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星球
阿良有社交恐惧症,上班的时候他会尽可能的把头压低,以防止和对面的女同事有不必要的眼神接触,下班的时候他通常会留下加会班,目的是可以错过下班的同事,他甚至会统计邻居的出行时间,以防止在门口碰到。
他几乎没有社交,在五彩斑斓的热闹人群中,他仿佛是一抹最不起眼的灰色,没有人会注意到他,这也是他最希望的。
公司明天要聚会,不准请假!阿良想尽了所有的办法,他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七大姑八大姨的婚丧嫁娶在之前已经全都用过了,而且老板重点宣布了这次总公司有重量级领导过来,不准请假,老板说这话的时候瞄了一眼阿良,意味不言而喻。
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慌感让阿良有些喘不过气来。和别人的一次对视都能让他难受很久,想到饭桌上虚假的人情世故,阿良的口里有些发干。下班后他忧心忡忡的回到家,阿良妈看见儿子回来了,把手上的水在围裙上擦了擦开始张罗饭菜。
阿良是单亲家庭,老爹在他三岁的时候和小三追求幸福去了,剩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这个胖胖的女人一夜之间成为这个家最高的柱子,一路走来虽然踉踉跄跄,但幸好没有倒过。阿良妈把把饭菜端了上来,把唯一一盘红烧肉放在阿良面前,一边提醒阿良不要玩手机了,一边寻思着今天的菜是不是做的有点少,公司今天开会回来的有点晚,饭菜做的有些简单,阿良妈有些愧疚的看着阿良。阿良抬起头看到那碗油腻腻的红烧肉,突然觉得胃里难受的厉害。不吃了,阿良把筷子摔在桌子上,转身回到了自己房间。阿良妈有些赌气的没管儿子,打开电视边看边吃,半晌,她站起来把那碗红烧肉放回了锅里温着。
阿良趴在床上,从小自己就是个问题儿童,说话走路上学通通比别人晚了一步,自己已经27岁了,还没有一点长进。为了拉扯自己长大,母亲放弃了多少阿良心里清楚,这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年轻的时候本来有机会去留学的,在她对未来无限憧憬的时候,两个男人把她拉下了生活这个无底洞,其中一个还是自己,阿良用力抓着床单,手指关节惨白。
房间门被敲响了,门外传来了母亲的声音,儿子,别闹别扭了,出来吃饭了。不用了,房间里传来阿良有些闷闷的声音,我今天很累,已经睡下了。你这孩子,阿良妈叹了口气。
第二天,阿良坐在公司的大巴里面如死灰,周围的同事互相打着招呼,阿良把自己塞进座位里,带上耳机,把声音开到最大,恨不得周围的同事都可以听见,这样就没有人找他说话了。
耳机里放着一首烂俗的口水歌,阿良不在乎,重要的是声音足够尖锐,用来保护自己刚好。突然,他得耳机被旁边的同事拿了下来,“喂,阿良,轮到你表演节目了。”同事胖胖的脸上带着一丝疑惑。
阿良抬起头,前面的同事都在伸着脖子往后看,有的直接站起来大声的起哄。阿良不知所措的站了起来,该死的,他们什么时候玩的这个,自己居然没有发现。
这时车进了隧道,车里顿时黑了,隧道里有点颠簸,前面的领导喊了一声:“阿良你先坐下,等出去再表演,今天怎么这么晃。”
阿良觉得胃里有点空,他没有什么可以表演的,就算有,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他恐怕连话都讲不清。车子猛地颠了一下,身后的女同事不满的嘀咕着,阿良呆坐着,脑子里一片杂乱。
从小因为反应慢受过不少欺负,小学的时候,班里的同学喜欢捉弄他,整天画着浓妆的女老师也不喜欢换他,有一次上课,后排的同学把杯子里的水倒在他裤子上,说他尿了裤子,老师把他拎到讲台上,在全班的哄闹和女老师鄙夷的眼神中,他也像今天这样不知所措。
车里慢慢亮了起来,看来隧道到头了,阿良想着那个“尿裤子”的小男孩,慢慢的站了起来。
车开出了隧道,强烈的光有点刺眼,阿良半眯着眼,渐渐发现有些不对。
车里只有他一个人,身边的同事不见了。
阿良瞪大了眼睛,他走到大巴的过道里,慢慢的往前走。真的没人,一排排空荡荡的座位好像在嘲讽他永远都跟不上别人的脚步。
阿良来到了驾驶位,方向盘上的手,离合上面的脚,还有三分钟前让他表演节目的二十多个同事,统统不见了。
一声刺耳的撞击声把阿良拉了回来,他向车外一看,前面好像发生了车祸,阿良赶紧把车停到了路边,尝试了几次,打开了车门。
阿良刚刚走下车,一辆小轿车疯了一样从他身边开过,然后重重的撞到防护栏上,今天真是见鬼了,阿良拿出手机报警,电话的另一头传出了忙音,120,忙音,119,忙音。
