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玉

2019-07-23  本文已影响0人  林视也

雪 一

三天前,旗府声音震天响,大小姐聆雪气势汹汹把繁文缛节礼仪教俗骂了个遍。中午的时候还精力十足,到了晚上就歇了菜,但还是梗着脖子不低头。她心里觉着她可没错。

二少爷怕饿着了姐姐,叫人拿着吃食劝她去道个歉。丫鬟知道大小姐的脾气,故意叫一个刚来的丫头去送。丫头不清楚府里的人,但是也知道了现在这位大小姐不好惹,颤巍巍地拿着一盒东西过去。

丫头过去仔细听着房里,却没有声音,她想小姐可能是饿没劲了,她鼓起胆子问,“小姐……”声音不自觉地低了。

“你怕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声音就从门后传来,看来她是靠着门口坐着。

丫头还是害怕,结巴地说,“二少爷叫我……大小姐喜欢蜜饯鲜果……的甜食……”

大小姐烦的很。“放着走吧。”

她立刻放下,头也不回地走了,没成想半路遇见了苏溪,就是二少爷让她去安抚小姐。

苏溪见到她立刻皱起眉头,“送过去了?”

丫头胆子小的很,点点头。

“小姐吃了吗?”

丫头摇摇头。

“没吃你回来干什么?!”她瞪着牛眼。

丫头心头一痛,只能回去。“小姐……”她带着哭音。

门后的聆雪似乎有些奇怪,“你回来干什么,你……你哭了?”

“小姐吃点儿吧——”

“我不!”聆雪虚弱地拒绝。

丫头有听说过,小姐听说县令家的小儿子强抢民女,半夜带人翻墙把他揍了一顿,还没等把人救出来,给人围了个团团转,把那姑娘抢了回去,人家知道这是旗家的小姐,放了她一马,没想到聆雪就是不罢休,就要他们把人交出来,这时候旗老爷来了,把她揪了回去,给县令家赔了不是才出来。

不过小姐不知道,老爷让人送了银钱赔不是,县令家拿着钱顺口说也教训了儿子,把那女子放了走。

聆雪随口问她,“我怎么从来没听到过你的声音,新来的?”

“我是两天前来的。”

“叫什么?”

“我叫流雨……流叶。”

“到底叫什么,自己的名字怎么也会记错吗?”

“我原来叫流雨,苏溪姐姐说我和少爷的名字重了,就给我改了流叶。”

“流雨就是流雨,改什么改。”聆雪最突然想起来那个被糟蹋的女子,突然一股子火气。

“不不不,我挺喜欢流叶……”

“你怎么每次说话都这么小声我都听不见了。”门里的人站起来,印出来一个人影,猛然打开门。

一缕清风吹动聆雪的头发,吹动她脚边的裙摆,吹动了这一院子的生机。

聆雪看她一脸的呆样,就自己低头拎起那盒子,“非要我开门听你说话。”她自己给自己下台阶,“既然出来了,就吃点东西吧,我看你也是没吃饭的样子,过来一起吃。门一关谁知道,来。”聆雪拉着她的胳膊就拽进屋子。

丫头还想拒绝,一眼看到屋子里的陈设,又停住了要走的念头,这是怎样豪华精致的房子啊,摆满古董的鎏金架子,镂空雕花的梳妆台,层层花纹的床帘,还有柔软的床。

她从未躺过这样柔软的床,她想这一定软的像是扎进了棉花堆。

聆雪嘴里塞得满满,看她呆滞的样子,边吃边招呼她,“你随便坐,过来吃点吗?”

“不不不!”流叶收回眼神盯着地面,双手绞着衣角。她想出去了,她不想多留。

“你叫什么来着……”聆雪挠挠脑袋。

“流叶!”

聆雪咽下最后一口山楂糕,叹息地摇头,“叫流叶不好,不如我给你取个名字,好吗?”

不好也是不能说的,流叶点点头。

“叫――流玉怎么样,水就是如此,犹如流动的玉,比流叶不差吧。”她自豪地笑笑。

流玉就是流玉吧,她心里什么也不想,只想马上出去,“既然小姐吃完了,我就先走了。”她匆匆地拿着篮子离开。

“嗯?”聆雪莫名其妙,自己又没惹到她。重要的是还没有吃饱吧,又不能去求饶,还是再等她回来吧。

她匆匆地回去,心里窃喜,小姐把东西都吃完了,没她什么事了。虽然在旗府辛苦,但是还是安稳的生活,不像以前……

“嘿!流叶!”突然有人猛拍她的肩膀,她听声音知道是初容,初容身份底苏溪一头,但是处处为丫鬟们着想,丫鬟们都信任她,“听说你去给小姐送饭了?她吃了吗,你别听苏溪吓唬你,她苏溪可没这么大能耐――你呆什么?”

流玉用食指点点下巴,“小姐给我取了个新名字,叫流玉,玉兰花那个玉!”

“哈哈,小姐喜欢你呢,我和你说,你要是再遇见小姐,你去求小姐收下你,就不用受苏溪的气了。”

流玉心里燃起了火焰,她莫名觉得,小姐是喜欢她的,是会收下她的。

小阁楼外,二少爷徘徊着,知道聆雪吃了东西,知道她肯求软了,他偷偷地钻进了院子,站在树丛里对着窗户小声喊她,“姐——姐!”

还是没动静,他增高音量,“旗聆雪――”

窗子突然打开飞出一张枕头,正好贴住了听雨的脸,“唔――”

“瞎叫什么?!还要不要人睡觉了?”声音慢慢由远及近,最后出现她的人影。

“我可是你亲弟,你太狠了,”听雨隔着枕头倚在窗口,抬头突然看见聆雪泛白的脸颊,一阵心痛,“你这次可是糟了大罪了。”

聆雪眉头紧锁,“这算什么罪,有的吃有的穿,好得很。”

“你这是嘴硬……等等,”他顿住呼吸,听见远处一阵脚步,忙起身,“有人来了,我就先走了,对了,忘了告诉你,爹早就把那个姑娘救出来啦,只是没告诉你罢了,还有,我过来是告诉你最近我要去京城了,你一个人要小心些……不说了,我走啦!”

远处黑洞洞的一片,听雨走出几步就没人影了。聆雪并不是很高兴,她早就猜到那个结果,难过的是,爹没有告诉她,任由她发脾气,想要磨平她的性子。她没错,这可不是多管闲事,这叫做侠,他们都不懂!

门口一阵轻微的咚咚声,她打开门,看见丫鬟拿着东西站在门口,看来爹真了解她,她饿极了,中午的根本不够她吃的,“放这儿,走吧。”

“啊?!”丫鬟有些惊愕,眼里闪过一丝失望,放下东西随即慢慢地转身。

聆雪总觉得这人怪怪的,有些眼熟,“流玉?”

流玉猛然转身,眼里满满的高兴,就连脸颊也是红扑扑的,“小姐你还记得我。”

“我中午才见过你,还是我给你取的名字,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忘记呢。”她拉着流玉的袖子,“进来坐坐吧。”

流玉高兴,但还是主仆分明得很,不敢多说,也不坐,直到聆雪叫她坐她才坐,不过聆雪叫她一起吃流玉不能从命了。

“你看着我吃我不太自在,你讲个故事吧。”

“故事……”流玉就认识几个字,哪里知道什么故事,虽然不想驳了小姐的兴致,但只能摇头,“流玉不知道有什么好故事。”

聆雪不挑,“什么都行,你就讲――你自己吧。”

“我?”流玉突然想起来之前痛苦绝望的种种,红着眼睛,“好吧。”

自我记事开始,我娘一个人带我,后来我十三岁,我娘就死了,我娘临死前告诉我,我是她捡来的,至少她养育我,我不忘记她的恩德。

我为了安葬我娘,去做工,结果遇上了申太爷,申太爷说给我一笔钱安葬我娘,只要我陪他一晚,我不答应,他就把我卖到了妓院做苦力,也好,至少靠我自己的双手。

没两个月之后妓院倒了,我撕了卖身契,就出来找活儿干,正好,遇到了旗家。

突然,流玉想到了什么,突然从凳子上滚下来,“小姐,我虽去过妓院,但是我没有……没有那样,请小姐不要赶我走,我实在没地方可去。”流玉越说越是哽咽,她不想再过那些不能温饱安危不保的日子。

聆雪心里突然涌出一个想法,结束她的痛苦,去教训那些欺负她的人,流玉这样怜人这样可爱,怎么还有人狠心欺负她?!

聆雪一拍桌子,“太过分了!居然有这样无耻的人!”

流玉知道小姐说的不是她,但是莫名觉得是自己,“小姐……我……”

“我说的不是你,”聆雪一把扶起她,看着她的惊鹿般的眼睛,“你要是信我,我帮你去教训她们,再把你失散多年的家人找回来!”

聆雪的眼睛晶莹剔透,透过它,可以看到燃烧的火焰。流玉鼻子酸兮兮,眼眶里尽是泪水,摇摇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难道……没有人在乎你,没有人关心你?”聆雪怎么懂,无人牵挂如浮萍一般的感觉。

流玉摇头。

聆雪一字一句,“那么以后,你就跟着我,明天,我带你一起出去,去找你的家人,怎么样?”

