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殇戏

2018-02-11  本文已影响95人  江六郎
戏子入画,一生天涯

“将军啊,早卸甲,他还在廿二等你回家......”

徵羽宽厚的手掌,慢慢抚过阶前的凭栏;刹那间,一阵刺骨寒意顺着掌心的脉络窜上全身。徵羽猛地缩回手,像是被那冰冷的栏杆灼伤一般。“这么热闹的园子,为何坊间器物如此冰冷无情?”他邹了下眉,暗自叹道。

“这位官人,是来捧画先生的场吗?!”过堂的小二,谄媚地笑着。

“画先生?!”徵羽不解。也许是头回在群芳院这种风流地听戏,他竟不知道唱戏的角儿,不论男女都要尊一声先生。

“看来官人是头回来吧,画先生就是我们这儿的头牌,入画姑娘。今天,入画姑娘开场唱曲,可算百年不遇啊!”说罢,他指了指周围众人,“看见了吧,这么多人都是来捧场的!”

顺着小倌手指方向,只见身后大殿早已是人头攒动。一干人或站或坐,或评头论足,或窃窃私语,好不热闹。

“这位官人辛亏你来的早,要不此时哪有地儿坐啊,我跟您说...”

“唱得什么戏?”徵羽听得不赖烦,打断了聒噪的小倌。

“哦,是汤显祖的《牡丹亭》,游园惊梦一折。”

他这么一说,徵羽来了兴趣,“好戏,我倒来听听画先生唱腔如何。”

“那客官您稍坐,我给您叫俩姑娘陪着...”

小倌正欲离去,却被徵羽一把拉住:“姑娘就免了,给我上桌酒菜,顺便添副碗筷。”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定银子摆在了桌上。“十两够吗?!”

那小倌见了白花花的银子,顿时眼中闪烁出无比饥渴的光:“够了,够了,您买下小人都够了!”

“那就别废话了!记得,酒要你们这最好的!!”

等小倌离去,徵羽抿了口面前的茶,“这太平猴魁倒是不错,看来确实没来错!”他一边品茶一边环顾四周。院子上下两层,一楼正厅摆了二三十张雕花红木方桌,每桌都有人伺候着。二楼用十二根塑金盘龙柱支撑,割出了十间偏房;那窗沿门扉也皆是红木质地,雕着山水,瑞兽,美人,每间不同。可见,这每个房间也都分了不同档次。中央一间看似最大,外梁正中挂着一张红色牌匾,上书三个烫金大字“群芳楼”。

“羽兄,今天哪来的兴致,竟邀我来逛窑子?!”

徵羽回头一看,果不其然是他。

来人叫王浅,和徵羽同朝为官,时任左都御史。

“王大人,你让我好等啊!”徵羽一边寒暄,一边腾出空位,给王浅挪座。“我就约故人吃饭听戏,倒是王大人怎知这是窑子?!”他邪魅地一笑,仿佛看穿了一切。

“哈哈哈,羽兄京城谁人不知这群芳楼是个风流地儿,只有你是忙于战务,无暇顾及。”王浅喝了口茶,继续说:“今天唱什么戏,谁唱?”

“听说是他们这头牌,唱牡丹亭。”

“那感情好,一边听戏一边喝酒,还有美人作陪,快意人生不过如此!”

说罢,两人相识大笑。

“你说江南烟胧雨,塞北孤天祭,荒冢新坟谁留意,史官已提笔......”

不多时酒菜上齐,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对饮,大约这么喝了半个时辰。就听有人高喊:“看啊,入画姑娘出来了!”

抬头观望,只见一女子身着红妆,缓缓踱步而出。她玉指拈花,脚下似踏芙蓉千朵,足尖点地,如溅起千层漪涟。丹衣水袖,竟舞得繁花失色,蜂蝶羞容。一颦一笑,说不出万种风情。那眉宇间的柔美,隔着淡妆浓抹的扮相,呼之欲出。

才刚刚起了个泛儿,就引来了无数的叫好。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注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一曲小唱,宛如树间清脆的鸟鸣,又像是涓涓流淌的清泉,声声入心。

