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今日听母亲说,老家邻居的一个小妹死了。我有些震惊,怎么年纪轻轻就死了呢?“是跳河死掉的。”母亲说。我感到有些冷,便起身关了窗户,外面的雪一阵比一阵下得紧。
老家我们已经搬离好多年了,几乎不怎么回去。前几年因事与母亲一起回去了一趟,院子里的蒿草已齐了我的腰,一只黄鼠狼叼着一只仔鸡从草丛里窜到房顶上,回过头瞪着我,我有些怵。正好邻居家的小妹出门来,看到我,笑了笑,把手里的几个橘子往母亲怀里直送,送完转身就走了。我低着头听到她转了身,便抬起头朝她的背影看过去,她还是以前那样子,没胖也没瘦,有些孩子气。“怪可怜的。”母亲说,“才结婚没一年,丈夫就死了”。我又低下头,心里在想着些什么事情,后面的话,也没再往下听。
事情一两天就办好了,老房子长久没人住,也不会为这一两天去清理,于是便住到一位本家叔父家里。两天的奔波着实有些辛苦,夜里回到房间,只是浑身酸痛。母亲点了盘蚊香进来,放在我脚下,初秋的蚊子,还是不少。“你这橘子没吃,都放干了。”母亲正要取那桌上几只皱了的橘子,我才想起来,这正是邻家小妹送的,我竟至于忙到这地步,把它忘记了!我示意母亲不必拿走,放那里就好。母亲转身出去,关了门。我望着这几只橘子只是无言。
夏日天长,总是难挨,何况是病中。连绵的大雨,使我的身体更加沉重起来。母亲望着窗外的雨,皱了皱眉,说了声“作孽”便不再言语。我说我回去看看老房子是否还安然,母亲表示同意。
我是独自一人回去的。走到越近,雨下得越小,最后竟然停了。头顶上的一块乌云里渐渐挪出太阳来,一阵湿热之气蒸腾上来,我加快了几步。走到路口的池塘边上,见莲花开得正好,雨水在荷叶里滴溜着,又一溜儿地滚下去,落到水里,水黾被惊得逃去。一个老头坐在树底下托着烟袋望着远处出神。我走过去点点头,拿出口袋里的烟递上去,便在老头旁边的空地上坐了下来。
老头抽起了烟,话便多了起来,说起今年的雨水较往年多,说起上个月谁家又老了一个人,说起前些天哪一户人家的孩子满月酒办得多排场。“你家隔壁那家姑娘你还记得吧,命挺好,又嫁了人家。”老头吸了一口烟,将烟头摁到黄土里,又托起了烟袋,但并没有点着。我沉了沉心,起身往老房子走去。
老房子已有些衰败,墙皮被雨水剥落了几块。我望了望那房子,又望了望隔壁家的房子。隔壁家的房子倒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门关着,门前大约是今春新种的菊花,枝子不长,叶子倒是绿蓬蓬的。我想起树下老头说的话,即刻感到一种无名的轻松来。
时间总是匆匆。今年的雨水在惊雷声里越发的泼辣。前不久,听见母亲与老家叔父在电话里讨论老家房子里家私的处置问题,因为房子终究还是经不住风雨的剥蚀倒塌了,叔父有这预感,提前将里面的几件家具抬了出来,暂且安置在自己家里。母亲一贯没有什么争取物事的经验,这些家私自然也是送给了叔父。我也不待理论这些事情,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雨水,想到此生也许再也不会回去那里,心里有些怅然。也许头年秋天是最后一次回去了吧。我忽然想起那一日里,我终于又一次看到邻居家的小妹。她有些胖了,神色却很有些黯然,也许是门前那几枝瘦菊映衬的缘故。见着我,她先是一惊,随即便转身往屋里奔去,步子仿佛有些笨拙,待她跨进门槛,又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便关上了门。我没有听见栓门的声音,也没有再听见她的脚步声。脑子里只是她圆起的肚子,在逐渐阖上的门缝里慢慢消失。我不知立了多长时间,最后终是叹着气走开了。后来听到母亲说她的第二个丈夫也死掉了。她便带着未出世的孩子回到娘家住着。我放下手中的笔,望了望灯下的母亲,她似乎一直在不停地说话,但是我却并没有听清她说了些什么。
吱嘎一声,我惊醒了过来,大约是厚雪压折了竹枝,窗外簌簌作响。披在身上的外套也不知什么时候落到了地上,两旁一望,母亲并不在身边。北风从窗户的隙缝里钻进来,刺骨的冷。雪还在下,窗外一片漆黑。
2020.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