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被夸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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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每个故事，但凡以“我有一个朋友”做开场白，听者都会下意识地以为：嘿！那个朋友是不是你自己？

接下来我要讲的故事，与一个朋友有关。这个“朋友”，也许真的是我自己，或者是正在看故事的你，又或者，是你身边的那个他/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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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有一个朋友，暂且称她为小Q吧。

小Q近日工作有些不顺，导致不顺的原因并非单一，有外在的，也有内里的。

她跟另一个朋友说想要辞职，那朋友听了很是惊讶，问她原因，她淡淡说：“不想勉强自己。”

那朋友惊讶+不解：“当初你不是说喜欢这个行业？你的一心一意哪里去了？”

她的语气还是很平淡：“我没有一心一意。”

“但我觉得你工作做得挺好的啊，能力比我强多了，如果我是你，肯定开心死了。”

朋友的这句话，让她陷入了沉思。良久，她才回复：“你不要夸我，也不要肯定我，我从小到大习惯了被否定，别人越是夸我，我越有负罪感。”

那朋友觉得她言重了，觉得她太欠揍，继续说：“若我是你，就算被别人否定也乐意。”

她摇摇头：“你知道的，这世上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

小Q说她从小到大习惯了被否定，若是被夸内心便会滋生负罪感。这句话在外人看来或许真的太言重了，一个人怎么可能习惯被否定而不喜欢被夸赞呢？然而正如小Q说的那样，你没有亲身经历过，是无法感受经历者的感受的。

她自小就很懂事，安安静静的一个女孩，鲜少让家人操心。她也很爱学习。六岁，家里经济拮据，没办法供她上幼稚园，也还没到上小学的年龄，可她已经用姐姐废弃的本子写了很多字，简单的复杂的，而且写得很工整。她母亲夸她棒，她仰起头，冲着妈妈笑开了脸：“以后我读书一定比姐姐厉害。”

她没食言，她做到了。家里四个孩子，墙上贴的奖状里，写有小Q名字的是最多的；她考上了县城里最好的高中，而且凭那分数，她入市里最好的高中也是绰绰有余；她拿过奖学金，是四个孩子中唯一的大学生……

她的前途看起来是光明的，可谁又知道，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她的心里有多阴郁。

—2—

四年级之前，她一直过得很开心，虽然学习成绩好，班里的第一名几乎全都是她，可她却从不曾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还是喜欢跟小伙伴们玩游戏。那时，年幼的她还不知道“攀比”是什么东西，会有怎样的杀伤力。

可你自己不跟别人比，却偏偏有人喜欢拿你去跟别人比。

小Q没料到，第一个否定她的人，竟然是她的数学老师。

那天，阳光烂漫，微风轻拂，一切都是安然的寻常的，与往日并无不同。包括数学老师身上穿的那件紫红色毛衫，也是她熟悉的。

她认真听课，听得很入迷。慢慢地，她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啊！原来是老师脸上的神色变了。她笑了，是那种不屑的冷漠的笑：“你们班的×××(注：小Q的名字)除了学习好，她还会什么？看看小J，人家除了学习好，长得也漂亮讨喜，又会唱歌又会跳舞，朗诵演讲统统拿手……×××跟她简直没法比。”

她口中的小J也是她的学生，甲班的，小Q读乙班。

数学老师说完后，全班是安静的，小Q是懵逼的。一阵安静过后，同学们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她，同情的、好奇的、冷漠的、事不关己的、看好戏的……他们的眼神像一支支利箭般，从她的前面后面左边右边射了过来，刺得她生生的疼。

小Q看看高高在上的老师，又扫了一圈看着她的小伙伴们，最后，她低下头去，看着早已被自己揉皱的衣摆，鼻子酸酸的，眼眶热热的。

那时候的小Q还不懂得“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这样的大道理，她只知道，老师是很厉害的，她什么都懂，说什么都是对的。