流玉只能点点头,低头的瞬间,滑落了一行眼泪。

流玉出了门时,觉得天空都变得宽阔,觉得风都变得清爽,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睡觉时,也没来由的高兴,做梦时也笑出了声,第二天天一亮,她就起床洗漱打扮,她已经是小姐的丫鬟了,不能丢了她的脸。

流玉照着水捋顺头发,做出一个温柔亲和的微笑,流玉长不是最漂亮但是最可爱怜人的。

初容笑她,“瞧你高兴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要去见心上人呢!”

流玉脸一红,眼中闪过聆雪开门时的那一刹那。

她满心欢喜地进去伺候聆雪起床,没成想聆雪早就起床了,看见流玉,放下脸盆就拉着她出门。

太阳还在云中,街上鲜有人迹,只有几个烧饼包子铺,两人端着俩包子走在路上,就像两个极好的朋友。

聆雪塞了一嘴,满手的包子滓,流玉赶忙从怀里掏出一张雪白的手帕递给聆雪。聆雪接过随手一擦,塞进了腰带里。

“到了!”她望着远处,流玉还没反应过来就一只手被她拉住了,两人一路小跑到了一家米铺下面,聆雪松开手,问里面的人,“秦厘呢?”

“我在这儿,我早就起了,”屋里出来一个少年,眉清目秀五官端正,两道漆黑浓厚的眉毛,看来天真无邪,“你你你,一手的油,别碰我家的米!”

“谁要碰了!”聆雪涨红着脸,“真是个小气鬼!”

秦厘也真是莫名其妙,非要让她先洗个手,流玉也奇怪,为什么不用刚才给她的手帕,哦——她忘了,干布是擦不干净油的。

秦记铺子的后边,就有一口大缸,里面满满的清水,一个小厮倒出一盆清水,聆雪边洗手边问秦厘,“这几天,你家要施粥吗?”

“怎么,想打听事儿?”

聆雪擦干手,双手叉腰,“我是想问问呢,你这儿,有来过北面几个村镇的乞丐吗?”聆雪突然看见流玉呆呆地站在一旁,“想洗手就去吧。”

流玉吃的小心,手上只有温热的余温,但是小姐说了,还是倒上了一盆慢慢地洗手。

秦厘注意到了旁边的人,“这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不是老说不用丫鬟的吗,苏溪呢?”

流玉听见苏溪二字,肩头一抖。

聆雪跳到流玉身后,扳住她的肩慢慢地转过来,“龙口岙的一只恶虎,欺负了我的小流玉,等着我收拾呢!”

“哈哈!”秦厘起了兴致,满脸通红,“原来是这样,行侠仗义我也要一份,我知道,来我这儿打听情报呗,我懂,一会儿施粥,你们要留下来吗?”

“不了,”聆雪摇摇头,“我要去找平小哥。”

秦厘的脸突然拉长,“哦,就知道找他,走吧走吧。

“那我的事——”

秦厘扭头,不耐烦地挥手,“知道啦,会给你办妥的!”

出了门,两人蹦蹦跳跳去了衙门口的方向,流玉想了好久终于问她,“小姐,去衙门干什么啊?”

“找平元武平捕快,整个德安县里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她说着,问门口的守卫,“平捕快在吗?”

“在,我立马进去通报一声,您先进来坐坐吧。”

“不了不了,我和他说句话就行,不用太麻烦。”

守卫立马跑进去叫人。

这个空挡,流玉仔细观察着德安县的衙门,想起来龙口岙的人怎么怎么说知县老爷的无能,让申笠陵还趾高气扬着。要是官商勾结,那么现在岂不是危险?

门口一阵脚步声,出来一个黑衣红边的劲装男子,一身威武,戴着纱帽,下面是如剑长眉和一双炯炯有神的眼,“我已经安排她全家搬到了德安县外,安全,你可以放心。”

聆雪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清丽暖人的微笑,“辛苦你了平小哥。”

平元武似想说但却没说,拱手作揖便走了。

聆雪带着流玉,漫无目的地走,流玉总不知要说些什么,聆雪受不了这尴尬,自己开口说道,“祝姑娘是我的一个朋友,县令家的蠢儿子抢走了她,我却没能帮上忙,还是我爹救了她,幸好,她自由了,离开了这里。我和平捕快交情不错,也知道他们的难处,可我就是不能原谅,我让他把祝姑娘送出去,叫他们知道,衙门是该要主持公道的。”

流玉想,她不能不说话了,“恩。”

“你是不喜欢说话吗?”

“不……我只是……”

聆雪笑嘻嘻地揉着流玉的头发,“走吧,我们去米铺!”

秦厘打听到了龙口岙和申笠陵的情况。龙口岙,地势低洼,人们戏称龙开口,故名。龙口岙有一霸,叫做申笠陵,他做的恶事多的很,可仔细讲来说不上个所以然,只能咬着牙任他欺负。

申太爷有钱,但不做好事,某米铺一时没钱要倒,求申太爷收了,申太爷反而叫人撺掇人去米铺门口催债,等到米铺倒了,低价收了人家,生意照样来得红火。

没钱,简单,用人来压吧,有女儿的送给他糟蹋,有儿子的送给他当劳力,没儿没女的拿上地契,啥也没有的过来,把命留下。

你要告他,行,你去,不怕你,买通官府,让你赔的倾家荡产,再松口,推个顺水人情饶一条狗命,你还是要咬着牙感谢人家。

总之,没人来惹这个恶人。

有趣的是,秦厘还打听到了三年前的妓院,有几个小乞丐说,申笠陵还做贩卖女子的生意,妓院里的女人大多是龙口岙被申笠陵整到倾家荡产人家的女儿,还有几个好看的女人,就是申笠陵从外地拐来的,后来有几个女人死了,妓院这才倒了。

聆雪总觉得哪里奇怪,但是又说不上来,她低头看了眼流玉,流玉浑身颤抖,脸颊上流下了一行眼泪,聆雪赶忙制止秦厘,“你别说了,差不多就行了,你就说,有没有打听到他们的老巢?”

秦厘摇摇头,“我忘记了,哎呀,走到龙口岙随便问问就知道了啊。”

聆雪指着他的鼻子,“孺子不可教也!”说完,拉着流玉离开。

流玉止住了眼泪,眼睛却是红的。聆雪突然停下,拉着流玉的手走入人迹鲜有的巷子,流玉没有多想,随着她走,七拐八拐走到了一口断崖边,崖不深,只有十八尺左右,崖下是一片杂草树木,凌乱,自然。

聆雪坐在崖边,脚上的白鞋在崖边像是飞鸟在飞绕,她唤流玉坐下,看着远处的风景,极远处,有另一个镇。周围高高低低的丘陵环绕,让人诧异惊叹。

流玉一时忘记痛苦,呆呆地望着远处,“真美。”

“哈哈哈,”聆雪突然笑了,“你是第一个说美的人。”

“还有谁……”流玉刚才又以为,她是唯一被带来的人,原来不是。

聆雪叹气,“祝姑娘平捕快都来过,他们都不觉得好看,可是我就是觉得好看,仔细说我实在也说不上来哪里好看。”

“多安逸啊——”

聆雪长长地叹气,“如果,这天下都是这般安稳和睦,那该多好啊——”

流玉转头看她,她看着远处又低下头,睫毛微微颤动,眼睛似乎要流出眼泪来。

突然一阵风吹来,钻进两人的衣袖,聆雪这才回神,抬头对流玉笑,“山上的风太冷了,回去吧。”

流玉是想问问她为什么难过,突然住了口。流玉想,以后再问。

两个人原路返回,突然,钻出来几十个黑衣壮汉拦住了去路,满脸严肃,都握着宽长的刀,一人笑了笑,“这是旗家的小姐?”

聆雪把流玉挡在身后,“怎么,劫人劫财?”

“申太爷来请小姐过去喝杯茶,省的小姐到处乱找。”

流玉和聆雪都一惊。是谁?!是谁透露了消息,龙口岙和这儿也有不少的距离,没想到他的手这么长,看来是碰到地头蛇出洞要被缠上一缠了。

两个人被几个汉子蒙住眼睛,走了一个时辰,被摘去黑布的时候,一个很陌生的地方,像是谁家的院子,树木丛生像是无人照看,看廊道里面一尘不染,瓦片枚枚闪光,这才能知道是有人打扫的。

昏暗的屋子里,塌上瘫着一个穿黑布金纹衣裳的男人,喝着茶,“旗小姐来啦,坐吧,那有两个座位。”

“两个……”流玉嘟囔着,突然意识到,自己吸引了他们注意。

聆雪不动,直直地问他,“你想干什么?”

男人放下茶杯,“这话该是我问你,你漫天遍地打听申爷干嘛?”他瞄了一眼聆雪身后的流玉,冷哼一声,“你呢,找人来报仇吗?”

“不不不!”流玉骇了一跳,双手颤抖,“我什么也不想,从今以后,我不会回来龙口岙,也不会在你们的面前出现!”

