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化妆不出门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94期“健康”专题活动。
01
同事们都说褚颜是个美人儿,只她自己不这样想。
镜中卸了妆的脸寡淡得令人生厌,新换的镜前灯光线柔和,却并不能让这张脸看起来更顺眼。
褚颜微仰头,半侧脸,换个角度望向镜子——摘掉假睫毛的眼睛小而无神,嘴唇苍白干燥,鼻翼两侧的毛孔像草莓上的点点,清晰可见,下颌骨失去阴影粉的遮盖显得有点宽。
有位心理博主说,每天对着镜子说三遍“你真美,我爱你”,坚持二十一天,就能打心底里接纳真实的自己。
褚颜坚持了二十八天,忍着对镜中人的嫌弃,郑重其事地重复“你真美”,却还是不能喜欢上自己的这张脸,照样没勇气素颜就出门见人。
手机屏幕又闪,仍是陈途谦,继续在追问——为什么?
为什么相处得渐入佳境,褚颜却冷不丁提分手;为什么露营地的星光下,他们已经愉快地畅谈人生和未来,隔天就毫无征兆地收到褚颜发去的“再也不见”?
其实,褚颜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她不讨厌陈途谦,一看见他微黑的脸上笑出一口白牙,心里就有一种毛茸茸的痒。
不过,再心动,都越不过心底那条警戒线。
不知何年何月,一道长着刺的藩篱绕着她的心房悄然生长。生着的刺有两种,一种是“我很丑”,另一种是“我不配”。
一旦有人突破心防,那刺就扎进心里,让她痛。无论大脑怎样喋喋不休地声称,眼前人又好又帅又有品,可心里的“刺”还是无情地提醒她,别人喜欢的是涂脂抹粉的那张脸,真正的她,谁,也不会喜欢!
停不住地焦虑、下意识地逃避,最后到无法控制地推开对方,与之前两次无疾而终的交往一样。
02
卸妆后的护肤也是件麻烦事。先满脸厚涂清洁效果的火山泥膜,等一刻钟洗净。再敷上保湿面膜,十五分钟后揭下,再眼霜、精华、水、乳、霜,一整套常规动作下来,足足耗时四五十分钟。
如此,就能让皮肤好好休息一夜了,毕竟明日又要一整天顶着厚厚的脂粉见人。褚颜拍拍脸,手感凉丝丝、滑润润,舒适。
上妆的过程其实更繁复,每个早上,褚颜至少要预留四十分钟以上的化妆时间。
幸好,她是两个听书平台的VIP会员,耳朵听讲书,手下半点不耽误,粉扑、刷子、棉棒各自忙碌,恰似《画皮》里的“执彩笔而绘之”,于是,镜中的脸部细节一点点趋向完美,毛孔隐形,眉梢微挑,睫毛卷翘,眼尾斜飞……整个人终于熠熠生辉起来。
这张每个工作日的早上都会遇见的脸,始终陌生。只是,褚颜唯有顶着这陌生,才有勇气走向人群。
陈途谦的头像是团以蓝天为背景的云,此刻,那朵云终于不再跳跃,彻底沉寂下去,带着一种坠落的意象。
无意识地舒出一口长气,褚颜胸口发堵,仿佛也塞进一朵沉甸甸的云,说不清是轻飘飘的放松,还是软绵绵的失望。陈途谦的眼中,自己一定是个奇葩——先跟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待人家心领神会地表达好感,自己又秒变缩头乌龟,不想走就别上车,车子启动再喊停,这算什么?
拒绝后,也不是不后悔,尤其在某些寂寞的夜里。
白日的寂寞可以享受灵魂的自由,深夜的寂寞则要忍受热气腾腾的焦灼。褚颜不认为,自己需要心灵上的伴侣,独立的灵魂无需慰藉。所以,这焦灼被她翻译为本能或欲念,类似于初羽化的雌牒忍不住散发气息,是荷尔蒙的涌动,同时她又笃定地确信,自己素着的这张脸,会打消掉多数男人本能的欲念。
她无数次检视内心,想要撕扯那道藩篱。
03
第二天是周末。褚颜不回家的理由还是加班。妈妈继续在电话那头表示担忧,絮絮叨叨说来说去,不过是别因工作忙,耽误找对象。好歹,她长得白净不算丑,一定要趁年轻,找个条件好的,赶紧结婚。
在妈妈口中,结婚从来都是决定女人命运最重大的事。褚颜从小到大听到说最多的,便是妈妈若非脸上长了块青记,绝不会嫁给爸爸这样漂泊在外的男人。
妈妈的青记长在额角,自发间延伸至眼角,散下鬓发可遮大半。只露出右眼角仿佛被谁打了一拳的青色。于是,可怜的爸爸虽然多半时间在外跑长途,仍旧有人误会他是个暴力分子。
五六岁时,褚颜跟妈妈赶早市。坑坑洼洼的土路两边,卖的东西五花八门,各种摊贩混杂一处。卖童装的小摊上摆了七八个娃娃,每个都大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微微笑,直到今天,她还能回忆起娃娃们的样子,金色、红色、褐色的头发,粉色、绿色、大红镶金边的裙子,她牵在妈妈衣角的手不知不觉就松开了,脚步停下来。
褚颜听见妈妈在十几米外,喊自己的名字,尖利的声音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看什么看?眼珠子没地放,多看看自己,褚颜,快点走!”