“入画,入画,音容皆如画中一般,果然名副其实啊!”王浅赞叹道。

“王兄,我两今天可是商谈边关大事,你怎么开始听戏了,我看你也入戏了吧?!”徵羽佯装不满地嘟啷了一句,可心却早已飞上了二楼。

“哈哈哈,羽兄这话说得;何来大事可言,边关告急,陛下已命你我出征,此一去不知生死几许,又有何事可烦恼?不如如此这般,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此话倒是不假,只是...”徵羽还未说完,就被一片叫好声打断。原来,那入画姑娘已经唱完,正和客人行礼。

“今儿日子好,各位有福了,入画先生想约见一位客官上楼小叙,不知哪位...”礼毕,候在一旁的老鸨说话了。

此话一出,引得一干如狼似虎的客人打乱,一个个争先恐后向二楼涌。

“各位,各位,莫要着急。入画先生选人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快快说来!!!”人群中有人大喊。

“第一,是看各位的财力;这第二吗...”老鸨咳嗽一声,故意卖了个关子。

“第二是什么,你倒是快说!!”

“这第二吗,就是看品相了!”说完,她给一众小厮打手使了个颜色。

“好,现在开始,带礼物的先拿出来,给老生瞅瞅!”

说时迟那时快,一众人纷纷献上带来的礼物。

徵羽看了一眼桌上摆放之物,有西域钻石,东海珍珠,塞北古玉...各种见过没见过的,真正的奢华荼蘼。

挑来挑去,老鸨子看上了一件金镶玉的珊瑚。“这是哪位的礼物啊,可先上前一步。”

这时,一个文生公子模样打扮的人,得意地走了上来。

“这位公子礼物最好,他第一个。”老鸨一边笑一边客客气气地请上公子。

“妈妈,等等。”二楼的入画姑娘忽然说话。

“您让公子且回吧,我今日不想见客...”说罢,转身就要走。

“你说不见,就不见!!??”还未等老鸨开口,那公子抢先一步说话了。

“你不就是个臭唱戏的吗,让你陪爷,是爷看的上你!!你知道我是谁吗,京兆府尹是我爹...”一句话,楼下呼啦涌来了数十个大汉,而一众客人竟都吓的让出了个空地。这京兆府尹官居四品,在藏龙卧虎的京城虽说不是什么大官,可势力也不容小觑,毕竟也算一方势力。

“手下的听着,今天我要这个小娘们好好伺候老子,你们给我守好了,有人乱来给他好看。”他一边说,一边推开老鸨,嬉皮笑脸地走上楼,一把拉住了入画姑娘。

“小娘子,今晚你就是爷我的人了...”

“哼,什么世道区区京兆府尹四品官,也在这作威作福,羽兄,羽兄??!!”王浅转过头,却发现徵羽已经不在座位上了,他四处打量,竟发现徵羽已经挤进了围观的人群。

“看过故人终场戏,淡抹最适宜,怕是看破落幕曲,君啊江湖从此离......”

“放开她!!!”

那府尹之子,正欲轻薄,忽听见如此一声怒吼,竟然吓得松开了手。

“谁喊得,谁喊得?”

“我!!”徵羽不慌不忙地挤过了人群,一脸不屑。“京兆府尹有你这样的不肖子,怕是之后的官运也旺不到哪去了...”

“你...你...”听了这话,那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知何言相对。

“你们还愣着干嘛,给我打!!!”京兆府尹之子,气急败坏地叫嚣。

瞬间,那十几个大汉,一起围了过来。“哈哈哈,等得就是你这句...”徵羽放声大笑,忽而起势,以掌为刀,劈向那几个家奴。

这一切都被王浅看在眼里,可他依旧淡定地坐着饮酒。

“客官,客官,你去帮帮忙吧,好歹也劝两句!!”之前伺候的小倌,一看情形不对,立马跑去央求王浅。

“不急,在我两杯酒下肚之前,他一定擒下那捣乱之人,你且看着。”

果不其然,王浅两杯酒没喝完,那十几个大汉都相继倒地不起,未等众人缓过神,徵羽一个箭步冲到二楼,一把刁住京兆府尹之子的手腕。这一刁不要紧,京兆府尹之子,立马乖乖地跪地不起。

“疼,疼...你知道我谁吗,你敢...”

“我知道你谁,京兆府尹独子吗,你爹官居四品是吧。”说罢,从腰间掏出个玉牌,那上面明晃晃刻着“征北大将”四个字。

“这牌子的分量,跟你爹比,哪个更足实?”