“是吗?你最好这样,别让龙口岙变成第二个杏苑。”

聆雪忙问,“什么杏苑?”

男人扯平衣衫,“怎么,什么也不知道就来强出头,杏苑,岙里的青楼啊——你知道。”他站起来,示意着流玉。

流玉捂着脑袋,带着哭腔喊,“不不不!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了!”

“行了!”聆雪一把搂住颤抖哭泣的流玉,握住她颤动的双肩,把她的脑袋抱在怀里,“不要再说了!申什么太爷的事我们不想知道,以后我们也不多问!你立刻放我们走!”

男人慢慢放下茶杯,冷笑一声,“好大的脾气,当这里是哪里,你的旗家府?”

聆雪看流玉不再颤抖,抬头怒视他,“怎么,要杀人灭口吗?”

他听了这话突然笑笑,“对对对,是要杀人灭口的,你们在我手里,死一千次也不会有人发现的。”

突然走上来一个小厮,对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他猛然收敛笑容,立刻挥手让人把两人赶走了。

小厮过来禀告,有官府的人围了过来,人手不少,还有许多家丁。申峪鸣又瘫倒在塌上,思索了一会儿,决断要走。

这里位于德安县边缘的树林,他们要出县,翻过一座山就到了,也不曾有留下申家的痕迹。

两个人是需要除掉的。

两个人被赶到了一间倚着山的屋子里,门口守着两个人。流玉知道,申峪鸣绝不会放过她们,她在进来前就看到了屋子不高,要是能爬上屋顶就能顺着山出去。

聆雪只想着,流玉刚才哭什么,杏苑那年,发生了什么,“流玉,你还好吗?”

四顾的流玉眼睛锁住了聆雪,她没想到小姐居然这般关心她,这份关心,不论是真假,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救你!

她沉默了一会儿,把旁边的桌子放在梁下,目测还是不够高,抬腿就要爬上去。

聆雪一把把她拉下来,“你干嘛?要自尽吗?”

流玉突然镇定起来,她断续说道,“我爬桌子上去,你踩着我,爬上去,逃出去!”

聆雪仿佛没听清,直直地望着她,门口已经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了,聆雪毫无走的意思,她抓住流玉的胳膊,“那你怎么办!”

木门瞬间就被敲响,“开门——被锁上了——踹开!”

“你给我起来!”流玉脑门里一股火冲上来,她只想着,聆雪必须出去,这是她和申笠陵的恩怨,和聆雪可没有一点儿关系!流玉一咬牙,弯下腰抱住了聆雪的细腰,一鼓作气起来就踩上了桌子,把聆雪挂在了房梁上,瞬间放开手跳下桌子,“小姐!你抬手就能掀开瓦片啦!”

聆雪在房梁上站稳,看着下面的人心里急得要命,想着跳下去。

这时候门突然大开,几个汉子冲了进来,流玉瞬间抡起椅子咬着牙砸碎在桌子上,桌子也裂了,中间破了个大洞。谁也不能上梁。

“你快出去!”流玉吼了一声,倾尽全力把手里的椅背掷出去,许是屋顶年久失修,竟然被掷出一个大洞来。

两尺宽的洞口敞开在聆雪面前,阳光照射在她的脸上衣服上,她只要一伸手就能出去,她是有时间逃跑的,她慢慢抬手握住了屋檐。

流玉心里一松,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有尊严地死去。

啪!啊——

一个汉子捂着脸蹲在地上,指缝间流出猩红的鲜血,他咬着牙露出指缝里的眼睛,怒视着梁上拿着瓦片的人。

聆雪手里又多出了几片瓦片,她白色的衣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犹如仙人从天上来,“不许碰她!”

几个汉子抡起刀要掷往梁上,流玉也拦不住这么多人,心一横跳了起来,想要挡住。

还没等跳起来,就撞到了什么东西,急剧下坠直至被砸到地板,准备好牙齿鼻子狠狠地一击,却撞到了柔软的东西。

她睁开眼睛,是雪白的手指。她后背,压着一个温软的身体,她突然红了脸,聆雪为了救她,跳下来了,她喜也不是悲也不是。

突然几个汉子捂着嘴脸倒在了地上,屋子外出现了数个捕快,又进门来拖走那几个汉子。

流玉身上的重量一轻,聆雪把她拉起来,关切地问她,“你没事吧?”流玉摇摇头,抓住聆雪的手,她手背上满是红印,还被生生砸破了皮,“你的手!”

聆雪突然冷了声音,把手藏到身后,“我没事。”眼睛一直避开着门口。

门口进来一个个捕快带走了被打的七荤八素的汉子,向一个男人禀报,“旗姑娘没事,要不要通知旗管家?”

男人摆摆手,数个捕快走了一空,他跨进门来,抬头看屋顶上的大洞,“太危险了聆雪,幸好——”

聆雪不快地插嘴,“幸好有流玉在!”

“恩?”他低头看她。

流玉想,平元武长得可真好看,一身漆黑的衣裳和帽子,棱角分明的脸,结实的身板,笔直如剑的眉毛和如星辰般的眸子,完全在脸上写着,君子,正义这般的褒义词。

平元武只看她一眼,突然说了一句,“你自多保重。”转头便走了,毫无回头的意思。

等到他的背影离开的刹那,聆雪抬起了头。她眼里痛苦难过的目光,流玉还记得。

很快,旗管家带着人把小姐迎了回去,聆雪这才从管家口里得知,申峪鸣早就跑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捉到的只有那几个汉子。

要是那些人指认申峪鸣,他也不会这么得意,可是那几个人,一口咬定没有人指使不认识申峪鸣。聆雪这才感觉到龙口岙的可怕。

旗府里。

“小姐!陈大夫来了!”苏溪带着人进来。

聆雪在桌旁坐正了,“叫大夫来干嘛?”

苏溪一脸心痛模样指着手,“小姐的手肿得厉害,还是看看好,有没有伤到筋骨。”

聆雪顺从地点点头,把手伸了出来,看到红肿破皮的手背,她才感觉到一阵刺痛,原来有这么严重。

陈大夫仔细地检查完,只是皮肉伤,上药包扎完,就走了。

苏溪还是一脸的心痛,“要是小姐有什么事,这真是难以想象,幸好平捕快在。”

聆雪看着手,总觉得有事,“苏溪!那个流玉呢?”

苏溪的眼皮一跳,笑着说道,“她吓坏了,老爷叫她歇着,小姐你就好好养伤。”

也是……

聆雪莫名觉得动人,她视死如归的模样。带着这种感觉,她一时忘记了平元武给她带来的不快,一觉到了早上。

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流玉。第二件事,就是去问问秦厘,是谁走漏了消息。第三件事,就是去问问平元武,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那里。

“小姐你要到哪里去?”苏溪端着脸盆就看见她跑出了房门。

“我去看看流玉怎么样了!”

苏溪着急忙慌地放下脸盆去追她,“小姐等等!你不用去了!”

聆雪狐疑地停下脚步,扭过头问她,“为什么不去?她到底怎么样了?我非要去看看她!”聆雪拎起裙子,提腿跑进了下人房里。

丫鬟顿时慌成一团,齐齐地跪下。聆雪扫了一眼,却没看见流玉的影子,粗粗一看,像是在分什么东西。

“你们在干什么?”

“回……”

苏溪气喘吁吁地扶着门刚到,“还不快去做自己的事去!”

“你给我闭嘴!”,聆雪呵斥她,又回头问丫鬟们,“我问你们在干什么?!”她大致已经猜到了。

“回小姐……小丫鬟流玉走了,东西都没带走,我们就打算分……”

啪——

聆雪甩手一抽,桌上的碗碟碎了一地,丫鬟们立刻跪在一起,苏溪肩膀一抖,不敢说话。

聆雪走到门口,停下看了眼苏溪,“她的东西,谁也不能动!”吓得苏溪扑通跪下不住的点头。

她没想到,平元武提示过她了,她应该要想到,没有人会怪她,所有的责怪和惩罚都会落到流玉头上。

她尽力往堂前奔跑,突然脑海中浮现她温软的脸。

昨日。

平常明亮的大堂变得暗沉可怖,旗家主人旗幕坐在堂前,看着跪在下面的丫鬟流玉,叫人扔了一袋东西给她。

旗幕声色俱厉,“这是你的卖身契,滚出我旗府去。”

流玉头也未抬。

“里面还有一百两银票,就当是谢你还记得救聆雪一命。”他看堂下的人,还是未动,知道她不肯走,故意说道,“你有了这钱去哪儿都可以,别再回来。”

流玉手指颤动了一下,“奴婢哪儿也不去,只想留在小姐身边。”

旗老爷生气极了,屈尊和一个小小的丫鬟谈话她居然还敢反驳他,“留下?怎么留下,我找人查过你,你出身贫贱还在妓院里厮混,怎么,不是吗?”

