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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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出了渔坪村,道路变得曲曲折折,下了几日小雨,乡间的土路布满泥泞。快到码头时,清风拂过山岗,金黄的银杏树叶飘拂着落在不远处的渡船上。这时,阴云笼罩了大地,灰暗快速地向我追来。
那年我十九岁,身穿一套黑色的休闲运动服,白色的帆布鞋沾满了黄泥土,肩上挎着背包,独自乘船去县城。渡船早出晚归,船夫无论晴雨,必守在船头,等待着南来北往的过渡人。管这渡船的,是我远房的亲戚,父亲曾说,这是你德顺爷爷。他瞧见是我,亲切地挥挥手说,是小川啊,进城吗?我点点头。他抬头看看天,说,带伞了吗?看这天儿要下雨喽。带了,德顺爷爷。说话间,豆大的雨点已经打在了我身上,我把背包遮在头顶上,赶忙躲进船舱。
船舱外烟雾弥漫的群山,两岸如伞状的水杉树,以及清幽的湖水都令我着迷,但我现在着急赶路,只好与这曼妙的景色擦肩而过。因和朋友相约,去县城周边走走,感受一下城乡间唯美的秋色,怀着这点期待与盼望,格外地激动。船舱内坐着四个妇人,她们凑到一块,挥洒着笑声,这美丽的山城,孕育了许许多多朴素的人,使得她们的笑声也格外清脆爽朗。
正当我们准备起锚出发时,突然听到岸上有人喊,爷爷,等等我。她的声音很甜,像有温度一样,燃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从长椅上站起来,看向岸边,一个大概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她背着黑色背包,打着一把小伞,那小伞被飒飒的秋风吹得左摇右摆,仿佛稍不留神,她整个人就会随着雨伞飘起来。她身穿蓝色的针织衫和藏青色的半身裙,焦急地向我们跑过来,她脑后的马尾辫一甩一甩,轻盈地飘浮在空中,像一条带鱼在水中畅快地游着。她接近小船时,膝盖弯曲半蹲着,一双纤细的小手按在大腿上,喘着粗气,她额前发丝上挂了几滴透亮的水珠,像她的眼睛一样清澈明亮。微弱的晨光从东山爬出来,映在她红扑扑的鹅蛋脸上,宛若岘山上娇羞的红枫。
此时,她轻盈地跳上船头,脸上的红晕淡了许多。不知怎的,她像一汪清凉的泉水渗入我心底,让我震颤后呆呆地伫立,似乎把前世的宿慧全用光了。她用眼角的余光瞥了我一眼,两颗黑眼珠骨碌碌地左顾右盼。她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涨红了脸,快速地钻进船舱。我这才反应过来,装出一副观赏风景的模样。细雨打在船篷上,像一串串美妙的音符。
德顺爷爷在驾驶舱摇响了动力机,我们就听不见雨声了。码头从具体变为模糊,阴雨天,湖上泛起一层薄薄的雾,如西域舞姬戴上面纱一般,只能看见远山的轮廓,山峰和雾霾相互环绕,像山水画的重影。船舱内,左右两边各摆着一条长木凳,女孩儿坐在我对面,她闭着眼睛,靠在船舷上,如柔荑般的小手在胸前比画着,我看出来了,那是一段优美的舞蹈。一个很胖的妇人和她并排而坐,此时,已起了一阵鼾声,那鼾声三声轻一声重,很有节奏。当重声响起时,她不自觉地动一下身子,然后,整条小船开始摇晃,女孩儿不为所动,依然重复着那段舞蹈。
船行至下滩时,雨越下越大,这场雨不像深秋的雨,倒像盛夏的雨。雨水打在船篷上,咚咚的响声盖过了动力机,如同一串串断线的珠子,穿过迷雾向着湖面拍打下来。过了一会儿,起大风了,风把小船刮得摇摇晃晃,像个不倒翁一样在湖面上飘荡着。雨水混着湖水从三面灌进来,船舱内已有很多积水了。这时,我们不能像刚才那么平静了,慌忙地站起来,全都挤在驾驶舱外,不知如何是好。