“征北大将,可是陛下钦点,官居一品,治你爹跟玩儿一样!”不知什么时候,王浅也站在了他身边。

“这...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望将军放小人一马!”一见来人是个恨角儿,那小子立马怂了.

“给入画姑娘道歉!”

“小人年幼无知,望入画先生大人大量,饶过小人一命...”此时,京兆府尹之子完全没了开头的蛮横,一个劲低磕头认错。

“入画先生,你意下如何?”

姑娘不答话,只是微微点头。

“既然入画先生同意了,暂欠饶你。如若下次再有此事,一定不饶,滚吧!”

徵羽松了手,京兆府尹之子连滚带爬地逃出了群芳楼。

“好了,没事了,我们回去继续喝。”徵羽拍了拍手,笑着对王浅说。

正欲回座,忽听有人叫住自己,“将军留步!”徵羽回头一瞧,竟是入画姑娘。

“姑娘,不知何事?”

“谢将军救命之恩,不知可否赏光上楼小叙。”

“这...”听了这话徵羽有些难为情,一旁的王浅一个劲地催他,“羽兄,别辜负了人家一片好意哦!”

“男儿忠骨浸黄沙,金戈戎征天涯,身后狱下马灯,故人算是家,清明霡霂阶下落雨,伞青衣如画,隆冬新雪廿八,偿君青石黑瓦,你说金戈换故里,东篱烽火祭,太平长安梨园戏,在堂一粢醍,醉别将领再一曲,别姬随君意,怕是大梦一场起,君啊江湖从此离......”

红烛灯盏,青帐薄纱,罗幕清寒,佳人添香。

走进二楼正中房间,徵羽才发现这里的摆设并没有他想象那般奢华。

入画姑娘倒了杯酒,双手端至徵羽面前。

徵羽“谢”字还未说出口,就见入画“扑通”一下,双膝跪地。他连忙上前搀扶,“姑娘,不必行此大礼。”

“将军相救之恩,小女无以为报,若不是将军,小女怕要失了清白!!”

“举手之劳...那人也实在可恶,我只是看不下去...”怕是连他自己也不信这话。

“将军,可愿意听小女讲讲故事。”

“洗耳恭听...”

“小女原名殷秀,家住江南。我爹是江南布商,专供皇家御用苏绣。因一次于朝廷上供之货出了纰漏,全家被抄,无奈只能投奔京城的舅舅。途中父母相继患病离世,到了京城,舅舅见我有几分姿色,便三百两的价格卖给了群芳楼。老鸨,见我年幼无法接客,便受意京城有名的师傅教我弹唱。因我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容貌有稍好,所以没多久我成了这儿的头牌。”

顿了顿,她用略带梗咽的声音接着说:“如今,我已经年过二八,今日出阁唱戏,只是老鸨为寻个出高价替我破身之人,我想与其被歹人坏了清白,不如找个自己喜欢的...”说罢,她又双膝跪地。“将军救命之恩,小女唯以身相许...”

一番话,说得这七尺男儿脸色通红,不知如何是好。

是啊,久经沙场的他,多想找个喜爱的女子共度余生,即便是一夜良宵也足够了。可眼前这个哭的梨花带雨的姑娘,他又怎忍心再次伤害呢?!

毕竟,那初识的一眼,就已在他心里留下了深深地烙印,若无情,何须为她拼上性命?!

见徵羽眉头紧锁,半响无话。入画慢慢含泪站起,转身走到卧榻之前。

“入画姑娘,我...”徵羽抬头刚要说点什么,忽然眼前的一幕把他惊呆了。

入画竟然褪去了外衣,只留下酥胸前一抹殷红的合欢襟。

“将军,入画便是你的人了...”

“那年红雪冬青,一袭水袖丹衣,君还记,新冢旧骨葬头七,宿醉朦胧故人归,来轻叹声爱你,君还记,铁马将军哽咽如孩提”

她缓缓走近,似步步相逼,他默默后退,如步步为营。直到背抵闺门,无路可退之时,她猛地一把抱住他,而他忽地推开她。

“...是...我不好吗...”她一惊,瞬间泪水四溢。

“不,不,不...”他已惊慌失措,语无伦次。

“那...你已有爱人?!”她依旧步步紧逼。

“我爱之人,便是你...”