“我走就是了!”她颤抖着把脑袋磕在地板上,“再不回旗府。”

“不用收拾东西了,拿着钱,滚吧。”

她救聆雪,心甘情愿,绝不是为了报酬,她不会拿一分一毫,污了她的一片真诚。

流玉走出府门,最后回头看着旗府二字,她狠下心,转过头,看着茫茫黑夜,又踏上了漂泊之路。

“爹!”聆雪一脚踩入大堂,就气喘吁吁地喊了一声,“你为什么要把流玉赶走?!”

旗幕眼里只看见她红肿不堪包着纱布的双手,“你怎么出来了,不好好休息吗?”

“把她找回来!”

旗幕冷笑一声,“你在命令你爹?”

“不是,只是让你选,你派人去找,要么,我自己去。”聆雪伸出手,“她可是为了我去挡刀子的人,要是没她周旋,我已经死在那儿了!”

“你闭嘴!谁让你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聆雪不畏惧他,反而冷笑一声,“救命恩人,就这么让你赶走了,忘恩负义,说的就是你!”

“放肆!”旗幕勃然大怒,手边的茶碗摔了一地,绿色的茶水流了一地,他指着聆雪狠骂,“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你要是雨儿,我早就拿来鞭子抽得你跪地求饶!”

聆雪知道不能再挽回,冷冷地回头,“你不去,我自己去。”

“你哪儿也不能去!”旗幕瞬即让人扣住了她,“就在房里呆着,哪儿也不能去!”

他耳里听见聆雪的骂喊,心里急地发抖,等到人一走,他立刻叫来躲在门后的人,“姜绪川,你之前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那人一身的黑袍,和平捕快相似,却比他更尊贵些,他是知县最看重的捕头姜绪川,年纪三十有六,德安县里的事儿,他清楚得很,尤其了解龙口岙的乱事,自然知道流玉和杏苑的关系。

“她肯定是从那儿逃出来的,谁知道她知道多少,是否参与其中,心智是否受到刺激,总而言之,不要和她有所纠葛。”

旗幕有些不放心,“我怕聆雪……”

“怕什么,我找了人跟着她,她决会离开德安,德安是再也看不见她的了,你尽可放心。”

旗幕欲言又止,终于只是皱起眉头,“好吧。”

姜绪川看着旗幕隐晦地一笑,“我先回去了。”温文尔雅地掸了掸袍子就出门。

聆雪刚被塞入房间,就听见门窗叮叮咣咣一顿响,她试着一推,窗户纹丝不动,这才明白过来,门窗都给钉死了,她是真的出不去了。

之前多少祸,也没这个架势,为什么这次......

她越想,越觉得里面不简单,既然出不去,那就找人来吧。

连续两顿,她都叫人把听雨叫来,苏溪支支吾吾的,这才知道听雨这时候去京城办事了。

聆雪扒着门缝看门外是否有人经过。心里想着,流玉一个小丫头,能有什么祸事,她一个人无依无靠的,又要怎么活下来,越想越急。

突然,她听见墙外有初容的声音,屏气一听,果然是她。

“哎呀,我给小姐找来了山楂糕,她最喜欢这个了……要是小姐饿出了什么事,你们就等着吧……”

聆雪心里一快,终于有救了!

不一会儿,就看见远处一月白少女拎这木漆盒子进来,走到门前,果然是初容,聆雪高兴得捶门,“初容你听我说,快去秦记米铺,问问秦厘有没有见着流玉,有,叫他好好照顾,若没有你去找平元……让平捕快帮忙找人!”

“我……这……”初容一头雾水,终于点点头,把山楂糕从门口的小洞递进来,“好,小姐你先吃,我这就去。”

聆雪握着盒子,看初容远去的身影,心里放下心来。

天色已晚,街上人流不减,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却显得流玉更加孤独。街上有父子姐妹主仆,有游人行人小贩,唯有她,一个人,不知往哪里去。

现在的她,为自己的性命担忧,为她自己的前路迷茫。

下意识地,她走了白天和聆雪走过的路,她还记得聆雪拉着她小跑的可爱模样,眼前就是秦记,早就已经关了门。

她在想,她被旗府赶出来,聆雪或许也根本就不在乎她,找了秦厘也真是把自己看得太高,要是聆雪说一句你以为你是谁,她又要怎么办。

她走出一步,又停下。

小姐不是那样的人,她发誓替我找家人,带我去断崖,我舍身救她的时候她跳下来,是不想我死,她是在乎我的!

可是自从回到旗府,她没有来找我,她应该知道了我这事,可是没来,是默认了吧。

想着,走过了秦记。

平元武躲在人群中,看她就这样生生走过了秦记,心里不解。她是知道可以向秦厘求助的,为什么放弃了?

城门外,她犹豫不决,流玉站在远处一动不动,她不想走,告诉自己明天再走吧。

流玉寻了一个无人之处,蹲坐在那儿,突然,黑夜被撕成碎片,化成几十个黑衣人围住了流玉,数十把刀闪着月光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平元武蹲在角落,他很奇怪她居然一点儿也不害怕,他隐隐觉得,这里面是不简单的。

一黑衣人冷笑,“不害怕?”

流玉摇头,平元武却一阵冷汗,他没想到申峪鸣还在城里。他的刀下意识地出鞘,在众人意料之外,几下就击退他们,带着流玉出了包围圈。

“衙门的人?”黑衣人看清他的衣饰,“我会让你后悔!”他冷笑一声,双手一挥叫退了众人。

流玉突然说话,感叹一般,“你知道我会到这样的境地。”她还记得他那句无头无尾的你多保重。

“这里还不安全,他们随时会回来,我们得走。”平元武伸手欲拉她,她却躲开了,诧异道,“你还有更好的去处?”

流玉摇头,“不用你操心了,平大捕快。”

“你是德安百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受人所害。”

“哦——”流玉反问他,“那你怎能看别人受害?”

平元武眉头微皱,她说的是祝姑娘的事,是在怪我畏惧权贵吗?

流玉继续说道,“你走吧,申家认定了我,我去哪里都会连累别人,我哪儿也不去。”她径自走开,她不想看到他,一看到就想到聆雪难过的样子。她慢慢地走开,心里想着他一定不会罢休,说明平元武还是善心,善人最好不要惹上坏事。

“等等!”他叫住她,快步上前,“是不是龙口岙的杏苑?”

流玉停住,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平元武知道自己猜对了,继续说道,“那可是轰动一时的悬案,我没猜错的话,你在其中。”

“不……不,你想多了,我只是——”

“我猜对了,你在里面,而且……申笠陵就是凶手,而你是关键人物,是能让申家身败名裂的证人。”平元武看着她的背影说道。

“你猜错了。”

“那你告诉我真相。”

“对不起……无可奉告。”

平元武不放弃,走到她面前,“只要你指证,他就跑不了,还有我还有朝廷保护你,你怕什么?”

“我怕什么?申家横了这么多年相安无事,我怕什么——平捕快,我只能说,我不想连累任何人,你走吧。”

平元武不愿再多说,只能作罢,“好吧,你要记着这世上还有人惦着你的性命。”平元武翻墙而走,留下流玉站在原地。冷风吹许久,吹到她脸上的泪痕都干了。

白日里,初容匆匆赶往秦记,秦厘摸不着头脑说没有,初容立马又赶去衙门,却连平小哥的人影也没看见,初容知道出事了,立刻慌慌忙忙地回去。

旗府里,初容拿来的糕点未动一分,聆雪靠在门坐了许久,就等着初容回来。

门外嗒嗒的脚步声,聆雪立刻站起来,“是初容吗?!”

“是我是我,”初容大口大口喘气,“小姐,我打听过了,秦少爷没见到流玉,就连平捕快也不见了!”

聆雪心脏猛然收缩了一下。她出事了!

初容没听见聆雪的回答,只听见里面有搬东西的声音,有种不详的预感,“小姐你怎么了?”

咣当!

旁边的窗户猛然被砸出一个大洞,吓了初容一跳。只见白衣的聆雪从里面钻出来,尖利的木茬划破了她的衣裳,她一落地就风一般跑了。

“小姐你去哪儿?!”初容眼疾手快冲上前一把拉住她。

“我去找她,她出了事,我不能不管。”

初容却没有松手的意思,死死地拉住她,“老爷说了,小姐你要是出去一步,我等所有人都……小姐你就看在我们也不容易的份上,别走。”

“我爹……”聆雪紧锁眉头,她知道她们会怎么样,会被卖到青楼会被送到边塞等等,伺候她的人几十个,都吃不了兜着走。

聆雪垂眸,拉开初容的手,“对不起了初容,等我回来再说。”她毅然决然地转身跑开。聆雪从小喜欢东奔西窜,旗府里,哪里都是她离开的路,一个眨眼的功夫,她就出了旗府。

此时,已经是落日余晖,街上的人稀稀落落,聆雪不顾众人的指指点点,跑跑走走往断崖去。

她在这里没有亲人朋友,没有住处,能到哪里去,只能……希望她在断崖。

橘黄的天空下,墨绿夹带着枯黄的野草簇拥着一人,她一个人坐在断崖,缩成一团,像一片树叶挂在横劈石头边,随时要掉下去。

她似乎感觉到有脚步声,疑惑地转过脑袋,满眼泪水的眼看到了后面气喘吁吁的人。

“小姐?”她不敢相信,立刻拿袖子胡乱地擦干泪水,“小姐,我只是想再来这里看看……我不是……”

聆雪看到她的泪水,噙着泪,她居然在自责擅自过来,“我没有怪你,我要感谢,你在这里,让我找到你,不然我会痛苦一辈子。”聆雪说时,忍不住抱住香软温润的流玉。

“唔?”流玉喉咙里说不出一句话。

聆雪揉着她的头发安慰她,以为她吓坏了,“我想帮你却成了这个样子,我会保护你的,你再信我一次,好不好?”