周围人的目光顺着妈妈的视线,齐刷刷落在褚颜的脸上,她也想快走,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缩成一粒微尘,躲避带着诧异和同情的目光,窘迫、难堪、委屈……眼泪夺眶而出。
妈妈走回来一把扯过她的胳膊,恨恨地向前走,近处的人自觉让开一条小路,看着她被妈妈拽着踉跄前行。
这般突然出现的火气,对妈妈来说是常态,褚颜只是不太习惯被围观。
那天早市上,妈妈听见两个妇人的低语,一个偷偷指着妈妈眼角的青让另个人看,另个说,大约被男人打了。
午饭时,妈妈状若平静地说起这事,褚颜听懂那是妈妈的解释,明明感到安慰,她的泪珠偏偏又在眼底打转,泪眼朦胧地盯着妈妈秀气的五官不说话,妈妈戳她的额角,笑骂说没出息。
真奇怪,隔了这么多年,褚颜还是记得一清二楚。
04
不回家也不出门的周末最轻松。褚颜窝在四十平的一居室里看电影、玩拼插、听音乐,渴了喝茶、饿了煲汤,自在得很。
不见人,自然不必化妆。所以,褚颜顶着一头乱蓬蓬的短发,盘腿在地垫上拼滕王阁时,听见“叮咚”门铃响,不由一惊。
父母没说会来。自研究生毕业,她考录到这个离家百里的海滨城市工作,社交很有限,从不曾带同事、朋友来过这里。
莫非,是送错的外卖或快递?褚颜不吱声,门铃却不停,锲而不舍地叮咚响。
猫眼外,有团晃来晃去的花白,仔细看是一头稀疏凌乱的头发,是位七八十岁的老先生。仿似感受到褚颜来自门里的窥视,那张满是沟壑的脸凑近了,皱着眉头,眼睛咪成两条缝,神情郑重地瞅着门。
找谁啊?褚颜隔着门问。
“老师,我是您的学生黄杨,来向您道歉。”门外的老人扬声大喊,苍老的声音底气不足,却颤巍巍地拖长腔调,流露出莫名天真。
似乎是位脑筋不太灵光的老人,褚颜不再犹豫,戴上口罩,开了门。
06
老人的驼背似虾弓,仰起脸看向褚颜,努力伸长皱巴巴的脖子。可他浑浊的目光一触到褚颜,讨好的笑容瞬间收敛,两只手一起在胸前笨拙摇摆,惊慌地嚷,“我没生病,不打针,我不看医生,不打针啊。”
褚颜呆住,什么情况?这模样分明是怕打针的孩子。她愣了两秒,才想起摘下口罩。
果然,口罩一摘,老人瞬间停止叫嚷,如同触动了某个隐秘的开关,从头到脚秒变乖学生——收住声,绽开笑,垂下双手,缩了缩脚,老老实实地喊了一声,“朱老师。”
在这位天真傻气的老人面前,虽是素面朝天,褚颜却半点不感到窘迫。尽管不知老人口中的朱老师是谁,但显然,在“朱老师”面前,他是安分顺从的。
孩子气的表情在风霜侵蚀的面容上闪现,好笑、怪异,又惹人怜惜。褚颜苦笑,请老人坐到沙发上,问他的情况。
“我叫黄杨,是御碑街小学四年前六班的学生。”
“我家在大牌坊胡同四号院。”
御碑街的牌坊胡同早非昔日光景,如今高楼林立,褚颜住的小区正是其中一座。她继续追问,不知道家庭住址,只好问联系方式,得到的,却是一句稚气十足的反问,“朱老师,您不知道我爸爸的联系方式吗?”
