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妻妾成群》:女人还未松绑
如果说《妻妾成群》象征着一种禁锢,那我期盼它早日放进博物馆成为纪念历史的材料。
——题记
苏童是典型的南方作家,文字精致优雅,并着他独有的凄清冷艳,是怀着哀愁的南宋白瓷,是曲径通幽的江南长巷,也是青梅时节阴雨绵绵浸润着爬满青苔的老石板。
有评论家说过,苏童是最了解女性的男性作家。直到今天我仍很难想象有人可以把女人刻画到如此细致而无微不至。
三个女人一台戏,四个女人简直就是一个战场了。
从四太太颂莲进门那天战争就开始了。或者说,战争早就开始了,颂莲的加入,使得战争更加复杂,增加了更多的未知性。
阴鹜强势的大太太毓如,口蜜腹剑的二太太卓云,不疯魔不成活的三太太梅珊,锋芒毕露的四太太颂莲。好一场恶战。
女人间的过招是绵里藏针,不同于男人之间撸起袖子就是干,她们讲计谋,有手段,是纵横捭阖的三十六计,是旷日持久的长线作战,是智谋的较量,是耐力的交锋。我怀疑所有的宫斗剧都从苏童的书里汲取过营养,就像所有的武侠片都按照金庸打造好的江湖模式来运营是非成败。
然而,等到故事完结偃旗息鼓合上书本,萦绕我心头的只是一个问题——她们为什么要互相算计?
我猜,是一种千百年来血脉相承的制度习惯,弱肉强食下的绝对统治。说得好听便叫依附,说得直白就是捆绑。一年捆一扎,五千年已经是五花大绑。
大太太不信佛,然而捻佛珠诵经,老爷陈佐千说过她一句,“什么信佛,闲着没事干,滥竽充数罢了。”我听得胆战心惊,猛然回头望去,五千年来数以万亿计女子囿于深闺和高阁,她们的日子幽怨,枯燥,我能想象到她们穿着精致的丝绸旗袍,坐在幽暗中轻哼小曲的呆滞目光,就像院里那口水面上浮动着陈年落叶的蓝黑色的井。
这样的隐忍,竟然还被你最亲近的人嗤之以鼻。
如果换到今天,你的自由戛然而止,生命里只剩下静坐冥想,自娱自乐,那么你能坚持几天然后才寻死觅活?
我虽然也并不喜欢颂莲,然而内心还是希望她能在陈家所向披靡,给那个深沉如海的深院里闹点石破天惊的动静,然而一切还是归于阒寂。两个敢爱敢恨的女子,一个死,一个疯,她们的结局写在了封建礼仪建立的开头。然而,谁敢说另两个轻易可以毁灭别人生命的人没有疯呢?她们也疯了,只是疯的有风度,疯的温文尔雅,疯出一种兔死狐悲来。
前些时候,和颐酒店事件掀起了轩然大波,一度闹到风口浪尖,我很欣慰地看到受害人不再忍气吞声,公然讨要公平,附于者众且不乏仗义执言,然而有多少人跟踪事件到了最后?在我们心里其实早就习惯了事情的本质——一种根深蒂固的捆绑。同样的,柳岩的道歉标志着社会的松绑欲速则不达,最不该道歉的受害人成了唯一道歉的主体,多么隐忍,多么明理,我看到了大太太在寂寞的佛堂里跪着发呆。
“对女性的伤害已经不仅仅是社会体制的问题,而且是人本身、女性自身的问题。”苏童这么说过。
当人本身、女性本身把某种不平等融入骨血里习以为常,这才是最难逾越的沟壑。
父亲死后,继母问颂莲要做工还是做小妾,颂莲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现代的女性遇到这样的情况,我想一定比封建时代好得多,有许许多多女性一定会决定要自食其力,然而我们把背景替换掉,不再那么激进,那么极端,而是“迟迟不能找到工作,年岁又无情地增长”,那么情况又会是怎样?老实说,即使到今天,嫁人仍旧是不少姑娘心中一份妥帖的“工作”。其实同颂莲她们一样,这说得好听便叫依附,说得直白也是捆绑。然而,不管是我们男性,还是你们女性,都太习以为常。
然而,自愿回归家庭其实出于女性的伟大,这是一种超脱于物质的牺牲精神,更多的女性兼顾事业与家庭,对这种牺牲我们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应该投之以理解,报之以感恩。
生活中,也有不少女性大行女权,然而女权主义其实是另一种性别歧视,骨子里还是女性的自卑,真正的自尊体现在婚姻里应该是平等和谐的,鱼水交融的,体现在社会中,是不卑不亢的,分庭抗礼的。
读苏童最新小说《黄雀记》时,我写过“苏童最擅长刻画的扭曲着的美感倒发挥得淋漓尽致,短中篇小说名家皇皇巨著略显拖沓,切割成短篇小说集似乎更显精简。”但在后来,《黄雀记》获得了茅盾文学奖,我说,虽然有点差强人意,但很高兴颁给了这位年轻的老作家,奖励他数十年如一日地深耕女人的历史。
对于别人执着地做着我们做不到的事,我们要怀着敬畏之心,因为,他们不是怀有赤子的信仰就是拥有坚韧的恒心,甚至,两者兼具。
我想,苏童一定还在冷眼旁观着现代社会依然严峻然而形式迥异的男女不平等,才会日复一日继续书写幽暗的悲曲的女子历史。等到哪一天苏童改弦更张,一洗文字颓清时,女人们才真正松了绑。
我期待能早日看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