她没法反驳，因为她发现……老师说得对哦，除了会学习，自己还会什么呢？仔细想认真想不停地想，却想不出来。

下课后，小Q跑去操场，却不是去跟同学跳绳。她伸出手，试图抓住阳光，阳光却像个淘气的孩子，她手一握，它就从她的指间溜走。而且她还发现，今天的微风也是冰冰凉的哦，像她的心一样。

五年级的时候，小Q有过一次接触跳舞的机会。学校要选一支舞队去参加镇上的文艺汇演，甲班的小J自然是第一人选，负责这项节目的老师物色了许久，物色出十余位人选，还差一个，勉勉强强选了小Q。

即便是当备胎，小Q也是开心的，然而她开心的日子并不长久，两日后，舞蹈老师跟她说：“你不行，换一个人吧。”

小Q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良久，她才动了动嘴角，努力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好。”

数学老师说得对哦，她不会唱歌不会跳舞，连当备胎都不配。

自那之后，小Q再也没有登台表演过。

—3—

小Q最惹人注目的地方就是她考出来的成绩，一个又一个红色的97、98、99，乃至100。

她的爸爸很喜欢拿她的成绩说事。每逢亲戚朋友前来拜访，他都会显摆她的成绩，夸她认真，亲友们听了，赞不绝口。

小Q在房间里听到了他们的夸赞，可她并不开心，因为许多问题，并不是凭“好成绩”就能解决的。

因为某件事，小Q觉得爸爸并不喜欢她，他喜欢的，只是她的成绩。

她的皮肤不好，从小脸上就长痘，斑斑点点坑坑洼洼，显得很碍眼。有天晚上，全家一起吃晚饭，本是很温馨和睦的画面，她爸爸却不知被什么事情刺激到了，指着她骂：“瞧你那张脸，像麻花一样，难看死了。”

小Q看着父亲有些狰狞的面目，下意识地抚着自己的脸。确实不平整，一个又一个小山坡，聚成一片小山群，突兀得很。

可是爸爸啊，你觉得女儿很难看吗？这样的我真的很难看吗，以至于你发那么大的脾气？

可是爸爸啊，如果可以，我也想自己的脸蛋白皙干净的哦。谁不希望自己长得漂漂亮亮的呢？

小Q脸上的痘跟了她许久，从小学四五年级到大二。在有痘相伴的这些年里，她大多数时候都是低着头走路的，因为她清清楚楚记得爸爸说过：“你难看死了。”她怕自己吓着了别人。

如今的她，虽然脸上还有痘疤，可已经变漂亮了许多，与“正常人”无异。然而大多数时候，她还是低头走路，问她为什么，她淡淡说：“习惯了。”

—4—

小Q生在农村长在农村，读初中之前，她去过最远的地方就圩镇，赶集日去的，和妈妈一起。读初中时，因为镇上的中学离家较远，所以她需要寄宿学校。她不担心离家在外，因为有姐姐陪她一起。

可姐姐并不满意她，因为她发现自己的妹妹不会打车不会交米粮不会逛超市，哪怕大姨妈来了，她也不会自行处理。

一次又一次的不会之后，姐姐终于吼她：“你也就只是会读书，在生活中，你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大白痴。”

小Q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她哽咽着说：“我以后会懂的。”

可以后，以及以后的以后，她还是免不了被姐姐嫌弃。

她读大学的时候，姐姐已经在外头工作了。周末或节假日的时候，她会去姐姐的住处留宿。姐姐工作忙，她理应替她分担一些家务，做做饭，洗洗衣服，打扫打扫卫生。然而，就是这么简单的家务活，都会招来姐姐的不满：

“衣服不是这么晒的，会变形。”

“那拖把是这样拧的吗？想拧坏它不成？”

“锅底那团黑乎乎的是什么东西？洗不干净吗？”

诸多不满意后，又吼她：“你就是一个生活白痴！”

她的语气很冲很强势，小Q忍不住在想，若是自己只身在外，会不会活不下去？

她暗暗祈祷：老天爷，可不可以用我的成绩交换生活能力？如果可以，我愿意换的。我不想再被姐姐骂了，不想再当什么生活白痴了。

慢慢地，她去姐姐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不是忌恨姐姐，而是害怕再次被否定时，她无法隐忍下去，哭了。

