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
宿命
图/文:随影和韵
对了,就是这里!
一间黄土墙青瓦顶的山寮;
一座跨过清澈溪流的小桥,连着
一条通往外面世界的小道。
就是这里!就是这里!
没有多少人知道,
更没有多少人来过。
没有多少人从这里走出,
更没有多少人再回来过。
十八岁那年,我就变得世故了。长期接受无神论教育的我,居然接受了一个当时觉得很阴暗的词——宿命。那是一九七九年暮春的一天,我从《战士报》上看到了建国在南方战场上牺牲的消息后。
我和建国虽然在同一个小县城长大,也偶尔听过建国的名字,但真正认识他是在下乡当知青的时候。建国年长我两岁,比我早两年高中毕业,所以比我早两年下乡到了林场。我到林场时,十八岁的建国已经当上工区副队长。对建国的进一步了解,缘于一张草席。我到林场没多久,一批老知青调到别的工区,其中一位的草席烂了,林场远离市镇,购物不便,建国就把自己的草席给他,自己躺了半个月木板床。记不得为什么我知道了这个事,然后就带着我的草席搬到建国的宿舍和他睡一个床了,一直睡到他离开林场的前一晚。
从下乡开始算起,我和建国在一起的日子就是四个月。四个月的时间,对于我们大多数人而言有点短暂;而对于建国而言珍贵无比。不对,是对我而言,和建国在一起的四个月时间珍贵无比!
记得那段时间,林场有个外来的木匠,跟我们混熟了,聊起了算命的话题,称自己早年跟师傅学过算命。那个年代大家都忌讳谈这个话题,这个被认为唯心主义的话题。木匠说建国是个好面相的男人:浓眉大眼,太阳饱满,双颧隆厚,下巴圆厚,鼻梁高鼻头大……必定身体健康长寿,事业成功,家庭和睦,子孙满堂,等等。其实不用算命,我们都觉得他是个大器阳光前途无量的男孩。诸如听话、上进、和善、勤奋、勇敢等好词堆在他身上没有人会反对。所以下乡两年间各级各种评先表彰少不了他,成了我们男男女女知青的榜样,用今天时兴的话说是“偶像”。
当时知青下乡提倡的是“扎根农村”,就是老老实实在农村乡下呆一辈子的意思,我们下乡的地方因为是林场,所以叫“扎根林场”。虽然面上这样提,但还是有出路的。当时政策上规定:表现好的知青可以推荐去上学、当工人和参军,附带的条件是下乡满两年。
一九七六年十月后,建国那批下乡知青满了两年。上级知青办(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办公室的简称)首先下发了推荐上学的通知,就是“工农兵上大学”那种。记得那年场里分了两个名额:中专、大学各一人。那间大学当时和现在来看都是省里最好的学校之一。那时林场还讲一点民主,真的是召集全体知青一人一票推荐。建国毫无悬念地被全体知青推荐作为那所名牌大学的人选。尽管建国是一位谦逊低调的人,那天晚上他回到宿舍,喜悦之情还是难以掩饰。他反复跟我说,你也是个爱读书的人,好好表现,过两年争取推荐上大学。看得出来,他很向往书声朗朗的学校,这次终于有机会了。
他的美好心情第二天就破灭了。场领导考虑他的优秀表现,准备培养他为场革委会干部,正在向上申报。我们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其他文章或内幕,倘若真的想培养他成为场革委会的干部,那也是一厢情愿的事。全国几千万下乡知青心里想的都差不多一样:早日离开乡下!但是,那个“一切服从革命安排”的时代,反抗是无济于事。
没过多久,上级知青办又来通知,推荐一些表现好的知青去工厂当工人。这又是一次离开乡下的机会。还是报名、推荐、领导决定这一串程序。这一次,招工的人数很多,但建国还是因为“准备培养的对象”,再次被留在林场。眼看着一大批知青离开,建国按奈不住地流下了眼泪,我是第一次看到他流泪,这里当然有知青间惜别之意。但我知道,那一刻他心里泣着血,悲泣着命运的无情。
中秋以后,岭南的大部分地方依然炎热如夏;而林场因为海拔高,秋凉就明显了。风寒水冷,黄叶飘零,悲秋之情令人油然而生。那段日子,建国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是下班后很少像从前那样串门聊天了。他不知从哪儿搞来几瓶墨水,搜来一堆旧报纸,关上房门练起毛笔字来了。
秋去冬来,一年一度的征兵开始。建国知道这是离开林场的最后机会,明知道自己是独生子,父母不会同意,还是第一个在大红榜上签了名,坚决要求当兵。但第一批组织去体检的近20个人的名单上竟然没有他,还是因为“准备培养的对象”。后来因为送去体检的知青中身体不合格的原因,差一个名额才能完成当年的征兵任务,无奈中场领导同意建国去参加体检。
几天后,通知下来:建国身体合格,应征入伍。
摘录几年前的读书笔记,作为本文的结尾罢了:
徐志摩八十九年前如诗如画的散文《我所知道的康桥》,有一段对康桥(今译剑桥)学习生活的感受:“我这一辈子就只那一春,说也可怜,算是不曾虚度。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的愉快的!我那时有的是闲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绝对单独的机会。”
五年后的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因飞机失事罹难,未满35岁。
我不是宿命论者,而我不能不为作者悲叹:天公为什么不给他完整的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