聆雪松开手的刹那,流玉低头哑然,“但是我不能连累你。”

“连累?”这是聆雪意料之外,流玉现在能到哪里去呢,只能暴露在申家的刀口之下,她决不能坐视不管,她伸手拉住流玉的手,“和我回家吧。”

“不要……我不想连累旗家,我不去其他……有人的地方……”

流玉磕磕绊绊,她就想这样,流浪在外直到申家的耳目抓住她。

“好吧——你不去我也不回去,我就和你在这儿。”聆雪松开手,背对她站在崖上看着远处的日落,太阳即将落山,劝她走的时间不多了。

“不不不!”流玉着急起来,“你快回去快回去,你要是有事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安心。”

“你都安心去见申家人,还会不安心我吗?”

聆雪背影单薄,落日的余晖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犹如仙人,飘渺不凡。

流玉转身离开,“我走了,你……好好保重。”

聆雪起身一把拉住她,有些怒意,“你到底要去哪儿?!你就这么讨厌我?”

“不……”

“那为什么要躲开!”聆雪怒气冲冲,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往回家走,“哪儿也不许去!就和我回去,旗府也好住客栈也好,你就得在我左右!”

衙门的证物室里未破的案件记录,上面积满了厚厚的一层灰,这些都是几年前甚至数十年前的事,永远只能是一个悬案了。

两年前,平元武从里面找出那年的案子,德安龙口岙,一青楼杏苑里,两个姑娘死亡,当时的事情是这样的:

当天申时,大夫过来给其中一叫做温彩的女人问诊,开门时发现了惨案,两人死在一个房间里,里面血腥不堪家具混乱,吓得大夫退了出去,立刻通知了官府。

仵作验出死于未时,凶器是同一把匕首,就握在温彩的手中,从伤口来看其余一人受他杀,温彩为自杀,有趣的是,温彩有过堕胎的迹象。最后定性为温彩杀人后自杀。动机不明。

其余的没有多说,上写了有关人士的名字。大夫万柯,仵作娄邵辉,丫鬟流雨。

流雨?流玉!

平元武一惊,惊骇看到了流玉的名字。那年的案件他也是知道的,没有见过记录之前却是这样的:

那天未时,丫鬟带着申笠陵过来杏苑,打开温彩的房门,却发现两人死在了房里,着急避嫌要出门,正巧碰见了大夫进门,遂报官。

这事情从头到尾都有无数种版本,所有人都知道申笠陵就是凶手,可是他买通了所有人,把自己变成了最不搭界的人。

可是流玉,为什么在其中,而且还是温彩的丫鬟。

有种直觉,流玉就是凶手,她是有动机的,为了离开杏苑!为了离开一个地方,不惜杀死这么多人,这人是何等的可怕啊!他突然想起来聆雪很有可能会和她在一起。放下东西就出门去。

聆雪拉着流玉到了旗府,正好月上柳梢头,流玉总觉得不安,黑夜来了,总有人要来的。

来的却是平小哥。

平元武隔在两人中间,直截了当地问流玉,“我问你,你还记得两年前在杏苑案吗?”

流玉心脏猛然收缩一下,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低头绞衣角,她知道,躲不过的。

“那天——那天下午,你去把谁带到了杏苑?”他试探着问她。如果她说大夫,可见她就是申笠陵的帮凶甚至是凶手,如果她说申笠陵,可见她是受申逼迫。

“万大……”

“你撒谎!”平元武喝止她,刚要发作,聆雪一把拉开他。

“平!元!武!你这是没长脑子吗?!瞎问什么!走开!”

“恩?”平元武撤开几步,面无表情,“这是关键,是凶手还是受害者就取决于这个问题。”

聆雪哂笑,“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问题,什么受害者凶手,反正我的流玉什么坏事都不会做,你只要明白这点。”

流玉面色苍白点点头,“我没有……没有杀人。”

“你好自为之。”平元武转身离开,又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对谁讲也不清楚。

聆雪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嘟囔,“就是这样,不顾别人的感受。”

我没有杀人,我不是凶手,我也是……也是受害者。

平元武又回到了证物房,聊聊数字的记录看了千遍,毫无进展。

温彩手里的匕首,丫鬟流玉到底和谁一起来的,温彩的胎,到底谁才是凶手?

“你是……怎么又来了?”一老人嘟囔着,“白天你翻的遭乱,我刚整理好,你又来了。”

平元武手里的书籍放也不是拿着也不是,僵在原地尴尬地道歉,“对不起了老人家,忘了还有这事。”

老人不耐烦地摆手,把东西收拾起来,“算了算了,你查你的案子吧——你看两年前的什么案子?”

“龙口岙杏苑的案,老人家您有印象吗?”

“两年前的事我记得一些,咱们县老爷只看他破了的案子,不看悬案的记录——”老人若有所思,“你去找仵作和附近的人问问,或许有办法。”

平元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十五刚过,月亮缺了一角,挂在旗府的枝头上。立冬刚过,天气阴冷极了,但是旗府里的树木还是墨绿色,只有几棵银杏落了一地的金黄。月光透不过厚实的叶子,照不亮树下独自神伤的流玉。

“嘿!”聆雪一拍她的肩,跳到另一边,“我在这儿!”

叶子也随着活泼地一跳,露出一点稀散月光照在流玉的脸颊,“聆雪!”

现在的她已经习惯聆雪这个名字,而不是小姐两个生硬的称呼。

聆雪努着嘴看看她,“你老是躲在这种黑漆漆的地方干什么?”

她都忘记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这样漆黑的狭窄的地方,这样的地方给她安全感。

“我有事问你,哎呀!这里不是谈事的地方,”聆雪顺手牵住流玉的手往外走,“去我房里,我有话问问你。”

流玉的手被温软包裹,每走一步,眼前便明亮一分,最后看见明亮的月亮挂在空中,清凉的风扑面让人精神一振。

“这事情我知道你不想提起,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说出来,我才能帮你,你知道,我说的是……”

聆雪和流玉对坐,周围再无旁人。流玉愿意说出真相,因为她相信聆雪。

事情要从她刚到杏苑说起。

前两天真是糟了大劫一般,早上蒙在黑夜里起来,挑水做饭温酒多的很,忙到三四更天才能去睡觉,睡在拥挤潮湿的下人房里,还没睡着又要起来工作。

直到有一次一个姑娘下楼的时候她恰巧在擦地板,那个姑娘叫她不要动让自己先过去,她就一动不动蹲着,等了许久也不动,这孩子心眼儿实,在等那人回来让她继续擦呢。

老鸨看见这地半天还是脏的,又看见蹲得昏昏欲睡的流雨,气得要骂人,妓女温彩上去解了她的难,恰巧温彩缺个丫头,把她留下了。

“在这,看你这心眼可好过不了,你就跟在我身边,也能罩着你,我也信你能把那些事儿干的活络漂亮。”

流雨的日子好过了不少,打心眼里感谢温彩。

后来某一日,大约是一个月以后了,一个人拉住流雨,把她带到一个房间里。问她在这里好不好,想不想走之类的问题。流雨记得她,她叫宜珞,和温彩是同乡,和温彩走的很近关系很好。可是宜珞从来没有注意过小小的流雨啊。

流雨觉得奇怪,随口回答了。

宜珞看她兴致不高有些防备,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让她走了。

宜珞生的白净,许多人都喜欢和她喝酒听她唱曲,但是宜珞挑的很,不是所有人都能见到她。流雨觉得,宜珞就是她们说的,卖艺不卖身。温彩会偶尔接待客人甚至年老的申笠陵,相比起来,宜珞要好的多。

宜珞慢慢注意到流雨,偶尔送她一些吃食,还送她一些衣裳首饰,宜珞像是心疼小妹一样心疼流雨。她最常做的就是让流雨坐下,给她梳头试首饰,嘻嘻哈哈地聊天,常常抱着她小小的脑袋揉她的脸颊,笑着说,流雨你真可爱。

流雨感觉宜珞像是个大姐姐,怪不得其他姑娘也都和她走的很近,流雨喜欢宜珞超过了温彩,心里对不起温彩,便没有告诉她。

奇怪的是,某日,温彩突然告诉她自己不再接客了。流雨以为温彩生了病,因为总有大夫过来,还是比较好的万柯万大夫。温彩比以前憔悴了,老是皱着眉头。

宜珞来看她时,温彩总是叫流雨出去,然后两人在房里聊的很不好,宜珞走后温彩更加不高兴。宜珞告诉流雨,温彩不喜欢,那以后不再来了,又给了她十几两银子和一包吃食,叫她给温彩吃,吃完了再去买。

