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阶上的女人
写在前面:经作者同意并授权,代为发布,特此说明。
1
那个女人又来了。
风从大院墙外光秃秃的树梢上径直吹过来,把她身上看不清颜色的大衣衣摆掀转过来,她像随时会飘走的气球人,摇摇晃晃的,然而她每天都屹立在办事大厅玻璃门外高高的台阶上,像脚下固定好了支架,又仿佛和那栋庄严的大楼长成了一体,透着一股不知天高地厚的倔强。
打卡时间就要到了。台阶一共三十三级,我一步跨三级,一共花了十一步走向她。我像往常一样匆匆越过她,穿过仅打开的一扇玻璃门走进办事大厅,从另一个侧门拐到墙后,再走十三步,到更衣室换上蓝色制服,然后向左走七步,就坐到了办事大厅的5号工位上,开始我一天的工作。
再没有比这更无聊的工作了,如果没有意外,我会在这无聊中耗完我的一辈子。不过也无所谓,人不管怎么过都是一辈子,不管怎么过完这一辈子最后都会后悔的。一群人拿着号码牌来到我的工位前,隔着玻璃,通过一个仅容一只手伸进去的小洞递给我一叠资料,我再从小洞给他们发三张表格,只要资料齐全,并且信息核对无误,我就打开桌上的仪器,即时签署一张绿皮证书发给他们。他们可以凭着证书出入大部分场所,当然不包括这栋大楼的其他地方。等到钟声敲响十七下,我也刚好签署完第一百张卡片,总是一张也不多,一张也不少,一百张是我每天的工作量——这时候我就下班了。
时间毫无意义地流淌过去,也许根本无法流淌,全部搁浅在黑色大理石桌面下陷的小洞里了,怎么都填不满它。我在一叠叠资料和一张张表格交接的间隙里抬起头,看着自己印在玻璃上模糊的影子,和玻璃外排队的人群叠在一起,分不清楚界限。
我把眼光投向更远的地方,隔着两层玻璃看到了台阶上的女人。她背向我,面向被建筑物裁剪成长方形的天空,定定地站着,像一个认真的狩猎者。
“嘿,你收不收啊!”
我收回视线,第69号正在不耐烦地敲着我面前的玻璃,是个腆着大肚子的中年男人,脖子上挂着大金条链子。我手伸进洞口,拿出他递给我的资料,随意翻开看看,还缺一份,出生证明。但我什么都没有说,如果我胆敢质疑他的资料不齐全,他一定会拿出手机拨给谁,或者当场翻脸质疑我的办事效率,这样我今天的工作指标就完不成了。
我严肃地点点头,通过小窗户递给他三张表格。69号听话地俯下身去填写。我用手托住下巴,视线又飘到台阶上女人的身上。这个莫名奇妙的女人每天都来,来得比我早,走得比我晚,她不像是来上班的,也不像是来办证的,我从未见过她踏进办事大厅,她到底想要干什么呢?我生出疑惑,但始终没有进一步了解的欲望。我的工作已经够我忙的了。
女人突然转头,我们的视线在半空中撞上了,我赶紧低下头。69号已经填好表格,又在不耐烦地敲玻璃了。面前的资料和表格堆成杂乱的小山,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被关在盒子里,那个女人却拥有绝对的自由。
下班经过她,我叫了她。“欸,你叫什么名字?”
“蒋小云。”她愣了一下才回答,可能没想到有人和她搭讪。
“蒋小云是吧,你没看到我们都下班了?怎么还不走,你想要干什么?”我才发现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远看着她干干瘦瘦的,近看脸上全是胶原蛋白,像刚从果园摘下的新鲜苹果,小巧坚挺的鼻子,嘴上抹着橘色口红,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黑的像团散不开的墨汁,白的清澈得像张白纸。
她盯着我好一会儿,什么都没说,转身下了台阶。
我被晾在那里,一股屈辱的感受挣脱了长久以来的麻木,瞬间自胸腔升腾上来,化为怒火燃烧,谁都有资格这么看我,谁都有资格无视我的问题,只管扔给我一叠又一叠的资料。
“你站住!”我上前拉住她,她的手腕又细又凉的,动来动去像一条蛇。我能握住一圈半。
蒋小云停住了挣扎,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往我身上转了一圈。“我知道你,”她说,“你是5号,我不找你,你办不了我的事儿。”
“你什么事儿?”
