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山野
本文来源于一个真实的故事。
这家有兄弟姊妹四个。老母亲早已过世,只剩八十多岁的老父亲一人孤苦伶仃地躺在一个五十多平米的小土房里,静静地追随老伴儿而去。
三个月前,这四个兄弟姊妹坐在一起商量了一件大事——老父亲的抚养问题。本来是决定从老大开始轮流照看老人,因为家庭条件都一般,各有各的生计需要维持。
老大是个货车司机:“我刚好有个营生要跑长途,得去邯郸,估计这趟咋也得一个礼拜。”
老二不会做饭,媳妇儿刚好回娘家:“秀兰说是她妈病了,回伺候两天,谁知道多会儿回来了。”
老三的儿媳妇儿坐月子了:“小磊媳妇儿刚生完娃娃,我得去伺候个了,咋接不得伺候得出了月子。”
老四倒没什么事,每天打打麻将做做饭:“你们都有事么,那就先把大大(方言:意为爸爸)接在我这哇。反正先后也一样,轮就行了。”
于是,四兄弟姊妹最终决定先从小女儿老四开始,轮流伺候老人。
这天,老人咳嗽得异常厉害,还不时地发出摩擦金属一般的尖锐的咳嗽声。身体也日渐消瘦。倒不是小女儿的饭菜供不上,怕是老人身体出问题了。老四倒也孝顺,发现不对就及时带父亲去医院了。
“大哥,我领上大大去医院检查了,肺癌。”小女儿背着父亲给老大打电话。
“……”老大沉默了一会儿:“晚期?”
“嗯!”小女儿如是答道。
“你没问大夫看的话得多少钱?”
“最少得十万,这是前期费用。”
“可哪行(方言,意为找)这十万了……我一两天回个呀,回个说哇!”
小女儿带着父亲往回走,父亲突然说道:“梅英,看病花了多少钱,你行你大哥,从大大的折子里取哇!”
小女儿沉默了一阵,说道:“完了再说哇!”
老大和老板说了一下自己的情况,便驱车赶往家里。这时,女儿打来电话:“爸,我们学校下个礼拜组织去上海实习,估计乱七八糟费用得一万块钱。”
“行,去了吃好学好,别委屈了自己啊!爸爸这就给你打钱!”老大拿出父亲的存折看了一眼,心里却已是千疮百孔。
时间过去了一天,老大回来了。
晚上,四兄弟姊妹聚在老大家。“今天把姊妹们都叫过来,是商量商量大大的事情。梅英跟你们说了哇,大大得了肺癌,晚期。前期费用大概得十万。咱们凑一凑。”老大平静地说到。
老大说完,几个人都沉默了。
老二环视了一周,见没人说话,说道:“秀兰她妈病了,这段时间家里的钱早就没了,现在已经沓下(方言,意为欠下)两万块钱饥荒了。实在是借不上了。”
三女儿看了小女儿一眼说道:“我这情况你们也知道,去年给小磊娶媳妇儿,把家里掏的空空的不说,那圪堵(方言,形容很多)饥荒现在也擦洗(方言,意为还欠款)不清。”
小女儿紧接着老三的话说道:“谁也难了。你们看我每天打麻将了,打来打去不输赢。建国挣那点钱,还得供娃娃念书,一个月等不上一个月。大哥,大大的存折不是在你那了么,不行看看大大存折里有多少钱。”
老大说道:“大大存折里就五千块钱了。”
“哎不对呀!我记得大大存折里攒了好几万了么。”老二有点生气。
“以前大大看病吃药呀,买衣服甚的也没少花!”老大解释道。
“那也不能花那么多哇!大哥,大大的存折一直你拿的了,这个钱你应该心里有数哇?”众人开启了撕逼模式。
老大抽着烟,没再说话。他知道自己的媳妇儿管钱,这钱他拿不出来,也就觉得没什么脸面跟弟妹们说了。
老二和老三站起来说道:“大哥,大大的事我们管不了,你自己看哇!”说完,摔门而去。
这时,小女儿也站了起来:“大哥,大大今天连检查带看病总共花了一千多,你也不用给我了。我也得过生活了,你既然回来了,今天把大大接到你那哇!我现在回个给收拾东西!”说着,小女儿也摔门而去。
老大被烟熏得焦黄的手指有些发抖,烟气继续弥漫着整个屋子。他想到了小时候父亲带着他下地干活,在田间烧熟了土豆,拍拍土,然后掰开吹吹热气,自己舍不得吃,咽咽口水,然后笑着一口一口地喂他吃……他想到了父亲为了给他娶媳妇儿,四处求人借钱……他想到了在上大学的女儿,想到老婆上次因为不愿伺候老父亲而离家出走。
老大站了起来,掐灭手里的烟,便去了小妹家。小妹早已收拾停当,陪着父亲坐在沙发上等待大哥:“大,我出门几天,你先去大哥家住一段时间……”话还没说完,“砰!砰!砰!”,敲门声响起。她知道大哥来了,便起身去开门。
老大进门看都没看小妹一眼,走过去拿起父亲的行李说道:“大,我来接你来了!”老人低着头,一句话没说,拄着拐杖,跟在老大后面,颤颤巍巍地出了门去。
楼下一辆绿色的出租车司机看到老大和老人出来,快步走上前去拿行李,顺便问道:“大哥,你说那个地方叫甚村子来了?我忘了。”
“朝阳村(化名)!”