可是没过半个月,温彩突然得了大病,躺在床上一个多月才好,流雨这才清楚,温彩流产了。

温彩郁郁寡欢,许久。终于有一天,温彩去找了宜珞,回来时眼睛发光。

第二日,温彩让流雨申时去请申笠陵,流玉未时就出了门。流雨奇怪为什么是申笠陵,申时快到的时候,她带着申笠陵开门,看见的却是尸体。

突然一个血人拿着沾着血的刀刺过来,两人皆惊骇,要知道申笠陵可没有逛青楼还带着护卫的习惯,刀子明显是向着申笠陵来的,流雨一动不动看着这场闹剧。

申笠陵抢过她手里的刀,反手就刺中了血人,抬手又捅了数刀,最终瘫倒在地,磕磕绊绊地下楼找人。

死了两人,杏苑是开不下去了,只能关门,申笠陵有嫌疑,官府又不敢动。申笠陵主动说,他没去过杏苑,那时候在家听戏,突然间,好像那事和没有似的,万大夫一口咬定温彩让人来请她,是他发现的现场,老鸨还有家仆都不曾看见申笠陵。

此案就定为温彩杀人后自杀。

流雨因此再次颠沛流离,最后来到了旗府。

“你撒谎!!”门口突然传来,门突然大开,平元武直瞪瞪地盯着流雨。

流雨惊动,不知看哪里,“我没有……”

雪二

平元武知道她会这么说,幸好他提前做了准备。

“你为什么要我的房外?”聆雪生气的问她,“还偷听我们说话,你说她撒谎,你有证据吗?”

“有!”平元武毫不犹豫斩钉截铁。

他双手抱在一起,“你说宜珞给你一袋吃食让你做给温彩,东西没吃完她就流了产,那袋东西是证物之一,仵作验出有大量的红花。”

“不!!”流雨惊呼。

“我去问过当年的人,她们还告诉我,那时候老鸨对你不好,什么事都让你做,包括买红花,药铺里还有你买红花的收据,可宜珞却没有,你为什么想让她流产?”

“我去查过,温彩和宜珞她们不是本地人,应该是杏苑劫来的,她们每时每刻都想逃跑,可这时候温彩却怀孕了,我可以想象到温彩想留下来,是谁的孩子能让她安全的在杏苑活着这不用多说了,流玉,你在那里,也想逃跑吗?”

这个问题,像是刀子。

谁会为自由,不择手段?谁都会。

在平元武的目光中,她实在是受不住,痛哭流涕,“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不要再问了!”

平元武松了口气,“你承认了,最好不过。”

“不!不!不!”聆雪突然转过神,“她有动机,可是没有证据,案发的时候,她去叫——去叫大夫了!”

大夫。聆雪这样说。

平元武皱眉,“聆雪,你和一个能把曾经主人连捅杀六刀杀死的人在一起,不觉得害怕吗?”

假如,平元武说的是真的,她曾杀死自己的旧主,论谁都会后怕。

“我……”聆雪说不出话来,她甚至不敢看也不想看流玉,“假如……这个……我……”

“不是我!聆雪!”流玉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不是我……我仅仅……我没有杀人!”

“我信的,从那天你把我扔上房梁那时候起,我就信你。”聆雪对着平元武,“你查错了,她不是凶手,你自己去查你自己的案子去,别再这种事上争缠不休。”

平元武不会说他是为了聆雪的安危才匆匆赶回想要带走流玉,可他没想到聆雪会护着一个小小的丫鬟。她是故意与我作对,还是我的侦查方向错了?

“那你——一切小心。”后四个字,平元武说的低微。

聆雪冷笑一声,故意不看他离去的背影,等他走了,她落寞地看着门口,后悔自己刚刚为什么不去看他。

他还是那样,从没把我放在心上,只想着他的案子和卑微的正直。

他还能像当年那样那该多好啊,那样意气风发……聆雪止住眼泪,斜睨流玉,“我有些累了……你先回去,我走了——”

聆雪捂着红红的眼睛,匆匆离开,流玉跪在地上,看着她离开,心里却是一股前所未有的失落感。

她的眼泪慢慢干涸,双腿渐渐麻木,她看得出来,聆雪嘴上说在乎她保护她,但是她感觉得到,她对于聆雪,什么也不是。

女人就是有这样敏锐敏感,不知对错。聆雪的心,看似简单,可流玉看不穿。

流玉麻木地站起来走回去,她还是该睡在下人房里,想着她走前没带的东西早就被人分完了吧,她能睡什么?所以并没有想要回去的意思,悻悻地打开门,却看见靠墙角的被褥和行李都好好的放着,叠的整整齐齐。

众人都很惊讶,老爷把她赶了出去,怎么又回来了?

“流玉,你终于回来啦!”还是初容反应过来,拉她过来坐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流玉不知该哪里说起,对行李被褥指指点点,“我的行李……”

“是小姐啊。”她们你一言我一语。

“对对对,是小姐让我们好好保存等你回来呢!”

“我们看到都吓坏了,小姐怎么会来我们这儿呢?!”

“都不许我们碰呢,都收拾好了!”

她们一言一语。

从来,她们都不怎么搭理流玉,这次的热情,是聆雪赐予。诚然,流玉感激她。

“你怎么哭了?”有人问。

“是吗?”流玉抹过脸颊,果然流下了眼泪,她清楚聆雪在她走时是来找过她的,她怎么老是觉得聆雪不在乎她呢,聆雪不仅在乎她,还为此付出了代价的,所以自己一定要好好的活着,“我眼睛有点酸,早点睡吧,以后再说那些事。”

“好吧好吧——”姑娘们悻悻散开。

初容坐着不动,“你还好吧?”

流玉的心酸化为眼泪源源不断,她突然放声大哭。

初容不明所以,只能拍拍她的背聊以安慰。心中还是有所不平,她可从来都没见过小姐这样上心一个人。

温暖无力的太阳从山头慢慢起来,山脚下蒙的一层薄薄的雾慢慢散开,依稀可以看见对面的人。

“你开门,总是这么早吗?”

“对啊,”坐在门口的人眯着眼睛仔细想要看清他,“你是谁,有什么事!”

他看过许多人,有孩子农人僧侣也有衙役富人大官,而眼前的人面色身体都没有问题,看来是有事而来。

“万柯万大夫是吗?”平元武抬头看他门口的医馆,慢慢走进去坐下,“有几个小问题问你。”

不不不!这个语气像是官府问话,他谨慎起来,“你要快点儿问,一会儿病人来了你不要耽搁他们。”

“这么早,会有病人吗?”

万柯不耐烦起来,他想起两年前的事,“这……与你无关,你有什么问题,问吧。”

“两年前……”

听到这句话万柯心脏一缩,果然是两年前的事。猛然一黑的眼睛慢慢转亮,他努力装得淡然。

“你去龙口岙给杏苑姑娘诊断的事,你还记得吗?”

他沉着气,“记得,叫做温彩的一个姑娘,一个月去三次。自然,第一我都记得我的病人,第二出了那种事我怎么会忘记。我告诉你,那个女人大概是两个月的身孕,我刚刚说了我一个月去三次,那天我按时去那里,打开门之前我也觉得不对劲,有很强的血腥味,我想就算是流产也不会这么早,我打开门就——就看见人都死了……”

“凶器在谁手上你看见了吗?”

万柯捻着胡须,“我忘记了,我立马就出去喊人过来报官,我没有看见。”

“你确定吗,是你一个人来的?”

“恩。”他没有一点犹豫,还疑惑地问他,“怎么了?”

看来没有说谎。

那么还是流玉说谎了,她是去叫申笠陵了,等等!“后来你就走了吗?”

“等衙门的仵作验完了我再走的。”

“有没有见到其他的人?”

他沉下头,“没有。”

平元武弯下腰平视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最好如实说,可不要弄虚作假害了自己。”

“这……”

“我告诉你,我是捕快,你可以放心,所有的供词我都会为你保密,你要是有所隐瞒那是扰乱案情。”

“是申笠陵来了。”万柯抬起头。

“恩,我知道了。”那么一切都对上了,“别怕,万大夫,这事和你无关,也和申笠陵无关。”

而是和小丫鬟流玉有关。

那可不好!他匆匆告别万柯,返回旗府。

此刻,秦厘带着一个小乞丐上门,专门找聆雪,老管家劝他慢慢来先去通报,秦厘着急地说是十万火急的事直接闯了进来。

秦厘揪着小乞丐在院里等聆雪,她一冒头就着急的上前去,“聆雪!我找到了一个线索!”他把小乞丐推上去,“他就是申峪鸣的线人,当初就是他透露了你的行踪导致你被抓。”

小乞丐沉下头谁也不敢看,“小姐饶命,我也是混口饭吃!”

秦厘抱着胳膊,“你把刚才的再说一遍!”