德顺爷爷关了动力机,走出驾驶舱,抛锚下碇。然后,他拿出一个红色的瓷盆说道,小川,快帮忙把船舱里的积水戽干。我接过瓷盆,扫了一眼众人,然后把目光定格在女孩儿身上,她急切而忧郁地望着我,她说,那个……需要帮忙吗?我用典型的男子汉的语调回道,不需要,我能行。谁知那个胖妇人也好心地跟着说,需要我帮忙吗?德顺爷爷伛偻着身子站在驾驶舱门前,他咯咯笑了,他说,你站着不要动就是帮他忙了。刚才,女孩儿柔美且空灵的声音又一次击中了我,我好像获得了某种神秘的力量,这种力量借助我年轻的身体迸发出来,不一会儿功夫,我把船舱内所有的积水全倒向了湖里。做完这一切,我把瓷盆放在木凳上,直起腰,接受大家投来的赞许目光。这件小事儿让我满足了虚荣感,当我有些神气地望向女孩儿时,她朝我露出了甜甜的微笑,那种微笑能化解一切的不真诚,我随即把头低了下去。
雨停了,雾气慢慢散去,阳光从乌云夹缝里挤出来。女孩走到驾驶舱前,她说,爷爷,船可以走了吗?德顺爷爷说,可以,等我把动力机发动起来,你是不是着急去城里?女孩点点头。德顺爷爷接着说,是去亲戚家?女孩回道,不是的,去县城参加舞蹈比赛。接着,德顺爷爷自言自语地说道,舞蹈比赛啊,那好的、那妙的,然后他开始摇动力机。
十分钟后,小船还没有出发。德顺爷爷垂头丧气地走出驾驶舱,他说,大家见谅啊,今儿没法走了,船坏了。有个妇人些许不耐烦,她说道,为什么?刚才不还好好的嘛,还能修吗?德顺爷爷说,修不好喽,螺丝松动了,机油漏光了,可能连发动机也烧坏了。我扭头看看周围,果然,机油流到湖面上,显出蓝黄相间的图案,它们在湖面上漂浮着,荡漾着,像一幅七彩的水墨画。此时女孩坐不住了,站起来在船舱内焦急地踱步……
两岸的山崖明朗了,快到正午,农家升起了炊烟,隔着湖,我仿佛闻到了香味。岸边那圆溜溜的柿子像红玛瑙挂满枝头,点缀了秋的落寞。船无法发动,德顺爷爷就站在船头,摇起了船桨,可能为了缓解气氛,他用老生唱调喊起来,老哥哥我要过河,哪个来推我嘛?性情活泼一点的妇人齐声和道,老哥哥你要过河,我来推你嘛……接着,是一阵哄笑声,那笑声像一颗石子丢进了湖水中,在湖中心荡漾开。女孩噗嗤一声笑了,阳光洒在她脸上,像是生出一朵朵娇嫩的花儿。在桨声、欢笑声、歌声环绕混响中,小船缓缓地向岸边靠近。
二
船拢岸后,德顺爷爷露出满脸谦恭的神情,一再致歉。那些妇人摇摇头挥手告别,在说笑中慢慢走远。我和女孩站在原地,好像失去了方向!其实,我本可以回家,可不知怎的,她没走我就还想再逗留一会儿。
德顺爷爷说,其实她们也没什么要紧事儿,隔几天都会乘船过渡,无非去镇上杂货铺买些日常用品;去油行榨几斤菜籽或花生油;或去理发店做个时兴的发型;手巧一点的,去花衣铺子扯上几块不同颜色的布料,回家充当裁缝,制成自己喜爱的衣物;如果回程再能带瓶好酱油,给自己男人带一坛好酒,那就占据了所有做主妇的心了。
德顺爷爷叨念完,才想起我们。他说,小川,你去城里做什么?我显得很随意地说,没什么要紧的事儿,去玩儿。他转过头看向女孩说道,你呢?哦,你去跳舞比赛,瞧我这脑子,人老了记性不好喽。说完,他用右手的食指敲了敲脑袋,轻声说道,但我记得你,两年前你从镇上回来,手里抱着一个陶罐,头上戴着孝布,我还记得那天风很大,船行驶着,你一路都在扬骨灰。嗯……旁边那个女人应该是你妈妈吧?女孩点点头。德顺爷爷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们行船的人对于这种事儿是很忌讳的,但那天我望见你这个女娃娃哭得那么伤心,也就不去管它了。老规矩啊,旧规矩啊,都是破规矩,规矩也是人定的嘛,总得有人情味才对。女孩儿把头低下去,眼睛忽闪着,显出幼嫩而严峻的神情。