下班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我松开她,蒋小云笑嘻嘻地对他们挥手说“明天见”,没有人理会她。她转头向我噗呲笑出声,“你真不晓得我的事儿?你去问问嘛,这栋楼里还有谁不知道我,随便问去。啊,你是不是太可怜了,没人和你说话,你可别找我啊,我也不会理你的。”
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她看清了我的虚张声势,她知道我不是管事的。我是大楼里的小透明,我只是个合同工。合同工不是我的错,没有人愿意每天关在玻璃房里,像台机一样运转,甚至不需要运转,只要做一枚安稳的螺丝钉。我父母除外,他们在我还没毕业的时候就千辛万苦地打通各种关系,为我谋到了这个工位。离家近,多少也算是个保障,他们是这样说的。他们不知道,我大学时就谈了个男朋友,他去北京读研,明年就毕业了,现在忙着写论文、找工作,正是最吃紧的时候。我们联系不多,但他答应我,毕业后他会身披五彩圣衣脚踏七色祥云地来接我,我会像豢养在玻璃缸里的鱼儿游进大海,我们将到北京过五光十色的生活。我等他。
2
和蒋小云首次交锋的经历让我很不快,我看到她高高地立在台阶上,就会想起她给予我的屈辱。我实在不想走进那栋大楼,但又不得不在她似笑非笑的注视下钻进门洞,踩着窘迫的步子迈向我的工位。我男朋友说,他还需要时间,请我再忍耐一下。
我还需要再忍耐一下。
蒋小云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又粗又长的辫子,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旧的,不总是合身,也不讲究搭配。如果不仔细看,会觉得她是个庸俗老气的女人。但我知道她长得漂亮,还很骄傲。我开始悄悄打听和留意蒋小云的事情。她是外地人,到这里没有工作,她靠什么维持生活呢,她至少得租一个房子。
不管在什么地方,有些人天生就有一种能耐,对任何事情都显得游刃有余和兴致勃勃的样子。6号工位的芳姐便是这样。她整天和我一起呆在办事大厅的玻璃后,但看上去她对这栋楼里里外外的事情都了如指掌。
芳姐支支吾吾的,说蒋小云的事很复杂。我帮她点了一个星期的午餐,她才像挤牙膏那样,把蒋小云的故事断断续续地挤了出来。
三年前,我还在读大学。蒋小云来报警,排的是芳姐的号。她的弟弟蒋小斌失踪了,她报警说看到弟弟是被人用刀捅死的,一共捅了18刀,凶手是她的前男友和他的妻子。按照命案必破的要求,全局上上下下熬了三天三夜,案子破了。
蒋小斌是溺水死的,才19岁。
目击者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每天天没亮就到西江堤岸上晨练,发现那个趴在江边肿得没有人形的尸体后,就一病不起了。
后来呢?我听得惊心动魄的。
芳姐把饭盒打开,看了一眼就盖上了,说,怎么又是蒸排骨,何记的猪肚鸡胡椒味够浓够辣,明天咱换个口味。我把我的辣子鸡盒饭递过去,芳姐放到鼻子下使劲吸入一口,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啊,我们边吃边说。
蒋小云见到弟弟的尸体后,立即冷静地改了口供。尸体身上没有任何致命伤口,明显不是捅死的。她说亲眼见到蒋小斌是被她男朋友和妻子绑到江边再推下去的。然而,新口供仍然经不起推敲,通过缜密侦查和广泛走访掌握到的所有证据都不支持她的证词。蒋小云的男朋友和妻子都有充份的不在场证明,江边的监控录像显示蒋小斌没有同行者。蒋小斌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事发时正在服药期间,最终的鉴定结果是蒋小斌系精神病发作期间意外死亡。
三年过去了,蒋小云拒绝在家属通知书上签名,至今她弟弟肿烂的遗体还躺在市殡仪馆的冰柜里,每年要耗费局里一大笔经费。
芳姐停下来,吸口奶茶,一次性筷子伸过来夹去一块排骨,边嚼边说,还挺香的。我想象着尸体躺在冰柜里的样子,没什么胃口,索性把塑料饭盒推给芳姐,说,我饱了,你吃吧。
