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6-08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柜台后。透过透明的展柜玻璃,她的两只胳膊努力够上了柜台,略圆的脸放在手背上,冲着我笑。她当时说的话我到现在还记得,"叔叔,有烟吗?来两根。"
她的语气就跟经常光顾的老客户似的,令我有些好笑。我一边弯下身子拿烟一边问道:"你是替你爸爸买的吧?"
"不是,是我要抽。"
她出乎意料的回答令我诧异的抬起了头,当我看见她倔强而认真的眼睛时知道她没有在开玩笑。于是我怒了,把烟放了回去,"小孩子不能抽烟!"
"为什么?"她显得很委屈,仿佛我欺负了她似的。
"未成年人不能碰烟和酒,这是法律规定。"我冷冷地说。
"你...你们都是这样!就属大人抽,不许我们抽,我要告你们年龄歧视!"她的脸颊气得鼓鼓的,肤色粉红粉红的,仿佛一个瓷娃娃。
本来想好好教训教训她的,听了她这话我却不禁被逗笑了。她又瞪向我:"笑笑笑,你们都是这样笑的!不把我们的心情当回事,肆意践踏,很享受吗!"
我已经知道这孩子准是和父母闹别扭了,于是态度便放松了许多,憋着笑问她:"哎,你父母呢?"
"我没有父母。"她的说话重音咬在"没有"两个字上,似乎想说得云淡风轻,让人可信些,但实际上每个字都是从牙缝离挤出来的,数是咬牙切齿也不为过。
我更坚信了自己的猜测。
她看着我,似乎感觉到了我了然于胸的淡然,恨恨的。她走到门口为老客户们准备的板凳上坐了下来,粉色小纱裙垂在地面上。
其实我从她进来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她的穿着。淡粉色蕾丝边薄纱质地的小裙子,下边穿了白色的连裤袜。她不胖也不瘦,只是身高不如同年龄的孩子,因此显得有些臃肿。
她的家庭应该至少是小康家庭,我下意识用一贯的做法分析着,看她的性格和说话风格,肯定是和父母发生口角了,而父母到现在还没来寻她则是因为她跑了出来。
我想着想着,便不自觉地走向了她。等到她注意到我的目光已经来不及了,我只好装作来搭话的样子。
"小姑娘,你该回家了,你父母会担心的。"
"我说了我没有父母。"她转过头,注视着大街。
我劝她:"哎,别赌气了。你和他们有代沟是正常的,作为子女你要多多理解他们,有些时候他们肯定是为了你好......"
我在那儿滔滔不绝地说着,没有注意到她眼中被夕阳的反光掩盖住的惊人的平静。
我到现在还在想,如果当时我注意到了,会不会救赎她一点呢?至少结局不会是那样的吧。
不过,不论我注意还是没注意到,我确定她接下来的举动还是不会变。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人。
她站了起来,随着她的起身,板凳撞在门上,使上方的风铃摇曳了一下,泄流出清脆的铃声,以至于很多年后听到铃声都会让我想起她。
她看着夕阳,朝我笑了,我注意到她有两个浅浅梨涡。
她说:"嗯,你说的对,我要回去了。"
让我惊讶的是,第二天她又来了。
她穿着白色防晒衬衫和轻薄的运动裤,是和前一天不同的清爽搭配。看她的脚步轻快,表情明朗,应该是和父母和解了。
"大叔,来两根烟。"她往柜台上扣了两块钱。
我看着这两块钱,想了一秒,随后看着她的表情就明白了。我从抽屉里掏出一盒条状薄荷糖,递给她,"喏,您的烟收好,谢谢惠顾。"
她收下糖,然后忍不住笑了,肩膀一抖一抖的,我也笑了。我很久都没有和人相顾而笑了,更多的是无言以对,奇怪的是竟然和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和亲近感,甚至比那些常常光顾我店里的中年人们更能聊到一块。
"我妈当初给我取名的方式特无聊,居然是翻词典,还是英语词典。结果就翻到了eleven,我的名字就定下来喽。"她蜷在店铺内屋的沙发上,吸着刚刚买的养乐多,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然后呢,你叫什么?"我接着问。
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接着噗嗤一下,"你这样好像一个在拐卖儿童的怪蜀黍啊!"
