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的漂泊与追求7
大家闺秀
文/弧度度
1924年秋，升入高小读书的萧红已经出落成一个恬静内秀、聪慧素雅的小姑娘。童年的淘气逐渐从她的身上褪去，童年的野性却根植进她的骨子里。野性是种子，遇见合适的土壤就会生根发芽。
应该说，截至目前为止，父亲张廷举对女儿还是满意的。只要她还愿意顺着自己栽培她为大家闺秀的套路往前走，就没什么值得过分担心的。对于大多数父母而言，只要孩子们不越矩，表现得中规中矩，不让父母觉得“丢脸”就心满意足了，哪里还敢再有别的奢求呢？对于封建家族而言，千破万破，唯有老子的脸面与家族的门风绝对不能破。
高小一年级，萧红是在北关初高两级小学里读完的，她的父亲恰好是那所小学的校长。次年，张父觉得本校师资不足、生源杂乱，不利于女儿的成长，遂决定将她转入呼兰第一女子初高两级学校读高小二年级直至毕业。
在同学的眼中，出身比他们好得多的萧红并没有表现出纨绔子女的习气，反而处处表现得很随和，穿着也与他们并无二致：阴丹士林布做的蓝上衣，黑色布裙子配白袜黑布鞋，脑后梳一根简简单单的辫子，不化浓妆，不戴首饰，素颜示人更添几分俏丽。
关于萧红，你说她特别俊俏吧，那也谈不上；你说她没有几分姿色吧，那也只能说明你眼拙。她就是那么一个不多不少，恰好可以称作大半个迷眸——有着内在精气神的俏丫头。她有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或许不能将你瞬间冻住，却能悄悄地将你融化，并生出一颗怦然心动的心来。她就像一个邻家妹妹，等着你去呵宠她、保护她。她柔弱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坚强的心，就像严冬的呼兰河水，不管上面如何冰封郁结，下面永远流淌着奔涌不息的生命之泉。
同学们不由自主忽略的是，少女时代的萧红比他们书卷味更浓。从小打下的千家诗功底，再加上读书也非常用功——她不仅在课外翻阅家中珍藏的典籍，还经常找亲戚、老师、父亲的朋友们借书来看，更重要的是，她还多出了一个愿意为她教授古文的伯父。三拍凑一块，想不让她的气质变得更胜一筹都难。腹有诗书气自华，知性女人是一朵永不凋零的花。
经角质专家们研究发现，能够取得非凡成就的人基本都出身中产家庭。上流阶层的孩子早已失去追梦的欲望，贫家子弟就算有心想接受良好教育家中条件也不允许，中产阶层的孩子既有逐梦的上升空间，又具备求知路上所需要的资本支持，故往往既能接受良好的教育又能干出一番大事业。不过，随着互联网的出现，这一阶层壁垒正逐渐被打破；随着世界的互联互通，阶层之间的界限也变得越来越模糊。只要你肯付出，终会收获意想不到的喜悦；与其临渊羡鱼，不如归而结网；别再为自己的懒惰找借口了，努力请从今日始！
由于萧红的父亲不善理财，她的大伯父张廷蓂每年都要从阿城赶到呼兰住上几段时间，帮助弟弟收租并统计账目。不但如此，他还主动接过教育萧红的任务，有心想把大侄女栽培成重振门风的表率。
张廷蓂的性格，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个直炮筒子，与弟弟张廷举文质彬彬、冷漠迂执的性格大相径庭的是，嗓音洪亮、刚烈暴躁是他性格的主要特征。说来奇怪，萧红非常反感父亲的专横，却又自甘臣服于伯父的威权。萧红对伯父敬畏有加，总觉得他说出的话让人挑不出毛病，值得信服。万物相生相克，说的大概就是这个理儿。
留在萧红记忆中最深的，还是那次伯父给她讲解唐代文人李华的《吊古战场文》：“......尸踣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可胜言哉！鼓衰兮力竭，矢尽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降矣哉，终身夷狄；战矣哉，暴骨沙砾。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释义：“......尸体遍布大港沿岸，鲜血淌满长城窟穴。无论出身高贵还是卑贱，（战死后）都同样化作枯骨。谁能说己方一定战胜了呢！鼓声渐衰啊身体力竭，箭已射完啊弓弦断绝，白刃肉搏啊宝刀尽折，短兵相接啊生死对决。投降吧，终生沦为蛮夷之奴；战斗吧，必将暴尸荒野埋骨沙砾。鸦雀无声啊群山静穆，长夜漫漫啊悲风淅淅。阴魂不散啊天地昏沉，鬼神聚结啊遮天蔽日。日光惨淡啊枯草萧疏，月色凄迷啊白露寒霜。悲伤欲绝，惨不忍睹，这哪里还是战争，这简直就是一幕（两败俱伤）的惨剧啊！......”