芳姐吐出骨头,继续说下去。局里本来不打算追究蒋小云报假警的责任,人毕竟是死了。可是她越来越过分,每天都堵在单位门口,只要看到和她打过交道的工作人员和出过面的领导,她就追上去又哭又骂,要求捉拿真凶。后来她被诊断患有“偏执性精神病”,住院治疗了半年,最近才出来了。
蒋小云的病是不是家族遗传,怎么她弟弟和她都有精神病呢?我忍不住插话。芳姐,她说看到她弟弟被人用刀捅死,后来又说看到被推到江里,是不是就是精神病先兆啊,还是她故意污蔑她前男友的?芳姐撇着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谁知道呢,年纪轻轻的,你别瞎琢磨。说完芳姐看看四下,把那张油光铮亮的嘴凑到我耳边,打了一个响膈,顺了好一会儿气才接着说,我告诉你的事,你可别告诉别人。我慎重地点头,芳姐又看看左右,压低声音说,没有一个好人,蒋小云是被她前男友骗的,男人有家室还去勾搭她,家里也挺厉害的,她知道自己是小三,不甘心,就把弟弟从老家叫过来,想敲一笔竹杠,谁知道反害蒋小斌丢了性命。她家里人恨死她了,她又回不去老家,成了精神病也没人敢娶,你说她不来这里还能去哪里。
听到这里,我觉得蒋小云还挺可怜的,她不过是个弱女子,却从未放弃抗争,不过是想要个公道罢了。芳姐哂笑着说,什么公道啊,她想要笔赔偿,但谁给她赔啊。我问芳姐,她靠什么生活?她要租房子,还要吃饭,哪来的钱?芳姐挤着眼睛笑了,说,傻姑娘,她是个年轻女人,路子又野,还愁交不起房租吗?
我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3
那之后,我对蒋小云抱有一种鄙夷和怜悯杂糅的复杂情绪。有几次走到她面前,我就想出口挑衅:“蒋小云,你在这里耗下去有什么意义呢?没有人会理你的,真是个可怜的女人。”但我是不屑于和她说话的,只是挺直了腰杆越过她,堂而皇之地走进玻璃门后。
那天我上班有点晚了,远远看到台阶上站着一群人。已经过了打卡时间,我踌躇着要不要避开人群从后门绕过去。一辆奥迪轿车平稳地停在台阶下,司机下车,绕过去打开后座车门,有人走下车。蒋小云突然披头散发地冲下台阶,径直朝他跪了下去。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所有人都愣住了。几秒钟后,我看到芳姐冲出人群,还朝我招手,我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跑上去,和芳姐一边一个架着蒋小云的胳膊,把她拖到了门卫室后面的小房间里。
蒋小云果然是个疯子,我和芳姐都比她高一个头,两个人几乎都架不住她了。她一次次扒开我们的胳膊,不要命地把头撞向墙上。有几次真给她她挣脱了,头上撞出了血丝,要不是芳姐眼疾手快拦腰抱住,后果不堪设想。最后我们都疲惫不已,好在楼上下来了几个女工作人员,我们一起用身体搭成人墙围住蒋小云。蒋小云挣不开了,但她凄厉的哀嚎响彻大楼的每个角落。
混乱的场面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最后是120救护车把蒋小云拉走的。人群散尽,我和芳姐瘫坐在门卫室的沙发上,看着狼狈不堪的彼此,相互苦笑。芳姐的制服外套被扯掉几个扣子,露出皱巴巴的衬衣,精心烫染过的头发歪在头顶,像是假发,眼影被说不清楚的液体洇开来,一路流到脸颊,毛孔全部打开吸了入去,看上去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当然,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第二天,蒋小云又出现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的辫子贴着头皮编得又粗又长,依然抹着橘色唇膏,满不在乎地嬉笑着。她拉住台阶上每个人,对人说医生给她检查了,她没病,她是被冤枉的,她全家都是。
她也拉住了我,我想起她可怖的样子,赶紧甩开她钻进大厅,她隔着玻璃笑嘻嘻地喊:“你怕什么,5号,我不找你,你办不了我的事儿。”
神经病。
昨天蒋小云在台阶下堵住的是省里来的重要领导,督导工作场面和省领导的脸色一样难看。省领导走后,局领导立即组织召开会议,成立工作专班,制定应急预案,层层签订责任状,实行领导包案制度,坚决杜绝类似事件发生……芳姐说到这里,长叹了口气,说,明年蒋小云的日子不会那么好过了。