其实，她并不白痴，生活、学习或工作中遇到什么问题，她鲜少向别人求助，因为她可以自己解决。只是姐姐的否定就像一堵厚厚的墙，让她看不到那个并不白痴的聪明的自己。

—5—

小Q没想到的是，曾经夸她棒的妈妈也会否定她，一次、两次、三次……哪怕她是无意的。

上了大学之后，她和以前的朋友们分道扬镳了，那些“朋友们”，包括小J——数学老师眼中的完美学生。

读中学时，小Q和小J成为了好朋友，是那种可以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嚼零嘴的好朋友，数学老师自顾的攀比并没有影响小Q想要与小J交朋友。相处后，她确确实实见识到了小J的出色，各方面的。

小Q的妈妈和小J的妈妈曾经同在工厂流水线上工作过，知道小Q和小J是同学，是朋友。起初，过年过节的时候，两个朋友会互相串门，像带着另一半去见家长一样，可久而久之，小Q对这种友好往来变得疲于应付。

大学四年，小Q与小J见面的次数，甚至联系的次数都越来越少，少到最后刷朋友圈时，看到她的头像都不会多停留一分半刻。然而，小Q妈妈对小J却很上心，每次跟她通电话时，都会问起小J的现状，而每一次，小Q都是含糊应付过去的。可小Q妈妈还是不死心，她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一一列举小J的这个好那个棒，最后无奈地叹气：“你瞧瞧人家那么厉害，你怎么就做不到呢？”

小Q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她，只在心里默默地愧疚。妈妈呀，对不起，我不是你心中的完美小孩。

刚开始，心会痛，可慢慢地，麻木了。

—6—

小Q也有过被人夸赞的经历。那个人，是她的高中班主任。

班主任每天都精力充沛，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像阳光少女一样。她对班里的每一个学生都很好，尤其是对小Q，她稍微有些愁眉苦脸她就会嘘寒问暖，待她像手心里的宝。

班主任对小Q是很满意的，有次跟小Q谈话，遇到学校领导，她便拍拍小Q的肩膀，搂着她对领导说：“这就是我班的佼佼者，我的得意门生。”

佼佼者，得意门生……小Q的心抖了抖。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别人这样夸她。本是最好的赞美，可在她听来却像是无情的宣判。

老师啊，对不起，我忘了告诉你，我不会唱歌不会跳舞不会说好听的话，长得难看，是个白痴……这样的我，怎么能成为你的得意门生呢？老师啊，不要夸我好不好，我没你想得那么出色，会让你失望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需别人的否定，她已经学会了自我否定。

—7—

以上便是小Q最刻骨铭心的几番经历，还有些不那么记得的，但已不重要了。

也许有人看了小Q的故事后会嗤之以鼻：就这些鸡皮蒜毛的小事，有必要这么耿耿于怀吗？你的心是玻璃做的吗？

可谁的心又是坚硬的铜铁做成的呢？人心是肉长的，你重拳捶下去，怎么可能不疼呢？

如果你是老师，是父母，是姐姐，如果你有小Q这样的学生，孩子，或妹妹，那么，在数落她的不是之前，你好好想想，永远不要低估一个否定句的杀伤力，也永远不要高估一个孩子的心理承受能力，尤其当你是孩子至亲，是她眼中的权威时。你该知道，一个孩子从习惯被人否定到下意识地自我否定，这个过程是很煎熬的，而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小Q是作茧自缚吗？或许吧。

可谁又能否认，在她作茧的时候，她的老师父母姐姐没有“助她一臂之力”？如果没有他们的助力，或许这个茧就作不成了。

小Q可以走出来吗？可以吧。

幸亏她没有把茧作得太紧，她还是可以探出头来透透气。她的心没有脆弱到一碰就会碎，她依然在努力生活、工作，做着她自己喜欢做的事，依然是安安静静乖巧听话的一个女孩子。

时隔多年，不知道小Q是否还记得，她曾自信十足地跟母亲说：“以后我读书一定比姐姐厉害。”

那时，她脸上的笑容天真而烂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