古战场的残惨程度远远超出一位闺阁女生所能具备的想象力，令她不寒而栗。一股从未有过的凄迷情感自心间悄然升起，无法遏制的酸楚眼泪瞬间爆棚而出。原来令人类恐惧最深的并不是什么怪兽，而是人类自己。她哽咽着焦虑不安地问伯父：“人类为何非要自相残杀、彼此争斗不休呢？长此以往何时才是终结？”
伯父受到她的情绪感染同怀忧戚，却无法回答侄女提出的如此宏大问题。生命的本真到底是什么？人类早已遗忘！
那一夜，萧红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抚今追昔、哀古伤今的愁绪久久难以平静。半夜里，她披衣起床赋诗一首《吊古战场》：“暗雨如珠夜连绵，寸寸相思寄临洮。登台拜将黄金印，白骨蓬蒿竞妖娆。”清晨起来将诗拿给伯父看，伯父阅后登时惊为才女。在伯父的宣传下，萧红的才华横溢便在堂兄妹中流传开来。
小女孩一天天长大，慢慢地竟有了属于自己的见解。而当这些独立思考的小火苗与封建礼教起冲突时，立马会遭到无情的打压并被毫不犹豫地扑灭。
十五岁那年，一位邻家的林姓姐姐出嫁，萧红参加完婚宴后回来与继母聊天：“今天的婚礼实在是让人看不下去了，这世上竟然还会有那种百般挑剔刁难新媳妇的婆家！不仅仅当着宾客的面说新娘笨死了，还骂她站姿不对坐姿不对跪姿不对哭姿不对，简直是故意羞辱她嘛！这还没过门呢，就这也不对那也不是，那过门后的日子可咋过？依我看，林姐姐就是脾气好特能忍，换作是我，倒要叫那迎亲的蛮牛们好看！”
萧红的话音刚落，继母尚未来得及对答，伯父的炮筒子声音就穿透墙壁传了过来：“乃莹，你过来，伯父有话说！”
萧红吓了一大跳，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了“麻辣”隔壁，真不知道又有什么不合乎礼教的地方让伯父给逮着了。
萧红刚进门，一连串连珠钢炮就劈头盖脑地斩劈了下来，伯父明察秋毫的眼睛里哪里能容得下一粒不入流的沙子？那声音冷硬恰如冰锥：“怎么着？新娘子出嫁，婆家给她立点规矩，让她从此明明白白做人踏踏实实做事，你不服啊？”
萧红不敢不服，只得低头瞄着脚尖，哪里还敢再吭半声？
钢炮继续倾泻：“古代圣贤墨子云：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没有方圆难成大器。伯父倒是想请教请教你，换作是你又能闹咋样？撕约？悔婚？不嫁？逃婚？我看你的翅膀是不是长硬了？想飞了？小小年纪竟出此诳语！伯父教给你的诗书礼仪都到哪里去了？”
萧红依然低着头，开始数地上到处乱爬的蚂蚁。
伯父却不依不饶，挥舞着三从四德的皮鞭继续狠狠抽打萧红：“我倒是真没看出来呀，女孩子过家家的年纪，竟敢四处尥蹶子撂蹄子，口吐狂言有辱门风！如果你是男子嘛，偶尔说几句大话倒也罢了，可你毕竟是大家闺秀啊！你觉得你做的对吗？你究竟想给弟妹们树一个什么榜样？”
萧红差点急哭了，她停止了数蚂蚁，只想说一声“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西方的智慧是，一个好的社会，从控制自我开始；中国的智慧是，一个好的社会，从控制别人开始。君王想控制臣子，父亲想控制子女，丈夫想控制妻子……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因此，在很多问题上，西方人看不懂中国，中国人也看不懂西方，因为二者思考问题的起点是截然相反的。
见萧红一副低头悔过的样子，伯父的怒气终于耗尽并平复了下来，调门也降低了不少：“什么叫修养？修养就是好好做人。女孩子家如何做人？就是要做个贤妻良母，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萧红实在是受不了，只得再次认认真真地数起复杂纷呈的蚂蚁来。
伯父大概是红嘴绿鹦哥吃多了，感觉有些腻味了，好在唾沫星子也喷干了，这才下定决心一挥手：“知道错了吧？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你退下吧！”
萧红暗暗吐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退出了那令人惊悚的“麻辣”隔壁。
多年以后，当萧红犯下与人“私奔”这一不可饶恕的大错时，伯父第一个狂叫着要打死她。直到那时，她才从七婶那里得知，原来伯父患有狂躁症（精神病的一种）。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