“即使爱我,为何不要我??!!”她带着哭腔,吼得声嘶力竭。

徵羽并未回答,此时的他,忽然前所未有的冷静,他默默捡起落下地上的外衣,给入画披上。接着双手将哭泣的她,揽入怀中。

“正是因为爱你,所以才不能辜负你。”说罢,他捧起她哭花妆容的脸庞,深深一吻。

“你不知,陛下命我为征北大将,意欲出征平叛。战事告急,而那塞北离京城又数千里有余,此去生死未卜,我又怎能给你个虚假的承诺呢?!”徵羽微微叹息道。

“小女只想以身许了将军,不求任何名分!!”

“那我和那禽兽不如之人又有何分别!?”

徵羽一句话,让入画无言以对。

“我想先给你赎身,然后再替你找个好人家。”

“不,我此生就是将军的人了,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入画靠在徵羽肩头,娇羞地说。

出了入画的闺房,见王浅依旧自顾自地喝酒。

“怎么没让老鸨找两姑娘陪陪。”徵羽没话找话地嬉笑着。

“羽兄,我王浅是这种人吗?”他面无表情地说。“羽兄,你这春宵一刻倒是快活了...”

徵羽听出他话中有话。并不反驳,自斟自酌了一杯。

一看徵羽这般,王浅火了:“我以为你英雄救美做个好事,不过借故沾花惹草,这么多年,我真是看错你了!!”

“王兄,你不是龌龊之人,难道我就是吗!”徵羽又斟一杯,一饮而尽。

“我要替入画姑娘赎身,还有我没碰过她!”说完,他把面前酒杯一摔:“小二,叫你们老鸨子过来...”

“谁还记,初春时几君识你那笑意,谁还记,在夏末里优伶海棠一曲,谁还记,深秋季你我从此陌路两立,归罢悔罢,与君来世再聚”

“羽兄,你可真想好了!”王浅面带焦虑。

“我心已决。”徵羽一脸严肃,提笔写下“休书”二字。

“可,如果我们赢了此战,便可平了叛乱,回京之后,你和嫂子不是又可长相厮守,何苦现在写下休书?!”

听了这话,徵羽拍了拍王浅肩膀:“王兄,我军区区十万,叛军雄踞二十万,此战凶多吉少。我这么做无非不想辜负入画一生,她前半世受苦,后半世不应该为我的错再受苦。”

“你想过没有,如果你活着回去呢??!!”

“哎,那也算苟且偷生,我等手握兵权,陛下怎能不多心,伴君如伴虎,与其担惊受怕,朝不保夕,不如让她投个寻常人家,平安一生。”徵羽叹了口气,吩咐身旁副将,“一旦战斗开始,你便遣人把此信送于夫人手里,万不可耽搁。”

“羽兄,你这是何苦...”王浅长叹一声。

“只因为她是我此生最爱的人...”

数月后,漠北平叛的捷报随出征的大军,一起回到京城,陛下犒劳三军,所有将士官升三级,京城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庆祝平叛大军凯旋。

京城外十里乱葬岗,一位披麻戴孝的女子正跪在野地祭拜。

王浅远远看着,又好意思打扰。

“王大人既然来了,就一起祭奠下亡夫吧。”

“嫂子...”王浅轻轻唤道,“节哀顺变...”

女子点点头。

“嫂子,为何不去宗庙祭奠?”

“被休之人,何能进得去?”

“......”王浅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生前最喜欢听我唱戏,以后我每天都来给你唱一曲,你说好不好?”女子一边轻抚面前着无字石碑,一边咿呀地唱起。

“英雄赤胆一腔热血洒不尽,万里江山儿时戏耍街巷,来过我生命的你,叫我如何送行,愿陪你同上断肠崖,不愧天下...”

看这般情景,王浅朝那块无字石碑拜了三拜,也不再打扰女子,悄悄地离开了。

那日正直春盛,野外风景正好,他抬头看了一眼晴空艳阳,仿佛被光灼伤了眼眸,泪水潸然而下。

尾声

圣君三年,征北大将军李奕漠北平叛,战死沙场。其妻殷式,以未亡人身份,守孝四十年直至临终,终身未再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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