褚颜默默叹了一口气,低头在手机上找物业公司的联系电话。物业让她拍张老人的照片发过去,他们会在各栋楼的业主群发寻人启示。
07
老人看她举着手机,竟然立刻反应是在给自己拍照,马上从沙发上站起来,立正,脸上露出略显羞涩的笑容,眨巴着眼睛说,“朱老师,我想和你合影。您长得真好看,同学们都喜欢你。”
好看?心脏中的某处被刺了一下,褚颜分辩,“你的朱老师当年可能确实好看,我可不行,我不好看。”
“好看,你好看!”老人气得跺脚。褚颜只得点头,表示认可。
照片发给物业后,她给老人泡了一杯茶,等待有人上门认领。
“好看”这两个字。就像垂钓人甩下的鱼钩,瞬间从回忆的湖泊里又勾出两条“大鱼”——
小时候的很多个早上,褚颜一睁眼,就看到妈妈微皱眉头,屏息凝神,斜坐在床边,用目光在她的脸上逡巡。似乎十二岁之前,妈妈每天都在担心青记作为某种遗传基因,隐藏在她的身体里,会在一夜之间穿越皮肤,爬到表层,成为预示褚颜终生不幸的证据。
妈妈的青记在十岁左右长出。待褚颜成为一名初中生后,她终于松了一口气,褚颜也感到总是笼在头顶的阴云挪开了。
久居阴影之下的人一定更渴望阳光。褚颜走进青春期时,心里闯进一个人,是班里那个笑起来最灿烂的男生,名字就叫杨光。与他偶有一个眼神的邂逅都让她手足无措,脸发烧、心狂跳。便只得刻意板住脸,垂下眼,遮住心事。
这喜欢恰如溪涧幽草,在褚颜的心底里独自蓬勃,直到初二暑假的前一天。
那个清晨本不必太早到校,但褚颜一想到接下来的整个暑假,都无法再看到杨光眉飞色舞的笑容,心中忧伤便鼓荡得令她坐立难安,索性早早去了教室。
她靠在窗边发呆时,几个男生陆续到来,没进教室,站在窗外的走廊上说笑,其中就有他。
褚颜侧脸伏在手臂上,捕捉着他的声音,男生们不知道还有她这个隐秘的旁听者,话题天马行空,忽而就热火朝天地讨论起喜欢哪个女生。
有人提到褚颜的名字,还问他是否喜欢。
杨光愣了一下,似乎是诧异,紧接着笑骂,“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喜欢?她长得又不好看。”
这句偷听来的评语,并未立刻截断褚颜的慕恋,只是让另一种类似羞耻的疼痛在心中悄然生发,每当她下意识看向他,想起他时,这羞耻就化作一串内容刻薄的冷讥——长得丑,哪里配去喜欢……
09
老人半躺在沙发上打起呼噜。物业来电话说,老人的外孙杨先生一会过来接人。
褚颜趁这工夫,洗了脸,化了妆,换了身适合见人的衣裳。
接外公的杨先生到了。褚颜怎能想到,刚刚还在回忆中出现的杨光,会现身眼前呢?事实上,她并没在第一时间认出眼前人。
杨光却一眼就认出褚颜,锁着的眉头立时解开,笑出一脸惊喜,“哎呀!褚颜,你一点没变样,还是这么漂亮。”
他一笑,显出几分旧时模样,褚颜眨眨眼,有点恍惚。面前人带着金丝眼镜,一身合体西装,拎着公文包,半点不见当年的神采飞扬。
她迟疑地问,“你是杨光?”
“哈!”杨光发出一声怪叫,“彻底不记得我?枉我单相思两年。”
老人没被他俩吵醒,门里门外只有他们两个。
漂亮?单相思?这两句客套话如同一根钉子,敲进褚颜的回忆之门,让情绪在刹那间翻腾,想要以此为出口。以至于她直接问出十几年来,刻在心上的问题,“杨光,初中时,你说我丑,究竟是觉得我哪里难看?”
杨光茫然地微张着嘴,仿佛听不懂她的话。
“初二放暑假的前一天,你与几个男生站在走廊上说话,说我长得不好看。”
杨光一拍脑袋,显然想起了什么,抿了抿嘴唇,露出一个尴尬中带着羞涩的笑容,“我当时已经关注你很久了,常常偷看你,妥妥的单恋。可一下子被人问到喜不喜欢,那心慌得啊,生怕人看出来,故意那样说的。其实,我心里觉得你长得可好看了,大眼睛,小嘴巴,一笑还有酒窝。”
褚颜直直地看着他,半晌不说话,心中有如擂鼓,嘴里又酸又苦。
杨光忙又补了一句,“小男生啥也不懂,越喜欢,越撇清。等后来弄明白自己心意了,你看到我,却连招呼都不打了,原来是听见我说的这话。误会,误会!”
是这样的吗?褚颜一时说不清什么滋味。
写在最后
那天,褚颜当着杨光的面卸了妆,郑重其事地问他,觉得素颜的自己看起来怎么样?
很好看,杨光肯定地说,比化妆显得更温柔,我觉得这样更好看。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睛很大,嘴巴很小,笑起来仍旧有酒窝,的确不丑。卸了妆,可能也有人喜欢。
她点开陈途谦的头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