德顺爷爷像个说错话的孩子,立马转移话题,他问,女娃娃,你比赛是什么时间啊?女孩儿说道,明天下午两点。德顺爷爷说,我知道有条山间小路,可以通往县城,但路程远,估摸百来里路,不知道你受不受得住!女孩眼睛立马变得明亮了,她说,我可以的,这次比赛对我来说特别重要。德顺爷爷说,那好吧,正好我也要去县城买机油,你就随我一起吧,晚上我们到了山顶,就在王婆婆家休息,她可是个热心肠的老人呢!女孩儿开心地笑了,她说,谢谢爷爷。德顺爷爷看向我说,小川,要一起吗?我啊了一声,仿佛梦游一般。当我看向女孩儿时,脑海里想象着她失去亲人时的痛楚,那种伤心的场景仿佛在我耳边吹响了一支忧伤的曲子,让我感到悲伤起来,于是,我不自觉地点点头。
山道崎岖的小路像一条巨蛇伏在山涧里,女孩儿走得很快,我和德顺爷爷落在了后面。德顺爷爷朝她喊,你慢点儿跑,还有很远的路呢。她回过头笑道,没事儿,你们快跟上呀,那神情俨然如一只欢快的小野兔。
快到黄昏时,云朵像棉花一样叠在空中,它们带着金黄,那是晚霞给它们涂上的颜色。夕阳从树荫的缝隙里照进来,落在我们身上,这时我们听到了流水声,接着我们看到了一条长长的瀑布,那高山流水从崖顶浇下来,我们站在崖底向上仰望,我第一次感觉到了“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意境。德顺爷爷则坐在旁边一块巨石上抽起了旱烟,我用眼神示意女孩过去坐会儿,她羞涩地点点头。当我们一左一右坐在德顺爷爷身边时,德顺爷爷开口问,女娃娃,一起走了这么远的路,我还不知道你叫啥呢?我也好奇,便把身子侧过去。女孩儿轻声地说,韵芯。德顺爷爷感慨,韵芯,多好听的名字啊。
韵芯可能感觉有些渴了,走到溪边去喝水。她拨开了几片漂浮在水面上的黄叶,用双手捧起一泓清澈的泉水,然后轻轻地低下头,把泉水送到唇边,从她指缝间滑落的水滴,像珍珠一样落在溪水里。霞光照在她脸颊上,透着一缕绯红,格外灵动,她右边的裙角被溪水浸湿了,自己却浑然不觉。
这时,我看见小溪对岸的山坡上挂着红彤彤的柿子。我向女孩喊道,韵芯,你饿了吗?她点点头说,有一点。我立马脱了鞋袜,把裤脚提过膝盖,从溪水中趟过去,深秋至孟冬时节,溪水中像有无数根冰锥,特别刺脚。到了对岸后,我又快速穿起鞋袜,向着柿子树奔去。德顺爷爷向我喊道,好小子,多摘一点,这荒山野岭的,你不摘也没人摘,最后还是喂了麻雀、风和土壤。
当我把洗好的柿子递给韵芯时,她的眼神不再羞涩,也不像刚见面时那样模糊,这时,我们如同已熟识的朋友一般,她接过柿子,道了声谢谢,然后小口吃起来。
晚霞消失了,一群麻雀从头顶飞过,天黯淡下来。德顺爷爷扔掉了手里的柿子皮,抹抹嘴巴,哼着小曲说道,又该出发喽,天黑之前我们得赶到王婆婆家借宿,明天凌晨我们早点出发,不能误了韵芯的比赛。初升的月亮已挂上天际,借着微光,我们三人朝山顶走去。德顺爷爷对地形熟悉,在前面引路,韵芯排中间,我走最后。韵芯突然问,德顺爷爷,为什么王婆婆住在山顶上,这里还有其他人家吗?德顺爷爷说,没有喽,都搬下来了,就她一人还住在上面。前两年,政府让搬迁,她说什么都不愿走,村长没了办法,只能随她去。我说,那她丈夫呢?德顺爷爷说,年轻的时候就死了,因为这事,王婆婆哭瞎了双眼,一辈子守着那座孤坟,唉,可怜的痴情女人。韵芯听得入迷,脚下一滑,跌倒在树丛里,我忙赶过去扶她,却发现她的右脚被一块尖石划伤了。我蹲下想看看她的伤口时,她的脚本能向后缩了回去。