“哦好嘞!就是雪天路不好走,慢!”
是的,因为没人愿意出钱,也没人愿意伺候老人,老大再三思索,终于决定送老人回村里的老屋。因为冬天一直没人住,屋子里特别冷。老人站在那里直打哆嗦。老大麻利地把屋里的炉子生了火,给父亲铺好褥子和棉被,便安顿父亲睡下。临走时老大说道:“大,我每天来给你送饭来!”老人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他不知道自己的病,但他太了解自己的身体了,或许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也或许是对儿女们的绝望。他用呆滞的目光送走了老大,然后裹紧了被子。
一天早上,老大早早地去了父亲那里,带着父亲曾经最爱吃却舍不得吃的烧山野(方言,意为土豆),带着自己亲手为父亲做的炖羊肉,山野炖的烂烂的(方言,意为软软的)。像当年父亲喂他吃山野一样,一口一口地喂着父亲。可是老人已经吃不下了。老大再次想将这一消息传达给兄弟姊妹们,可是这次,一个电话都打不通,挨家挨户转了一遍,家里也都是挂着大锁头。老大没有生气,很平静。或许他早已料到,他苦笑了一声:“即便这样,我也得挨着打一遍,要不然到时候反怪我没通知你们。”
这时,老大的电话响起。他诧异地拿出手机,转而面露愁色:“喂,咋了?”
“我大那今天杀猪了你不知道?夜天(方言,意为昨天)说好的去帮忙,几点了还不去!你说炖羊肉我给你大炖上,我大让你帮忙杀个猪你就这么难?”
“正走呀!一会儿就去了!”
“蹭蹭的!”老大媳妇儿那头挂断了电话。
老大哀叹了一声,回屋把饭推到了父亲跟前:“大,你要是饿了就吃,我晚上再过来。我给你架了满满一炉子炭,应该能烧到我回来。”老人的嘴颤抖着,不知是已经不能说话,还是说不出口。总之,老人依然用沉默送走了老大。只不过这次,老人的眼里已经看不到绝望,反而特别的慈祥。当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抬起了一只胳膊,想摸摸儿子,门外的摩托车已经嗒嗒嗒地响了起来,儿子已经听不见他的呻吟声,架着摩托车赶往岳父家了。
老人似乎连流泪都已经没有了力气,癌细胞仿佛要吞噬掉老人整个身体,眼泪在眼睛里转了好一会儿,嘀嗒!掉在了那颗还冒着热气的山野上面,渗不下去,终于,还是顺着山野,滑落到了冰冷的地面。
晚上,老大回到了父亲的老屋。炉子里的炭火烧得通红通红,孤独的老人,却早已经直挺挺地躺在了他铺好的褥子上,饭菜洒落了一地……可是那颗山野,却紧紧地握在老人手里。
老大使劲儿地摇着老父亲,大声哭喊:“大,你给我剥个山野!我想吃兰!”然后拼命地扇着自己耳光……
他不想打电话给兄弟姊妹们了,一个人坐在炉子旁边,手机关掉。呆呆地望着血红的炭火。
炉子上面架烤着一颗山野,嘀嗒!他的眼泪掉在了山野上。这次,泪水没有滑落下来,而是化成一股水汽,飘向老屋外纷飞的大雪中。
而最浓烈的部分,却永久地融在了山野里,凝成了父亲再也触及不到的最后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