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墙根下的缩影
在晋西北神池县的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冬日的早晨是在祖父的一声咳嗽中开始苏醒起来的,然后是细碎的穿衣声,祖父身材短小,身体消瘦,穿衣服的速度简洁快速,然后昏暗的房间里就会传来一阵阵摸索的响动,这是祖父在找寻他的旱烟袋。
随着火柴“刺啦”的声响,清冷的早晨中就渐渐有一点暖意随着忽明忽暗的光传来,这时候我就会在暖和的被窝中闻到让我心驰神往的旱烟的清香,那是一种无以名状的香气,充满着农村中的气息,充满着北方清晨的气息,也充满着祖父刚毅的气息,更加充满着我对未知遐想的气息,这气息会伴随着我和祖父的早晨,慢慢地度过那最美好的时光。
多年之后的现在,我依然可以想象的到祖父手捧烟袋、凝神聚目,蜷缩在屋角锅台角的情形,那几乎是我对祖父一直以来最清晰的记忆。
在北方冬天昏黄的阳光中,祖父一辈的老农们常常以相同的姿势出现在村庄的任意一堵可以被阳光照射到的山墙下。那里聚集着村庄里所有上年纪的老人们,他们目光温和、笑容清浅,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有一柄属于自己的旱烟杆,或长或短,或粗或细,或精美或鄙陋,烟袋的情形也大不相同,家里婆婆手巧的烟袋就精巧一些,有的还会绣着一些图案:喜鹊、梅花、兰花、喜字、长河落日、瓜洲晚渡等,有的婆婆手笨一些,就随便找一块布,好歹缝一个布袋子,能装烟叶子就好。
在任意老人们的脸上都可以看到村庄所有的隐秘,也可以看到村庄所有的历史过往,而他们言谈中的话题又常常是一个村庄的脉络,细小到李家的母牛下羔子的时候经历了生离死别、王家的娃学习情况如何、赵家那两孔窑洞的修缮……老人们也常常会开一些玩笑,多是年轻时候过往的一些风流韵事和绝代豪情。
每每说到这些的时候,乡村厚实的土墙下就会传来祖父们爽朗的笑声和嘻哈的起哄声,也常常惹得另一面墙角的女人们和奔跑在乡村道路上的孩子们侧目凝望,我们都不知道这些年近古稀的老人们的欢乐来自何处,我们也无处猜测他们的轻松从何发出,老人们的笑声是自然的,或者说是天然的,他们的笑声中没有丝毫无奈,也没有丝毫做作,更没有丝毫的勉强,来自心底的欢乐会感染村庄的每一个物件:牲畜、树木、鸟雀、土地,以及冬日冰封的河流和轻轻吹过的微风。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像一个潜行者一样,蹑手蹑脚地来到祖父们的身边,自作为一个透明者或者说无知闯入者穿插在他们的身旁角落,以窥其中的奥秘,以静静等待神秘的事件发生。
而每次都让我收获颇丰,因为常常在笑声渐匿,阳光一点点升起来,墙根下的视野也渐渐地开阔起来,祖父们纷纷变换着姿势,由之前圪蹴的形态变换为瘫坐的舒适,或靠墙,或盘腿,泥土的冰凉和污浊并不是他们需要考虑的问题,只要有阳光,只要感受到暖和,或者说只要有祖父在,他们就觉得这一切都是美好。
在姿势的调整和变换完成以后,我知道一定要发生一些事情,果然,所有人的目光都会移向祖父,这个平常稍显木讷的老农人有另一项被所有人都羡慕的技能——木匠,而且是方圆三十里村庄都闻名的木匠,这是一个神秘的职业,是所有农人们无法探知和企及的职业。
祖父的脚步在几十年来遍布周边大大小小的每一个村庄。大家所期待听到的就是祖父在这些村庄盖房子的时候的那些事情,每次祖父在讲述这些事情的时候,都会故作正经的以一句或者几句方言(“其实也没求甚意思”或者“日捏求的,就是个那”)作为开场,然后就开始了他真正的叙述。
而这个叙述在我看来,或者说听来,它漫长而缺乏生动,至少在我有限的记忆中,祖父讲过的那些事情我没有一点记忆留存在脑海中,这许多年来我一直在回想祖父除了那句独特的开场白之后所说的每一句话,发现居然丁点全无,我不知道那些俚语一般轻描淡写的声音是如何吸引着乡人们的注意,以至于祖父在讲述过程中,片刻停顿用来抽旱烟的时候,都会有人催促他不要卖关子,要像李婆子家的黄瓜一样有始有终(有丝有种),这句话会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而祖父不紧不慢的抽着烟,不紧不慢地吐着烟圈,不紧不慢地看着所有人,然后不紧不慢地继续开始讲述,然后我就发现我突然神游了,思绪被身边叽叽喳喳的麻雀所吸引,被天空中飘荡的浮云所吸引。
后来我想,大概农人们的讲述是带有密码的,那些话语只有他们自己可以听懂,就像他们可以和牲畜对话,可以和鸟雀对话,可以和树木对话,可以和庄稼对话,甚至可以和泥土石头对话。他们用自己的独特语言讲述村庄的每一件事情,讲述村庄的每一个秘密。