德顺爷爷用碎布帮她包扎后,她还是一瘸一拐地走在中间,我想跑上去扶她,但终究没有行动……月光被遮住了,还好德顺爷爷准备了火把,那点光亮就足够支撑我们走很远的路。晚上八点,我们到了山顶,回头看时,夜幕下的山脉形成一条条凹凸起伏的曲线。我们看到了那栋矮小的土坯房,也看到了瘦小、热情的王婆婆。
三
一只老黄狗汪汪吠叫着,德顺爷爷赶忙喊道,老姐姐啊,我又来借宿喽。王婆婆拄着拐杖从堂屋摸索出来,向老黄狗喊道,去……去……老黄狗像受了委屈一样低着头跑开了。火把的光亮照向她,我看见她瘦得像一只猴子,眼窝凹陷,眼睛里露出白色的巩膜,有些怕人,韵芯下意识躲在我身后。
老婆婆笑了,她说,是德顺儿啊,有些日子没来喽,还在开渡船?忙着发财哦!德顺爷爷说,老姐姐您说哪里话,糊口嘛,您也知道,我这辈子也不会别的营生,只落得个摆弄渡船。这次,两个小辈同行,路上也免得孤单,你们来,叫王婆婆。我和韵芯便一起上前喊了声王婆婆。王婆婆说,一个男娃,一个女娃,真好哇!来,都进来坐,你们肯定饿了,我去烧饭。韵芯可能看王婆婆说话亲切,也不害怕了,上前说道,王婆婆我来帮你吧。这女娃真热心,多大了?十七了……她们在攀谈中进了内屋。
屋里很昏暗,堂屋和厨房各点一盏煤油灯。王婆婆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手脚特别麻利,不一会儿,一桌子菜已摆上桌。她又去里屋拿了一坛黄酒,她说,天转凉了,喝一点驱寒,度数不高,和甜酒差不多。德顺爷爷给我和韵芯各倒了一碗,韵芯开始有些拒绝,但经不住王婆婆一再劝说,也喝了一小碗。门被风吹开,一股强烈的寒流扑面吹进来,我已不觉冷,脸有些发烫。在看韵芯时,小脸通红,秀美发髻上簪子的吊坠闪着微光,我忙起身去关门。等转身回来时,他们已经聊开了……
这一晚,我当了倾听者。借着酒劲,韵芯也谈起了自己,我方才知道韵芯生父前两年离世了,母亲改嫁,不承想继父婚后嗜赌成性,输了钱常常迁怒母女俩,韵芯跳舞的梦想也从来没得到过家人支持,自己默默地咬牙坚持着。在学校只要有机会登台表演,她就会力求做到最好。说到动情处,她目光坚定,她说,这里没什么值得留恋的,我想去山外面看看。王婆婆也讲述了自己,她说,人老了,越是努力回忆,记忆越是模糊,我也不知道内心在坚守了什么,就想着风里雨里都守着他吧!在我脑海里,他永远25岁,也永远年轻。我和韵芯认真听着,德顺爷爷不停夹着盘中的花生米,小口喝着黄酒。王婆婆接着说,我们年轻时候,正闹饥荒,三年自然灾害,弄得人心惶惶。有天,我丈夫突然失踪了,他叫喜子,我苦等了几年,无数次出山找寻,却没有一点消息,我还以为他死在外面了。后来眼睛也瞎了,卫生所的张医生说是悲伤过度。韵芯问,婆婆,再后来呢?找到了吗?王婆婆露出了笑容,她说,64年的时候吧,西北的罗布泊冒出了美丽的蘑菇云,我才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个英雄,可他回来不到两年,就死了,我像是从高山跌入谷底,也是从那时就有了这一头白发,哎,不说了,一想起喜子我就想哭。
讲到这,韵芯眼角已经湿润了。王婆婆不再说了,站起来,向柜台走去,她打开一盒磁带,放入录音机,悠扬的歌声就在屋内传开了。德顺爷爷说,是邓丽君的“海韵”,王婆婆点点头。这时,韵芯不自觉跳起来,她随着音乐变换着动作,时而脚步轻缓,像平湖里推涌的波浪;时而像山间随旋风飘落的黄叶,急速飞转,她完全融入了音乐的节奏,欢快的如小鸟一般雀跃,而我像是站在冬日的雪地里,融进了暖阳的怀抱,从心底泛起一股热浪。多年以后,我常在梦里见到这个场景。但是,当她停下来,我们为她鼓掌喝彩的时候,她脸颊绯红,身体不住地颤抖,像做错了事儿挨训的孩子一样低着头。