“好好好!”他悄悄抬眼瞟了一眼秦厘看他怒火未消,竹筒倒豆子似的一下子倒出来,“那个叫流玉的,以前是龙口岙杏苑的下人,当年惨案,她趁乱跑了也就算了,问题是走前她恶意骗申太爷过去,结果撞上了惨案,让他吃了哑巴亏,还好……还好叫人证明,衙门里有人,才能脱身,所以申太爷痛恨她,想要报复她。”

聆雪灵光一闪,犹如醍醐灌顶。

她想起来平元武质问流玉,那天她到底去了哪里,流玉说她去叫大夫,可是所有人证都证明她在撒谎。

如果她真是那样穷凶极恶的人,那让她留在家里,真是让人心生寒意。

突然一队人马急匆匆地进来,后面还跟着旗幕,他很远就看到了忙活着的流玉,指着她,“带走!”

平元武从人群里站出来,干涩地笑了一下,“你别怕,只是案子有了新情况,你和我们走一趟吧。”

“行了!”旗幕一甩袖子,负着手转过身,“别脏了我的院子,出去!”他自言自语,“幸好听雨去了京城,没有惹上这样的恶事。”

流玉放下东西,跟着平元武,她知道她大难临头了,她希望看看聆雪最后一面,又不希望她看到自己落魄的样子。

“住手!”聆雪拎着裙子从弯弯绕绕的走廊跑来,她气还未喘匀,“你怎么又来了!”

旗幕呵斥她,“快回去!”

“不要!”聆雪冲过来,被人拦了下来,她的目光钉在平元武身上,“我相信她不是凶手!”

平元武瞄了她一眼,并没有说话,转身就走。一大队人马就带着流玉浩浩荡荡地回去。

“凶手?”旗幕吓了一跳,他悍然一把拉过聆雪,“雪儿你没事吧,这究竟是怎么了?”

“我没事,我没事,爹……”她突然鼻子一酸倒在旗幕肩上哭了起来。

旗幕看着官兵走完,心里的怒火慢慢被女儿的哭声熄灭。

夜里的时候,两个人都没吃好饭,旗幕想去找姜绪川,但是他更加担心的是女儿的安危。

让他没想到的是,聆雪带着秦厘打进了万大夫的家,聆雪拿着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又骗又吓,得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万柯捏着银票在灯下瞧着,“那我们可说好了,你旗家可是要保护我的。”

聆雪点点头,“当然,只要你实话实说。”

万柯把银票小心地叠好放在胸口,“不错,就是申笠陵逼我的,那天是一个小丫鬟叫我过去的。”

聆雪嘴角抽动,悍然一脚踹倒了他,万柯一个屁墩捂着肚子直咬牙,幸好秦厘在,死活抱着聆雪拦下了她,万柯被暴怒的聆雪扔进了衙门。

县太爷还没到,只有姜捕头在衙门,他听了两人的来龙去脉,皱眉呵斥她俩,“你当案子是儿戏吗?”

这话一出,万柯突然挺直了腰,“他们威胁我,我实在是熬不住这才那样说的,姜捕头我实在是……”

“住口!”聆雪喝住他,“刚刚你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是申笠陵威胁你让你这样做的!”

姜捕头凑近万柯的脸,一字一句地问他,“你再说一次。”

万柯和他对视又马上转开目光,“我都是胡说的。”

姜捕头后退了一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那是为什么呢?”

“是她们贿赂我!”万柯从胸口掏出一张银票递过去。

糟了!

聆雪和秦厘都吓坏了,是他们想的太简单了。万柯又反口说是聆雪威胁他。贿赂证人,那也是不小的罪名。

好在,姜捕头和旗幕很熟,他并不想为难旗聆雪和秦厘,安抚了万柯,教训了她们两句就让她们回家了。

一回到家,就看见听雨拉着她跑,聆雪稀里糊涂地跟着他跑,跑到了后院花园的假山山洞里。

听雨不放心地看着周围,看见没人才缩回脑袋,“姐你闯祸了。”

聆雪看着弟弟听雨,“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刚回来吗?”

“废话,我听说你卷入了命案,赶紧从京城回来了,别说这个了,你刚刚干嘛去了,爹他气的拿了板子要打你!”

“啊?!”聆雪慌了一跳,她知道这是丢了大脸,一顿打是逃不掉了,“听雨,带钱了吗,我出去躲两天。”

“我……我哪儿有钱啊。”听雨捂住他心爱的玉佩免得聆雪动手抢,“你能逃到哪儿去,天涯海角吗?”

“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我被按在地上被打到鬼哭狼嚎吗?”

听雨忍住笑,“你不是女侠吗,女侠还怕挨打吗,挨几下就过去了呗。”

“好,不就是挨打吗,对你而言不就是少个姐姐嘛!”聆雪一生气,从假山里出来,往厅堂里走。

听雨吓了一跳,赶忙拉住她,“你疯了!好吧好吧,给你!”他塞给她一张银票,“出去躲躲,快跑!”

聆雪就这样离开了旗府。她一个人,不知道往哪里去,就买了一盒菜肴去了监牢。聆雪想看看流玉,希望她能够好好的。流玉她一个人,穿着一身破烂囚衣,蹲在脏乱的监房的角落。

“流玉!”她贴着木栏杆喊她。

流玉抬头,眼泪刷一下下来了,她哭着冲过来贴着栏杆,“小姐——小姐,我就知道你会来——”她呜呜地哭起来了。

聆雪双手穿过缝隙,握住流玉的双手,“你还好吗?”她看着后面几个怖人的囚犯,感到一丝寒意。

流玉摇摇头,只是哭。

聆雪拿出了那张银票,让牢头打点了上下,给流玉换了一间单独的牢房。这里没有人在,正好说事。

聆雪让牢头打开牢门,把手里的菜肴放在桌上,“流玉,现在我也查不到什么,你先等等,等我查到真相,我一定救你出来。”

流玉听了这话,觉得更凶了。

“行啦行啦你别哭了……”聆雪一时间束手无策了。

两个人坐下来,情绪平稳了许多,聆雪试探着问她,“流玉,你最近还好吗?”

流玉吃着饭点点头。

“哦……”聆雪两手在凳子上摩挲,“我的意思呢,你再想想当时有什么细节,不要记错,一点也不要。”

流玉放下吃食,双手捂着脸,许久才放手,问聆雪,“如果我真的有罪,你会讨厌我吗?”

聆雪眉头紧锁,低下头又立刻抬头,坚定地对她说,“不会的。”但是她内心还是有些畏惧真相。

流玉又讲了一遍那年的故事。

温彩姐姐对我很好,我很感激她,可是那时候宜络姐姐对我的关怀让我忘记了温彩。有天,宜络过来找温彩,让我出去,我虽然出去了,但是我很好奇,就趴在门口偷听。

宜络:钱财已经不少了,我们终于该离开这里了。

温彩:或许,我......我想告诉你,我怀孕了,恐怕我暂时走不了了。

宜络:什么?!谁的孩子——申笠陵那个老畜生的吗?我告诉你很多遍,不要!不要接客,你为什么总是不听!

温彩:非要等到他的下人按着我的手脚把我强奸我才甘心吗?一开始我是想要拿掉的,但是我越来越舍不得了。我想要生下他,孩子是无辜的。

宜络:畜生把我们拐来,畜生把你侮辱,你还要为畜生生孩子?!

温彩:够了,你自己走吧!

突然传来脚步,我吓了一跳,赶紧走掉,又在转角口回头装作刚来的样子看到了宜络,果然她一副生气的模样。宜络冷冷地对我说,“既然她不喜欢我,以后我就不来了。”

后来,宜络给了我几十两银子和一包吃食,对我说,“这些你给她吃,没了再去买。”

她没有想到,那天我给温彩抓药在门口见过她,我躲在一边,听到她买了红花。我抱着手里的吃食,知道里面有大量的红花,我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点点头,“我知道了。”

我想,申笠陵的种就不该出生。

我眼睁睁地看着温彩抱着肚子把东西吃下去,看着她腹痛难忍,装作惊吓的样子,赶紧去请大夫,最后,我看着流产的温彩躺在床上痛哭。宜络过来劝她,劝她忘记孩子忘记这里的不愉快,温彩并不说话。

宜络走后,温彩下床抱着那半袋吃食,神秘兮兮地问我,“你说这是你宜络姐姐拿来的是吗?”

我知道是她发现了这里的名堂,我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是宜络姐姐带来的,怎么了?”

“没事,没事,明天,我想让大夫回来复诊。”她这么说。

温彩把吃食塞给大夫,大夫闻闻舔舔,说出里面有堕胎药。我装作震惊,看着温彩赶紧打发了大夫,又若有所思地在屋子里徘徊。终于,她走出房门,去找宜络,告诉她,我想通了,我要逃跑。那天夜里,温彩让我第二天去请申笠陵,我不明所以。

申笠陵听说是温彩请他,屁颠颠就去了,看到的却是两个血人,其中一个人直冲他刺过来,他一把夺下,反手连刺七八刀。然后赶紧出门了。

马上,衙门就得知了消息,申笠陵在官府上下动作,一来二去,就成了流玉请了万大夫,自己毫不知情。温彩是先杀人后自杀,即刻结案。流玉机灵,趁乱抢了卖身契就跑了。

流玉讲完了,讲的时候,她没有说自己是知道吃食里有药的,她偷偷看着聆雪,“我也是凶手,我杀了那个还没出世的孩子,我不敢告诉任何人,我是有罪的,我会自责自己一辈子。”

“不,你不知情!你太善良了流玉!”

