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爷爷二三事
1
爷爷去世于10年。死于炎夏,午餐之后,睡梦中。完美的死亡方式,我一直这样想,待我老时,也能这样就好了。
我与爷爷的感情不深。爷爷去世时,有关爷爷的记忆,只有两件半。
一是,爷爷手持哗哗作响的长条竹鞭追着打我。我从自家逃到只隔着一房子住处的爷爷家。
奶奶正在床上睡觉,我爬上床,翻过身,躲她身边,逃过一劫。年少时我记得的细节更多,随着年纪渐长,早已想不起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有逃跑和躲避的片段印象最深,怎么也抹不去。
有时常常怀疑是否把一个梦当成真实,爷爷亲手做的竹鞭常常因为孙子太调皮亮出来,不记得他对孙女会鞭打。
第二件事,无论过多少年想起来,都很窘迫。当时我们一群小孩在家里玩着,有人提出要看片,而且要看超恐怖的。我们在一堆不知借来还是从哪儿拿来的碟片中找出一碟,看封面暗暗的,以为是恐怖片。
放影碟机里,爷爷刚好过来,好像是找弟弟来着,交待了几句话。
我们未见其影,因兴奋先作出欢蹦的惊恐状。爷爷见我们如此,觉得有点意思,就摘下了戴着的笠帽,坐着一起看。
片子是香港的,开头正常,只是不像恐怖片。如果仅仅不是恐怖片就好,可惜那是黄片泛滥的时代。过了几分钟,小电视机里清晰而现的画面,让人错愕。
因浪荡的剧中人而升起的尴尬,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懵懂的意识让我们也措手不及,只能以傻笑而过。
坐旁看的爷爷面色转为铁青,站起来,一言未发,戴上笠帽,打开门,在我们的尴尬笑声中,没有任何声息的离开。我们也很快关了播放器。
当时年轻,我没多少感觉,觉得爷爷老古董。过了几年再回想这件事,才觉得,唉,不堪回首。
还有,半。
是成年后的我们,一起吃团圆饭。爷爷不肯上餐桌,怎么叫都不到上坐去,说自己没了牙齿,手不利索,吃相不雅,上不了台面,会碍大家的食欲。这让我深刻体会到年老的苦痛。
2
只有这两件半的事,可见我对爷爷没有太多亲情。年少时,和伙伴们在爷爷的院子里玩耍,还能跟爷爷说上几句。
渐渐学业繁重,伙伴各奔东西,不去爷爷那。有天,母亲跟我抱怨,你爷爷奶奶说你从来不去看他们,他们来了你也不叫,冷漠,假装看不见。
实际上,不仅是对爷爷奶奶,我对舅舅大姨他们都非常冷漠。一言蔽之,我与亲人间的联系不深,尽管相距不远,总有见面。
成年后的我不知不觉的成了一个性情凉薄的冷血怪物。
我听进母亲的劝告,见到爷爷奶奶时,我的声音总特意提高,即使刚好因为某事在生气,即使处于悲观的人生无趣状态,我也会努力展露出应该是很亲切的笑脸。
这么做,是出于对老人的善意,像我对街边陌生老人,只要他们和气,我便以友善回报。所以,都是表面化的亲人关系。
爷爷不擅话语,沉默寡言,一般奶奶说的多。站她旁边,什么都不用问,她就开讲了,当年如何穷,当年没有路,都是用脚走的,不像现在去哪儿都有车,当年是17岁嫁了16岁的爷爷,现在生活多好啊,有吃有喝,可惜年老,无福享受。
奶奶的后半生都在叹“生不逢时”,命运过早的将她带入人世,令她的青春错过了今日美好的享受时间。
而爷爷,爷爷的多数日子又在想什么呢,爷爷是个木工,最会做木制家具,常见他一个人默默的刨木,其他时候呢,我已无从知晓。
爷爷去世前特意去了趟上海,对乡下而言,大城市的医院充满“救命”的神圣感。
亲戚们说哪还有的救,都这般了,仍出钱送爷爷去,只是给他一份希望而已。亲戚们说,他最后几天,已经明显不行了,仍是正常的按照三餐定时起居,多么挣扎。
可是死神,死神会因此怜悯吗?