晚上休息的时候,我怎么也睡不着。两个卧室之间隔着一层薄木板,我和德顺爷爷睡大房间,韵芯和王婆婆睡在小房间。这时,德顺爷爷已起了一阵鼾声,屋外刮着风,把树叶拉得沙沙作响,透过窗户,我看到枝头的魅影在风中摇曳。我想到今天刚认识韵芯时的场景,那个在细雨中奔跑的女孩像梦里的精灵,然后我们一起翻越了几座大山,来到了如仙境一样的山顶。此时,她就睡在我隔壁房间,我内心像是山涧里的泉水,隐隐约约存在着一股细小的感情激流。这时,我用手敲敲床头的木板说道,韵芯你睡着了吗?她轻声答道,还没有。我说,你的舞蹈跳得特别棒,明天不用紧张,一定要加油哦!她说,嗯。然后,没了声响。在房内黑漆漆的光线里,我们都静静地睡去了。
次日大约凌晨四点,我听到厨房噼里啪啦燃烧木柴的声音,天有些冷了,我穿好衣服爬起来,看到王婆婆正在添柴做饭。我说,王婆婆,您起来这么早呀。她笑着说,不早喽,德顺儿昨晚说了,你们今儿要早点出发,可不能误了时辰啊。于是,我蹲在灶头把火加旺,王婆婆熟练地洗锅,添水,下面条。也许是善良的心灵照亮了这间小屋,她完全不像一个盲眼的人。接着,韵芯也起床了,但她的右脚却肿了起来,像是被马蜂蜇了,踉踉跄跄地从房间走出来。
吃过早餐后,天蒙蒙亮了。屋外四面的群山被晨雾淹没了,土房子像是漂浮在云朵之上。王婆婆蹲下去摸了摸韵芯的脚踝,担忧地说道,女娃儿,你最好休息一天再走,应该是脚踝扭伤了。韵芯说,不行的婆婆,我今天一定要赶到县城去。王婆婆站起来,点点头,转身去厨房拿了一个白色的空壶,她把壶递到我手上,示意我跟她走。然后,她用竹棍有节奏敲击着地面,踏着小碎步向前走去,她领我来到小屋旁的山涧里,那里开着兰花、朱顶红,还有几株蜡梅,我看见一根破开的粗竹管架在两块石头之间,竹管内哗哗流着泉水,我立马明白了王婆婆的意思。我单手捧了一点泉水,低头尝了尝,竟有点甜味,我把壶放过去接了满满一壶。
神奇的是,韵芯用泉水泡过脚后,不到十分钟,肿就消去了大半,这种冰敷真是奇妙,我在内心赞叹。德顺爷爷一句话把我们拉回了现实,他说,外面雾气散了,我们也该出发了。韵芯站起来穿好鞋袜,背起她的黑色背包,她说,王婆婆,谢谢您,天要冷起来了,您多保重啊!说完,她悄悄把背包里一袋桂花糕拿出来放在柜台上。德顺爷爷握着王婆婆的手说道,老姐姐我们走了,你保重身体啊。王婆婆点点头,忽得伤心起来。
四
我们顺着蜿蜒的山路向下走去,王婆婆站在山坡上送我们,她身影越来越小,蹲在她旁边陪着她的是那条忠实的老黄狗,它汪汪叫了几声,声音传荡在山涧里,像是在给我们送行。我突然转过身,向王婆婆喊道,谢谢您,下次路过再来看您。小雨终于停了,不一会儿,朝阳探出头,我们回身看她时,她像一块望夫石屹立在山坡上。
我们连续翻过了两座大山,终于来到了平坦的小路,德顺爷爷走在前面,我和韵芯并排跟在后面,当我看向她时,才发现她面色苍白,脸上挂满汗珠。我急忙问,是脚疼吗?她没有说话,默默点点头。于是,我给她找了块干净的石板,她坐下来后,把袜子拉了下来,她的脚踝又肿了。德顺爷爷回头看,他说,丫头,你这即使去了也跳不了,干脆下次再来吧。韵芯听后,双手环抱着膝盖,脸趴在大腿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只好安慰道,德顺爷爷说得对,下次再来嘛,你跳那么好,肯定能拿到好名次。她抬起头含着热泪说道,不行的,真的不行的,我继父不让我上学,母亲说了不算,说多了就挨打。继父让我在家干活,可我想读书,想跳舞,我爱跳舞,我觉得它就是我的生命。初选赛,半决赛我都是瞒着他们偷偷参加的,庆幸的是,全都过了。可这次是总决赛,只要过了,就能留在舞蹈团,他们就没法干涉我的生活了。
