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人生
夜里的雨水和山间的晨雾把二道河子山里的所有都变得晦暗粘稠,清晨也变得不甚明亮,
余山怀背靠在一颗槐树下,脱去衣裳,擦拭致他死命的伤口,一丝不挂,就像许多年前,在先生的私塾里一样。他把两手拇指紧紧扣在一起,头抵在树干上,不一会,那两只乌鸦终于落在他身上。
时间就像个盒子,你不打开它时,你对它一无所知,打开后,才发现它真的,空无一物。
余山怀是老先生生命中,最后收的学生,那一年,余山怀十一岁。
老先生叫程伯平,最有学问的人,咸丰年辽阳府的秀才,河东边少有的能教大书的人。
程伯平八十岁之后就再不记岁月了,只看园里的桂树,这树啊,它比人干净,花儿开的好,人就精神。
程家的院子紧靠着山脚,除了山上的娘娘庙,只它地势最高,一棵桂树从院中央长出来,与其说是从院子里长出来,倒不如说是围着它堆砌个园落。
多少年前,一花一瓣就和着一泥一土,一齐堆切。园墙院门就像生了根,有了命,甚至是赖其为生的蜉蝣也能不老不死。
那树赶着春的歌,夏的歌,乘着薄雾,浓绿咬着嫩黄,含着茭白,老树皲裂如龟文,枝条新抽似眉柳,一园淡香飘落点点水色,满眼风月送迎百代春秋,好树冠撑起一片巨伞,整罩住一墙一院,罩住春时秋色,罩住野鹤闲人。
程伯平从未想过离开这里,这天下的一切,都不过是这树上的世界,这喜怒哀乐,都是这树的颜色,这生老病死,都是这树的倒影。直到黑色布满了白夜,星辰融化了宿月,从来无所谓日久弥新,只是过往都历历在目。他在乡野中颇有名望,直至程伯平风烛残年的时候,仍有人称他为老先生并把孩子送来。这一年,他八十一岁,他有时也说自己八十四岁,并表示不再讲书,但当余殿兴带着他的小儿子来求他时,他还是没有拒绝,
只是说“平湖出十里,涛声再不复”
那年八月,余山怀穿着母亲为他织的灰色淄布衣裳,从井旁的胡桃小路走上去,轻跪在程伯平家院门外,把门前的两块青石台阶用水掸湿,擦了一遍又一遍。然后跪坐在石板前,等着红日从大地中抽出脚来。
程伯平每天随着日头起床,然后把鸟笼挂满桂枝,白头、红点、喜雀、秀眼,请东王庄小师傅打的一提提花笼,东方一白,振天歌声,羽毛上抖擞的水气,把斜照进的虹光含起,合着无限尘微,泻出一片金色。他没有老婆,父亲程文龙死后,拉尿,挂笼,撒扫,垂手围着树走圈儿,就是高早儿的生意。
抽出门闩,多年枯朽的木栓轻磕,声音沉闷,依旧是一双遍布褶皱青流突兀的手拉开木门,眉毛花白绵长拢成两缕左右垂下,以免遮盖正以极快速度弱视的双眼,尽管他常说,
“我已经不再依靠它了,在我拥有它以后”
他伸出脚,在门槛上蹭了蹭新晨沾着鞋上的泥土,
“你进来”
余山怀就拐着步子跟在后面,那是他第一次真正走进这个院子,整个院子都在树荫中浸泡着,绕过一堵小影壁,走过满架着鸟笼的蜿蜒枝干,嗅着混杂有微苦的淡香,进到堂屋来,屋里颜色昏暗,但他仿佛早就知道这里生长的东西。两张长桌靠向内墙,一排柜子与外墙留着一步的余地,对着长桌的是一张小床,床边纵向摆放着两张方椅,有一把上面放了一双鞋子。屋子里没有一幅画,也没有造像,他说
“画由心生,遂迷心意,不是画空,便在画中”。
每天来到这里,余山怀便读《诗》,程伯平也从不许他碰其他的书,
“一声风雅颂,翩翩古来今。嘤嘤思不与,弥弥少年心”他说。
余山怀并不用教识字。余殿兴生养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余山怀是最小的孩子,长兄余山臣年长他十岁,二哥三哥早夭,余山臣八岁时,就到河西边古喇子一家姓王的药铺学徒,余山臣这年二十一岁,五年前就娶了对门家小丫,婚后的日子里,他更加忙碌,除了药铺的活计和地里的庄稼,更要关照两家的家事,教弟弟习字摆弄算盘几乎成了唯一的乐趣。
余山怀比程伯平从前教的任何学生都要聪敏,这是不争的事实。但程伯平似乎总也视而不见,他依旧是把毛亨毛苌一遍遍从余山怀头上浇过,余山怀到也乐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