静下来。我主动去厨房将碗筷洗掉,让妻子尽快去睡觉。我也静静地去睡。下午3点,带儿子到楼下打羽毛球。8岁的儿子,并不知道我们面临多么严重的处境,依然是快乐如常,跟我打得很开心。我被他的天真烂漫所感染,不再东想西想,一门心思打球。
现在,锻炼身体是我们抵御病魔的唯一办法。打球,也让我们忙碌起来,对灾难的恐惧,暂时忘掉了。我还有一种想法,既然死亡不可避免,我也要在死亡前给我的家人、特别是儿子应有的天伦之乐。
没想到,这样做效果真的不错。内心真的平静下来。
妻子去医院检查回来,告知只是感冒、伤寒,不是非典,我悬在半空中的心落下一大截。不过,我还是不放心,因为她有点发烧,脸色很不好。我就让她尽量去休息。我自己来操持家务。洗切炒煮,一顿晚餐忙碌了一个多小时,虽有点累,但总算还能吃。
妻子回家并没有睡,而是将家中被褥衣物全部拿出来清理洗净。儿子看见我们在忙碌,主动要求拖地板。这样一家人各负其责,都忙碌起来了,没时间没精力恐惧发愁东想西想。
一家人齐心协力做事,也真能鼓舞人的精神,等我们吃完晚饭,看着焕然一新的家,我发觉我们都平静下来了,已经没有了悲伤、恐惧、焦虑。吃完饭,我们再一起追看电视剧《走向共和》,看完就早早上床睡觉。隔离第一日,就这样平安度过。
当晚,岳母来电说已不咳嗽了,烧也退了不少,是肺炎的可能性较大,心中大慰。
当然,在表面平静之下,我也在想万一之策。我想过是不是该写份遗嘱,将心愿和后事都交代一下。当时,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儿子。我希望家人一定要尽可能保护好他。我甚至想过将他送走。但现在的情况,我们都是嫌疑对象,谁敢接受?我们又怎么送呢?
今天一日,让我好迷惑。难道我的命真的不好?否则,怎么会遭遇这么多的困境?但想着想着,心中又升腾起一股不服气的念头。我不相信我就这么输掉,这样被毁灭。都来吧,老子不怕,我要跟命运斗一斗。曾经那么多艰难的生活都走过来了,这些病灾算什么。我不怕,我不会认输!
后注:惊魂日子维持了几天,医院来电告知岳母不是非典,但还是要留在医院打针。一周后回到家中,我则回到医院继续化疗。这一周,可以说是我生命中最为黑暗的日子。我从来没感觉命运是如此严酷。好在,最后岳母不是非典。老天慈悲了一回。不过,这次非典惊魂给岳母的身心带来严重创伤,原本一直很硬朗的身体,因此变差了许多。这件事一直是我最为愧疚的事情之一。我生病这些年来,除了妻子,最劳心劳力的就是她。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才能表达我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