德顺爷爷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倒有个办法,小川,你背她走吧,爷爷老了,没气力了,特殊时刻特殊对待嘛!我看向韵芯,她脸蛋儿通红,迅速把头低了下去。德顺爷爷催到,快些嘛,时间不等人喽。想到韵芯的继父我就从内心生出一团怒火,我想着,一定要帮韵芯完成她的梦,我立马蹲在她面前,过了好一会儿,她的手臂缓缓地搭上我的肩头,我把手背过去轻轻地握着她的小腿,她把头向后昂着,一阵秋风吹过,我闻到了这个女孩儿独特的体香,那是掺和着美丽青春的淡淡气息。她虽然很轻,但要背着她翻山越岭仍然很累,快到粟谷时,我已休息了三四回,脸上的汗珠从两鬓滑落。其间,有两只美丽的蝴蝶从我们头顶上方飞过,她伸手去抓,却扑了空,差点从我背上滑下来,我会心地笑了笑,心想,这女孩儿还是个小孩子。我不敢和她讲话,只顾埋头向前走,身旁的景色移动到身后,然后退到远方,黯然失色,最后消逝在视线里。
沿着山涧的溪谷下行七八里,终于看到了宽阔的柏油路,德顺爷爷激动地喊道,快看啊,前面是县城了,大概只需要两三里路程。我开心地笑了,韵芯说,能……能不能把我放下来,我自己走。我慌忙说,好。走了一段路后,我才偷偷回头看她,她还是低着头,显现出一副娇羞腼腆的样子,我也陷入了不知所措的窘态。
到了县城后,德顺爷爷就和我们分开了。他路过一个榨油坊,径直走了进去。一个小老头背着手出来迎接,看到德顺爷爷,便冲上来热情地拥抱,然后在德顺爷爷胸口打了一拳,他打趣地说道,德顺儿啊,你还没死呢?德顺爷爷白了他一眼说道,你没死,我咋敢先死。接着,他俩哈哈大笑。德顺爷爷转身向我们道别,他看着韵芯说道,年轻人有梦是好事,去追吧,只有努力过才不会后悔,韵芯点点头。之后,德顺爷爷便随着小老头进了里屋。
街道上传来了一阵风声,夹杂着汽车的鸣笛和商家的叫卖。韵芯穿着圆领的上衣,脖颈暴露在寒风中,她不自觉打了个冷颤。这时,我看见一家店铺在卖冬装,挂在门口的米黄色围巾吸引了我,我走上前问店主多少钱。她说,50元。20卖不卖?20不卖,当我转身走出店门时,店主叫住了我,我便得到了那条围巾,我知道,这是店主们的惯用伎俩。
在我和韵芯分别的时候,我把那条围巾送给了她。和多数人一样,她不愿意接受别人的馈赠,她说,你自己留着吧。当我告诉她图案上有三只小蝴蝶,只有女孩儿才能戴时,她就不好推脱了,只能欣然接受。她简单地套了蛇结,当她乌黑的秀发如瀑布一般盖上围巾时,她像大自然一样,多了一份恬静之美。之后,我去找朋友,她向着体育中心的大舞台走去。
和朋友见面后,我们先在三木网吧打游戏,网很卡,这使我心烦意乱。走出网吧后,我们从街心到郊外漫无目的地闲逛着,菊花在道路中间争相竞放,不时几片黄叶从我们眼前飘落,竹子一半青翠,一半淡黄,松树则常年作深绿色。看着一股旋转的细风,把尘土卷起,似深潭里的漩涡一般,我突然想起韵芯在王婆婆家跳舞的场景,它如同大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循环播放。朋友似乎看出我有心事,他说,你要有事,我们改天再约好了。我好像明白了此刻最想做什么,立马朝着体育中心跑去,边跑边回头喊,对不起啊,下次见面我请你吃饭。
五
体育中心坐落在河堤边,此时已挤满了人。我从人缝中间挤进去,看舞台上十几个女孩站成两排,她们穿着漂亮的舞蹈服,像山涧里盛开的各色花朵,我一眼就看见了韵芯,她在第二排的中间位置,主持人正情绪饱满地介绍节目。我向着韵芯挥手,她看到我,脸红了,把头浅埋下去,接着眼角上扬。我朝着她做个加油的手势,她便露出了微笑,向我点头示意。
每个女孩的舞种不同,前面几个女孩跳的是街舞,拉丁,爵士,虽然劲爆,优雅,性感,但在我心里,比起韵芯这种大自然里走出来的舞者,差了一些灵动和恬静,力量与美感。