流玉心里暗暗打鼓,她没有说出来自己知情。其实只要自己拦下来,一切都不会发生,她是个罪人,她把对申笠陵的痛恨转接到了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身上,她其实也有私心,她希望孩子没了,温彩能带上她一起走。

而此刻,聆雪认为她善良,流玉哭笑不得。

聆雪眼珠子一转,她想到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证据,“我知道了,为了陷害你而伪造的证据,就是申笠陵的把柄——流玉,你等着我!等着我来救你!”

聆雪提着裙子匆匆地跑出去,朝着衙门跑,她顾不上那些之前的小性子,她赶紧找来了平元武,“你找到的那些证据呢,你说的老鸨的证词,还有药店的签字,没错,就是药铺的签字,在你这儿吗?”

“你怎么了——就在衙门里。”

聆雪抓着平元武的衣服,“带我去看看,这里面有不对的地方!”

平元武知道这一切一定有了转折,没等聆雪求饶他自己就带了她进衙门,路上,他问,“什么不对?”

“温彩有孕,流玉一直去药铺抓安胎药,药铺里是有她的签字的,完全可以裁下来裱上去,堕胎药的那个签字,一定有问题!”

那张签字在水里冲刷了数遍,果然,账目上的流雨两个字突然飘动起来,下面淡淡的两个字,宜络。两人对视,聆雪松了口气,“能这样作假陷害流玉的,只有凶手!”

人证反复无常,更何况是两年前的事,但是白纸黑字的不能改变。看来流玉说的是正确的,虽说无法证明当时的真凶,但是可以证明有些事情是不对的。聆雪看到了一丝希望,认为很快又会找到新的线索。

这时候,平元武发现下面还有一个安胎药的记录,还是流玉的签字,连得很近,是真的签字,之前是认为流玉买了堕胎药又买了安胎药,可现在不同了,这里说明了什么呢?

他们没发现,在暗处有个人从头到尾盯着他们,然后又很快隐去了。

很快,着急压过了气愤的旗幕满世界找聆雪的下落,终于在衙门找到了她,旗幕拉着女儿都快急哭了,拉着她就回家,苦口婆心地劝她离衙门远点。聆雪看着自己的一干丫头都捂着屁股,知道她们受了皮肉之苦,知道自己今天是有点过火,连声答应以后不再胡来。

然而事情并没有像聆雪想的慢慢好起来。她刚睡了一晚上起来,就听说流玉招供了,虽然是两年前的案子,有头无尾得,但是毕竟是一桩离奇的案子告破,县令大人一早就判下了流玉死罪,择日问斩。

聆雪摸不着头脑,平元武也莫名其妙,此刻他已经不再怀疑流玉了,为什么会这样?

县令下令,谁也不准靠近死囚,聆雪花了好大的功夫,上下打点,装扮成狱卒,才进了死牢。流玉更加落魄了,她眼圈黢黑,变得面黄肌瘦,不论聆雪怎么劝,流玉就是一口咬定自己就是凶手。

“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不是凶手,是他们屈打成招吗?”

“不是不是,我就是凶手!”

聆雪说服不了她,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脱下装扮,在街上乱走,突然,秦厘拉住了她,旁边的的还有两个少年,一个是听雨,还有一个是个陌生少年,手拿着佩剑威武不凡。

“我找了你好久,我找到了一个线索,特意赶来告诉你,你还记得姜绪川吗,那个捕头,他一说话万珂就反嘴的那个,他昨天去过青玄阁!”秦厘说着,“那可是废弃了很久的地方,是今早施粥的时候,两个附近的乞丐说起来的,这太奇怪了,你觉得呢?”

“你是说,姜捕头有问题!”

“他太有问题了,那天就很有问题,还有,我听元武说,流玉小丫头招供了,你想,在牢里,谁能出入那里不被人在意?”

聆雪脑中一条弦接上了,“是他威胁流玉,流玉在牢里害怕他,所以不敢再和我说实话——我要去找元武!”

聆雪刷一下又跑走了。

留在原地的三个少年面面相觑,听雨对着那个威武少年拱手,“家姐就是这样鲁莽,你别往心里去,你不是想知道此事吗,让秦厘兄来和你说清吧。”

威武少年指着远去的聆雪,“我看她很是危险啊!”

“没事,有平捕快保护她呢。”

“哦——那个捕快。”还是机警的少年发现有人在旗家左右,立刻告知了听雨,听雨知道一定是申家耳目,赶紧通知了平元武保护聆雪。

聆雪在哪里都找不见平元武,于是自己独自一个人去了青玄阁,令她没想到的是,她遇见了申峪鸣,他洋洋得意,“你找了我又能怎么样,我已经赢了,谁是凶手还重要吗,重要的是那个小丫鬟招认了,再等三天,她就要被问斩。”

“你......是你让姜绪川去威胁她的吧。”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谁也不会承认,小丫鬟也不会承认,她真是太听话了,要是早知道事情这么简单,我何必大费周折。”

“但是你作伪证这逃不掉的!”

申峪鸣不屑,“伪证?你看到我做的吗,我还想说是凶手故意做出来陷害我作伪证的的呢——说到底,小丫鬟招供了,这案子已经结了。”

“或许她会翻供。”

申峪鸣看着聆雪许久,“绝不会。”

藏在屋顶的平元武看到了这一切,暗中保护着聆雪出门,在阁外现身,聆雪一惊,“元武,你怎么在这儿?”

平元武看着她,“保护你。”

聆雪看着平元武深邃的眼睛,终于支撑不住,一头扎进了他的怀抱,簌簌地哭起来,平元武拍着她的后背,安慰着她,“一切都会好的,聆雪。”

聆雪哭了许久,终于红着眼睛起身,抽噎地问他,“现在怎么办,事情都已经成了这个样子。”

平元武问她,“你知道吗,流玉为什么要招供?”聆雪摇摇头,他继续说道,“他在这世上无亲无故,能让她愿意丢掉性命去保护的,一定是她很在意的人,那个人,就是你。”

“什么?!”聆雪一时间停住抽噎,“说起来,我和她才认识不过是几天。”

“可你为了她,在悬案之中颠簸,我想,她一定很感激你,你没发现吗,从昨天夜里开始,有人一直在暗中窥视你,这更加证明了,是申家的耳目在用你威胁她。”

聆雪突然喉头又一阵哽咽,又趴在平元武的肩上哭起来,粉拳相加,“她真是个十足的蠢货。”

旗幕知道一个地头蛇居然觊觎她的女儿,盛怒之下,动用关系,掀起了龙口岙人对申家的复仇之心,所有人都翻出了多年的积怨,所有人都希望申家被扳倒。即使此案不能让他入狱,但是惨遭申笠陵蹂躏的人能。

知县衙门里满是百姓告状的状子,衙门外,是旗幕带着家丁逼迫县令开堂。

平元武在不远处,看着聆雪说,“虽然利用了你爹,但是他是唯一能鼓舞大家的人,申家一倒,我想流玉就会翻供,一切都会变好。”

然而让人没有想到的是,知县并没有开堂,而是让人请去了旗幕,聆雪担心急了,平元武拦住她,“还记得你弟弟从京城回来了吗?”

“是啊,那又怎么了。”

“你看你除了流玉什么也不在意,你知道他带来的那个少年是谁吗?”平元武看聆雪一脸茫然,“那是京城吏部侍郎之子,当今太子的伴读,也是你弟弟旗听雨的挚友,来时,我就让听雨把他叫过来了,你猜,要是他知道此事,会怎么样?”

聆雪呆呆地看着平元武,觉得眼前的这人真是处处为她着想,他比以前聪明了,居然想了这法子了解德安的乱象,他没变,他只是在等待机会,为德安百姓拨开天上的乌云。真正的侠客,是他。

果然,那个威武少年来到了衙门,得知了申家种种,生气极了,立刻闯进了衙门质问知县为何包庇申家,此时知县正威胁旗幕呢,周旋几回后这才知道眼前的少年身份,此刻已经来不及了。少年立马一封信送到了京城,很快就会有人来肃清德安县。

申家在龙口岙几十年,就这样一夜被连根拔起,一会儿亲近旗家一会儿亲近申家的姜绪川也被罢职,真是令人痛快。申家和落马知县被游街押送京城的时候,龙口岙欢喜不已。

流玉,她的确没有杀人,所以很快就翻案洗刷了罪名。

聆雪待她如亲妹妹,知道她是愿意用生命来保护自己的人。此事就告一段落了。

之后啊,聆雪不止一次地和流玉坐在断崖,肩并肩看着远处。不远处,是一直和聆雪形影不离的平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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