"喂喂,我们好歹也认识一周了,问名字不算过分吧?"说完我才发现,我用了大学时候对朋友说话的语气,这倒使我愣了一下。
她吐了吐舌头,转而认真地道: "郝实衣,我叫郝实衣。随我妈妈的姓。大叔你呢?"
"徐絮。"我笑道,"而且我才二十九岁,你叫我叔未免老了点吧?"
"二十九岁啊,这么年轻。"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絮,不知身在何方的种子......咱们真像呢。"
她这种突如其来的成熟总是令我反应不过来,而接着她又改变了话题。"大学好玩吗?"
大学,这个词让我联想到了青春和梦想。曾几何时我也有过遥不可及的梦想,可到后来只不过是一场空。
我没有把心里想的说出来,这当然不可能。
"很有意思,等你上了大学就会有各种社团活动,你还可以自己置办一个社团。"
我面前的咖啡热气氤氲,我不禁想到了它在电脑桌前的日日夜夜。
"我也好想上大学啊!"她发出了感叹。
"你以后会上的,现在你的任务是好好学习。"说到这里,我有些奇怪,"怎么都没见你写过作业啊?"
她轻轻拨弄着吸管,轻轻地道:"那个在家写完了。"
她在店里呆到了下午六点半,等到有人进来买东西的时候她才惊觉该走了。
"那么,我走喽!"她推开门,清脆的铃声响起,透过半开的门我望见今天的天气很好,天空很蓝。
"嗯,再见。"
后来我们没有再见。
一个星期后我从报纸上看见一条新闻___某家郝姓兄妹在某某日跳江自杀。
"我叫郝实衣。"她的笑容从我的记忆中闪过。
不会吧?
我带着一丝惶恐往下看,我看到了一张照片,那是围观群众拍的。我不敢相信我看到了什么。
那是她。她穿着那条粉色的裙子。她在笑着。
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把这几条信息串联在一起,然后我呆若木鸡地往下继续看。
报纸上写着:据记者调查,该两人的父母王某和郝某在2018年5月31日遭遇车祸,隔日已判定死亡。于是该男子与其妹妹商量好七天后的凌晨,从汉江大桥上一起跳下去追随已逝的父母。
后面写的一大堆我没看懂,唯有第一行我看懂了。
"我家老哥特别不成器。"
"哎呀,他要是少了我可怎么办好啊。没办法,只能陪他喽。"
"我哥特别会游泳,我不会游。我也想学游泳啊!"
这几日她嘴里念叨的从我脑海里蹦了出来,一切仿佛都揭开了。她不符合年龄的淡然,过于阳光的性格,还有......她从那天起真的没有了父母这件事。
她和我说过她的梦想,我想,如果她能长大,奥斯卡影后铁定是她的。
她的眼睛里一直有一种东西,它令我感到熟悉,同时又有那么点不敢直视。它曾经也存在于我的眼睛中,但我不确定它现在还在不在。
我从报纸上也看到了它,我不可置信我竟然看到了它。
那是, 对这个世界深深的怀恋。那是,对生活的依依不舍。那是,对自己有着这种感情的喜悦。
还有一个------那是我最为熟悉的------想给时间留下点自己的足迹,不确定的遗憾。
带着它,她最后笑着。
我不是她,所以我不能理解。本来,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在想什么已经很难猜测了。
我怀揣着各种感情,重新执起笔,执起我曾经放弃的梦想,深吸一口气,写下了这篇文章。
我想让她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哪怕是一个无名小卒对她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