终于轮到韵芯上场了,她站在聚光灯下,穿着一身粉黄相间的汉服,袖子和腰身位置设计了薄纱,飘逸而唯美,极简线条衬托出她标致的身材,看样子要表演民族舞了。此时,我的心也跟着紧张起来。音乐响起来,她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做了几组动作后,我看评委们相互交流,微笑着点头。我觉得肯定没问题了。
突然,她在转圈时,右脚一跛,身子跟着向右侧倾斜,接着摔倒在舞台上,我知道是因她右脚有伤的缘故。聚光灯依然照着她,她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由于紧张浑身颤抖着,评委相互议论,主持人从后台探出头,她可能想邀请下一位表演者……
我焦急地喊出声,韵芯,快站起来,快,快。她好像得到莫大的安慰,强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她真诚的眼神好像打动了观众和评委,并没有被叫停,音响师重放了音乐。这时,她纤细的手指在裙摆上打着节奏,由轻盈到活力四射。舞至高潮时,她时而像山涧小鹿,时而像孔雀东南飞,时而像灵动的游鱼,时而像一朵浪花,时而又像草丛里的游蛇。时而欢快地旋转,像是在淋雨。时而极目远眺,像是沉醉于优美的月光。平静时,她像无风的湖面,寂静无声。狂放时,她像潮水一般,汹涌着,澎湃着。
表演结束,她向着观众鞠躬,台下爆发出雷鸣般掌声。我心想,没有悬念了,她肯定会被录取。我冲着台上的她欢呼。她下台后,一瘸一拐地朝我走过来,难掩内心激动,她把手背在后面,笑着说,打几分?我说,一百零一。她说,为什么?我说,比一百还要好一点。然后,我们相视而笑,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她以第二名的身份站上了领奖台。当她把奖杯抱在怀里时,一滴泪珠从她眼角滚落,打在舞台上,我知道,那泪水是她对努力、委屈、压抑的释然,也是年轻的生命与世俗对抗时顿感心酸的回响。
那一天,结局很圆满,快至中秋,晚上的月亮也很圆。但我心情有些失落,我知道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坐在南河边,看着满天的繁星,她说,舞蹈团要去南方集训。我说,那你怎么想呢?她说,还能咋想,有学上,还可以跳舞,我没得选。我低着头说,是啊。那你啥时候走?她说,两个月以后。
月光下,她昂着头,看着远方,她眼睫毛湿润了,像清晨的露珠挂在嫩叶上。她眼睛不停闪烁,似星空中明亮的星星。我看着自己鞋上两只蚂蚁,它们以我的鞋尖为中点,走向不同方向,一只朝南,一只向北。
我说,到时走山路还是水路?她说,应该走水路。我说,走之前要不要回家?她说,要回的,回家拿行李,还要和妈妈道别。南河的水在月光的映照下泛着亮光,水面被细风推着,起了涟漪。我看向韵芯时她也正盯着我,于是,我俩都显得局促不安,接着便是久久的沉默……
还是她先开口:谢谢你一路照顾和鼓励,谢谢你送的围巾,说完她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围巾。然后她从背包里掏出一副厚实的黑色男士皮手套,递给我。我说,给我的?她没说话,点了点头。我接过手套,放在怀里,我把两只胳膊撑在膝盖上,双手托着脑袋。久久地凝望着夜晚里的南河大桥,那是我们出县城的必经之路,这必经之路便也是韵芯人生新的起点。桥上几盏路灯孤独地立在那里,偶尔几声汽笛冲破了夜的寂静,这不同于乡村夜晚的美。看着路灯,我想,这极夜之光,不也是生命的长河吗!