而我只记得,在冬日的墙根下,每一个老农们包括祖父在内,他们都以同样的姿势出现在村庄这熟悉而普通的场景中,他们蜷缩起自己因农活而劳累的身躯,在温暖的阳光下,以蜷缩的舒适表达着自己对农村的理解和对村庄的敬畏。
在我童年记忆尚存的时候,我常常见到祖父带着父亲背起装满工具的行囊出门远行。他们去往需要做活的任意村庄,有时候往西,有时候往东,而我最喜欢他们往南,因为每次从遥远的南方回来,他们总是会带回一些神奇的东西,有时候是烧饼或者柿子,而有的时候会是一些充满神秘色彩的瓦罐,那些瓦罐或大或小,有的肚子圆有的脖子长,还有的很大,大到需要父亲扛着;甚至有时候还会带回来一些玩具,有木制的手枪,还有让我记忆一生的电动火车,在物质匮乏的八十年代末,能够响着“轰隆隆”的电动火车几乎温暖了我的整个童年,那样的玩具足够我玩了好长时间。
不论是祖父和父亲的离开还是归来,他们一高一矮的身材行走在乡间小路上,人影由大变小、由小变大,都是我最喜欢看到的,也最期盼看到的,离去的时候和归来的时候,期待就渐渐的变为现实,而祖父每次都让我充满惊喜。作为回报,祖父对我提出了好好学习的要求,那时候我恰巧学习成绩尚好,也常常能拿一些奖状,就每每得到祖父无数的赞许。
在气温一点点降低,天寒地冻的时候渐渐到来,雪花慢慢飘舞起来的时候,祖父和父亲就不再出远门,父亲闲下来以后不知所踪,我也无从知晓他的行程。而祖父的一举一动对我都有神奇的吸引力,我会常常在寒假之后和祖父祖母住在一起。
一天中的时光在祖父温暖的窑洞里度过,祖父盘腿坐在炕上看我写字读书,他会让我讲述书上的文字内容,而我则喜欢听祖父私下里给我讲的那些外面的人和事,祖父说给我一个人的故事非常吸引人,在祖父的口中,所有的事情都充满乐趣,所有的人都和善,它们都深深地吸引着我,就这样,一大一小两人,一个盘腿坐着,一个贴炕趴着,我们以这样的姿势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下雪的日子。
那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等我长大了,就背着和祖父父亲一样的行囊,跟着他们行走在大大小小的每一个村庄,见识着乡村里所有的事情和认识着村庄里所有的人。
在北方的冬天,雪花总是会不期而至,在你尚未做好准备的时候,突然之间,某天早晨,你打开窗帘,铺天盖地的银装素裹,雪花覆盖了村庄的每一个角落。如果恰巧家里养狗,就会在洁净的雪地里看到一串串清晰的脚印,它从家门口一直延伸到院子里围墙的每一个角落,大概是怕有生人的出现,狗会习惯性的巡逻。
我在下雪的时候醒得分外早,几乎早过了祖父,或者没有早过祖父,因为我的醒是在被窝里的,而祖父的醒已经在屋角院落里。每次一下雪,我就奇迹般的醒来,然后猛然拉开窗帘,“哗啦”一下,祖父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然后就会听到他下地的声音,听到他抽烟的声音,然后会从满是窗花的玻璃上看到他缓慢地行走在落满雪的院子里,操起扫帚,缓慢地开始清理雪,先是扫出一条路,然后是团成一堆,再然后……他居然会堆一个漂亮的雪人,这一切做完以后,他又以固定的姿势蹲在门口台阶上,抽着旱烟袋,静静地看着雪又一片一片地落下来。
雪停下来以后,太阳出来,雪化起来无声无息,像是怕人发现它来到这个世界一样。在农村,雪化的时候是最烦人的事情,干燥的泥土会被浸湿,甚至会出现水坑,泥土开始松软起来,布制的暖鞋踩上去就会深陷其中,一踩一脚泥,稍不注意就会摔跤,爬起来以后浑身都是泥巴,我那时候最讨厌雪化的时候。
祖父这时候却最高兴,他说“瑞雪兆丰年,好年馑就靠下雪哩,你娃要感谢老天爷给咱下雪的”,祖父说完会看着我笑,他知道还是满脸狐疑的五岁孩童听不懂的村庄腹语,看不懂的村庄形态。
雪停了,祖父们就又开始在村庄里聚集起来,他们不约而同、心照不宣,同一时间以相同的姿势出现在同一地点——村庄厚重的山墙下,那里温暖而舒适,他们还是那样爽朗,还是那样祥和。
刚开始他们还是圪蹴着,后来就坐下来;刚开始还是话题分散、笑话连连;到后来还是轮到祖父发言,大家还是肃穆聆听,而我还是走神,听鸟叫,看白云,神游太虚。而年的这一天,唯一不同的地方是,祖父的开场白发生了变化,他说“时代不同了,乌鸦要变凤凰了,现在的娃娃们比我们老家伙知道的多了”,说完他长长的吸着旱烟,长长的吐着烟圈,然后眼神悠悠地看着远方。许久许久,才开始他神秘而绵长的讲述。这时候,我的思绪早就被旁边玩泥的小伙伴们吸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