3
爷爷去世的前几天,在公司的午餐之后,我洗着碗,不知怎的,手一滑,碎了。
我大学时读到一本奇书,忘记书名,内容也没记太多,后来一度想看看,都没能找到。
但我永远记得它所讲的大致意思,它说未来是可以预测的,万物都有联系,只要通过生活中一些突发事件,就能预测不久的将来会发生什么。
那个碗的打碎,让我再次回想此书之言。我有太多年没有打碎碗,只有小时候不留神。
我预感将有一件大事发生。是什么呢,我猜测不出。我心惊胆颤,我一直知道自己软弱,只愿一世平静,最怕生活出意外。
一天戓是两天之后,我下班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母亲的电话打来,你爷爷死了。
是在预料之中。一是,爷爷疾病缠身。二是,碗的破碎让我思虑很多,有了心理准备。
我很平静的向爷爷的家走去。
我到时,亲戚们正要抬睡椅,上面是睡着死去的爷爷,从头至脚盖着被子。
我开始落下泪来,成了在场中唯一落泪的。母亲后来跟人也说,哎,她哭了。母亲有点没想到。
我哭泣,是因为我真正体会到死去万事空。
祖父去世时,我没有任何的记忆。外公去世时,我虽然明白死亡,但还懵懂。
但爷爷死时的我,是经历人世凄凉和悲哀的成年者,是个渴望脱离人世,却想死于不死之中的臆想者。
我意识到自己的渺小脆弱,在强大的死神面前,终是如同虫蚁,如同爷爷一样,死的不声不响,没有痕迹。
炎夏的葬礼非常痛苦,尤其是定下黄道吉日的葬礼。那是一个星期后,就是说爷爷的棺材要摆上八天才能抬出。即使政府已明文规定葬礼不能超过三天,违者罚款,但无法改变深入骨髓的封建。
夏日最热的那些天,搭起的帐篷顶上一直用流水冲着降温,帐篷里面配有大型的空调,此外还有将放置地面的冰水喷出的电风扇,十几台,终日运转着,也解决不了大自然赠予的炽热。
花了好多钱,母亲一直很心疼,对我而言,这是一场爱面子而自种的苦果,怕人指责葬礼时间短,不择吉日,不够孝心,硬是凑了八天。
爷爷有否感激呢?
4
爷爷离开的后续时光中,我开始在醒来时,凝视着对面黄色的矮脚桌。那是爷爷留在我身边的唯一遗物。
是哪一天呢,由于母亲的催促,我走了趟爷爷家。我从不主动过去,都是母亲吩咐,带着点东西去爷爷那。我忘记被嘱咐做什么事情。
在爷爷家,我看到了一堆旧日用杂物,想起我正想在房间里放张能移动的桌子。于是赶紧从中搜寻,甚至想找点木板自己做张桌子。
爷爷过来问我,我说找张桌子。爷爷说,我找给你。没有找到,便说,等些天给你。
离开后,我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如同我曾经说的我对爷爷的感情只有友善,而不会索取。
之后的几天呢,我也不记得了。是母亲叫我,说爷爷在外面。我打开门,爷爷正从三轮车上下来。
那时爷爷的脚不便走路,被建议呆家里最好。有时他想要出门,就踩着当地常见的脚踏运货三轮车。
我一直诧异,不能走的人,却能踩笨重的三轮车。看他过来时,我才意识到三轮车也是艰难的出行。
我看见三轮车后面有张不高的黄色桌子,很朴素,只有桌面上了点清漆。爷爷擅长做木活,如果尚在年轻,桌子肯定是他做的,垂暮时候还能动手吗,或者是找来的吧,但这个问题于眼前,并不重要。
是另一个问题更攫住了我的心,那是什么感觉呢,爷爷居然对我这么好,记得桌子的事。亲戚们都说他耳背健忘,人都记不清了。明明可以让人捎句话来,我过去拿,他却亲自送来。
爷爷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不值得爷爷对我这么好。我已遗忘爷爷,爷爷却记着我。
所以,我人生中对爷爷的记忆其实是三件半。
这张矮脚桌陪我度过了一段安静的手写时光。
在接触电脑后,总被网络信息影响,很焦躁。只有坐到桌前,随意书写,做点白日梦,内心才被带回遥远的安宁世界里。
有时,我仍然想着内心惊涛的那天,阳光之下,爷爷亲自给我送桌子,踩着吱呀响的三轮车,缓缓而来,像赠送诀别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