六
我回去上课后,总是心神不宁,不时想起韵芯。时间总在这种无聊和彷徨中度过,我像是陷入了某种虚无主义,对一切提不起兴趣。寒冷的冬天来了。清晨,杂草上,瓦片上都凝结了一层白色的霜,稻田里结上了厚厚的冰,早上,寒风像刀子一样划过脸颊。
离上次分别,快两个月了。我想,我应该去送送韵芯,这种愿望越来越强烈,以至于每天清晨,我都要戴上那副黑色的皮手套,骑上自行车去码头转一圈。德顺爷爷开始以为我要去城里,但他看我每天看完船上的顾客后扭头便走,就知道我在这等人。有天,他终于忍不住了。他说,我猜你在等韵芯吧?小川,你情窦初开了?我瞠目结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驾着自行车扬长而去,身后是德顺爷爷哈哈地大笑声。
第八天清晨,我和往常一样赶到码头,德顺爷爷看见我,他笑着说,你还是来晚了,韵芯昨天包船走了。听到这话,我瞬间感到一丝落寞,我说,德顺爷爷,能给我根烟吗?他惊讶地说,小孩子抽什么烟,去,去,说着做出一副要打我的样子,我低着头准备回家。
突然岸上有人喊,德顺爷爷,这声音竟然那么熟悉。我抬头看去,是韵芯,她的身影一下子撞进了我心里。她穿着灰色的牛仔裤和黑色的羽绒服,小脸冻得通红,不停地哈气搓手,看到她还戴着我送她的那条米黄色围巾,我憨憨地笑了。韵芯身后站着一个妇人,很瘦,她塌着腰,显得唯唯诺诺,她脸上有伤,像小奶狗表皮一样,白一块灰一块。
我看了一眼德顺爷爷,他露出坏笑,像个狡猾的巫师,显然对于刚才的谎言没有任何的愧疚之感。我说,韵芯,你来了啊,今天走吗?她显然对我会来出乎意料,过了片刻,她方才轻声说道,是的,今天走。风刮得紧了,小船重新刷过油漆后焕然一新,在湖面上轻轻摇晃,像婴儿的摇篮。等她走近,我看到她手上也有瘀青,我没敢问她,我想,或许她和妈妈的伤都是继父造成的吧。韵芯朝我笑了笑,指着脖子上的围巾说,很暖和。我把双手摊出,显出那双黑色的皮手套说道,这个也很暖和。
动力机响了,那个妇人走过来说,你就是小川吧?谢谢你,韵芯给我讲了那天的事儿,真是多亏你了,也没什么礼物送你的,这是我在承恩寺求的平安符,保佑你往后都能平平安安。然后,她转身上了小船。
小船猛烈地摇晃起来,我待在岸边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韵芯,她坐在船舱里低着头一言不发,嫩红的小手扯着羽绒服的边角。德顺爷爷从驾驶舱走出来,旱烟锅在船舷上扣得哐哐响,他看向岸上的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安静地坐在船舱内抽起了旱烟。一个男人对着德顺爷爷喊起来,叔,还不走?都超半小时了,今天去下滩还有事呢。德顺爷爷温和地说,就走就走。
小船缓缓地移动,螺旋桨打出翻腾的浪花,我努力克制着情绪,双眼像一块吸满水的海绵,等着外力轻轻地触碰,水就会流淌出来。我脑子空空的,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船离岸十几米的时候,我看到韵芯突然站起来,解开围巾用力地挥动着,我也把那副手套取下来,双手在空中交叉挥舞着。晨雾像云朵散乱后掉在湖面上一样,朦胧了视线,小船快速地钻进迷雾里,越来越小,它成了一颗黑点,最后消失不见了。和韵芯分别让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冷风触碰到“海绵”,几滴泪珠打落在摩托车汽油箱上。
我转身,驶入寒风中。这时,浓浓的大雾把我们分割,一南一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