我问芳姐,你劝她的话是不是真的?芳姐诧异地看着我,说,我说什么了,当时太乱,说过什么也不记得了。蒋小云要撞墙时,芳姐猫腰抱着她说了很多话,蒋小云骂一句,她也跟着骂一句,蒋小云哭,她也跟着哭。她们说的全是骂男人的狠话,反正我也说不出来,我说你说要给她找份工作,芳姐说,对,我记起来了,我这就向局里反映。
4
转眼就过年了。办事大厅门前的台阶上挂上红灯笼,喜气洋洋的。玻璃门洗刷一新,门后一角放了张桌子,一位新来的男保安整日坐在那里,茫然地看着台阶上来来往往的人。
芳姐说是个刚退伍的军人。他穿着笔挺的保安制服,看上去孔武有力的样子,但是木讷,我从未见到他给哪个领导开车门及开电梯,他和蒋小云隔着玻璃门,各自安守在自己的位置上。
有几次我看到蒋小云缠着领导走入大厅,保安立即起立,一个箭步跨出去,一个跨立把整个门洞都堵住了,蒋小云怎么都推不动他,一高一矮,一壮一瘦,像逗猴儿似的,把办事大厅和台阶上的人都逗得哈哈大笑,蒋小云也跟着笑。到处都洋溢着懒洋洋的过年气氛。
过完年,天气渐渐暖起来,满大院飘荡着玉兰花的香气。虽然玻璃窗里闻不到花香,但我每天都喜滋滋的,和男朋友相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还有三个月、两个月、一个月了。蒋小云仍然每天都来,她不闹了,闹也闹不过,门口的保安是专门为她设的。
蒋小云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她已经不闹了,天气好时安静地坐在台阶上晒太阳。偶尔保安会出去转转,我看到他们会走近了说上几句话,我就指给芳姐看,芳姐也笑了,说,真逗,他们是一个地方的。
芳姐一直张罗着给蒋小云找工作,超市收银员、公司保洁员、餐厅服务员……我跟芳姐带蒋小云去见过几次工,当场说得好好的,一切都安排妥当了,第二天她又跑回来,死活不愿意做了。
6月,我辞职了,去了北京。
冬天前,我又回到玻璃窗后的5号工位上。日子缓缓流动,如一条永不会停滞的溪流,我会像芳姐一样在玻璃窗后生活得游刃有余,如鱼得水。只要你愿意,再小的池塘也可以当成大海,横竖都是水,它们本质上就没有什么区别。
时间慢慢加速,要不是芳姐主动提起,我已经忘记多久没有见到蒋小云了,甚至忘记了那个曾经如同幽灵般徘徊在台阶上的女人。她像是命运给予我的神谕,让我蓦然明白,你总是幻想有梯子伸下来,你可以抓住它逃出去,其实你无处可逃。你只是高高地立在那里,无所凭据。迟早有一天,你会从高处摔下来,然后你要爬起来自己走下去。
蒋小云是跟保安一起走的,玻璃门后的桌子早就撤了,新一年的红灯笼又即将挂起来,他们存在的痕迹被轻而易举地抹去了。
然而,芳姐一口咬定,蒋小云还会回来的。
5万块钱,她拿了5万块钱走的。芳姐一边扣着制服外套的纽扣一边走在阴暗的过道里,过道很狭窄,我必须侧着半个身体才能走到一块儿,什么5万块?芳姐说,你走后不久,蒋小云就签字了,她弟弟当天就火化了,还是我找她签的。你猜她去干嘛, 养鸡!阿强,就以前门口那保安,家里有几十亩山地,他们要回去开山养鸡。
那5万块钱,她前男友给的?我抢先一步推开玻璃门,让芳姐先进去,我也进去了,手一松开,玻璃门就自动关上了。芳姐说,这不重要,有人找到阿强,给她送5万块钱,她签字时就这样说的。谁给的?我追问。芳姐坐到6号工位上,生硬地说,那不重要,蒋小云走了,对大家都好,有人算了账,冷冻尸体的钱远远不止5万块。办事大厅开始叫号了,芳姐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继续说,5万块花完,明年她还会回来的,等着吧,这种事情我见多了。
我坐下来,望出去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又看到了蒋小云徘徊在台阶上的身影,我又眨了眨眼睛,只看到自己印在玻璃上的影子。我伸手按下面前的绿色按钮,第1号办证的人正在向我走来。
山里没有台阶。蒋小云,你得自己用双脚走出来一条路,请千万,千万不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