阿良烦躁的把手机塞进口袋里,然后慢慢的靠近小轿车,发现里面没有人。阿良又转到另一边,甚至检查了车子底下,真的没有人。阿良慢慢站起来,发疯一样的跑向停在前面的追尾的几辆车,还是没人。阿良使劲掐了自己一下,不是做梦,旁边撞变形的汽车张着前盖,好像在咧着嘴大笑。
几只小鸟在头顶愉悦的飞过,和往常一样美好的一天。
真是见鬼了, 阿良开着一辆撞得不算严重的越野开回了市里,路上,他把自己手机通讯录里的所有号码全部打了一遍,忙音,忙音,还是忙音。整条路上到处是撞毁的车,阿良小心的闪避着,终于回到了市区,阿良慢慢走着,空荡荡的大楼,闪烁的红绿灯,街道上四处撞毁的汽车,街边的小推车还在冒着热气,一切和往常一样也不一样。
“喂~~~有人吗?喂~~~!”阿良大喊,这是他27年的人生中第一次这么高调。
寂静的城市中没有任何回应。和往常一样,他又被剩下了。
高速公路上,一辆黑色的悍马飞速行驶。车里的男人正是阿良,车里放着丹麦乐队的重金属摇滚,在早已失去人类工业噪音的世界里格外突兀。
三个月前,一场雷击造成的大火烧毁了他所在的城区。他在那个城市出生,然后长大,在经历了噩梦一般的惊变后,他回到自己的家里,那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现在,他的卧室,母亲的照片,所有他最后熟悉的东西全没了。那个夜晚,阿良站在热浪炙天的巨大火场中嚎啕大哭。
之后的三个月,他开始漫无目的的游荡,他变得有些神经质,前一秒还在自动贩卖机里取饮料,后一秒他已经把贩卖机连同整个超市砸的稀巴烂,他尝试着穿女装或者裸体爬上市中心广场最高的雕塑,然后放声高歌,他还用汽油引线的方式炸掉了半个停车场,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商场里有免费的食物和水,自助加油也简单易懂,累了有大把的空房子可以住,除了那个中年女人不见了之外似乎跟之前没太大不同。
傍晚,阿良端着手里的罐头坐在城郊的小山丘上,超市里的食物很多都已经过期了,他只能选择保质期较长的罐头,惊变发生后,阿良的饮食习惯变得无比精致,这个时候他不敢冒险,出了问题可没有救护车过来接他。
阿良打开手里的罐头,金枪鱼罐头中透着一股淡淡的腥味和食品添加剂的味道,老妈以前喜欢做红烧肉,模糊的印象中,那些肉散发着肥腻的红光,那时候的他总是嘲讽“看一眼就没有食欲了”,胖胖的老妈每次都无奈的笑着,那张笑脸,好像夏日里阳光下的海滩。
阿良慢慢放下罐头,把头埋进了双膝之间,半晌,他抽了下鼻子自言自语,“真冷啊。”
北方的冬天风里有刀。
不知什么时候,夜晚开始变得漫长。阿良傍晚吃完东西后早早的找了一个临时住所,在之前疯狂的三个月中,他经常半夜跑出去发泄,有一个晚上,他烧毁了一辆运油车,在已经失去所有光亮的城市中,冲天的火光格外的刺眼,就在阿良放肆的大喊大叫的时候,他看到了半夜中无人的城市,向远方无限蔓延的城市深处幽静黑暗,好像是深渊在盯着他。
那个瞬间,阿良直接瘫倒在地上,随后连滚带爬的回到了车里瑟瑟发抖。
在那之后,阿良发誓天黑后绝不出门,他本来就不算是胆大的人,有时候半睡半醒间,沉寂的城市中似乎有人在窃窃私语,阿良会猛地坐起来,然后重新躺下,顺便把自己蜷缩的更小一些。
在最初的几个夜晚,阿良夜里很难入睡,他的车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书,从史记到时间简史,从家庭养生到二战回忆录,从成人杂志到圣经,老实讲阿良至今还活着这些书籍功不可没。有时候,他会想起那个曾在荒岛上呆了几十年的罗宾逊,罗宾逊曾在荒岛上大声的质问上帝为什么要抛弃他,阿良不知道自己这种情况算是被抛弃还是被选中,如果是后者那就太讽刺了,他这辈子连五块钱都没中过,却成了六十亿中的“THE ONE”,上帝不但掷骰子而且没溜。
接下来的几年,阿良驱车到了所有他之前想去的地方,他尝试着在满足生理需求之外追寻生命的意义,不是矫情,作为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思考这个问题是他的使命。
在海边,他拍下了日出瞬间的雄伟壮奇,西湖边上,他与文人骚客把酒言诗,凤凰古城,他与历史对话,洱海旁边,一壶淡茶,此生无憾。
最后,他在泰山顶上升起了巨大的篝火,夜晚,熊熊的火焰剑指苍穹,阿良像萨满一样摇头晃脑的围着篝火边唱边跳,歌声歇斯底里,舞步癫狂似魔,一圈两圈三圈四圈…仿佛不知疲倦,在广袤的苍穹中,漫天繁星的深处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饶有兴趣的看着最后的人类和他最后的疯狂。
东方鱼肚初白,这场人类文明的祭祀随着篝火的熄灭和阿良体力的耗尽而终止。
男人呆滞着看着远方的日出,良久,他用嘶哑的声音喊道:“谢谢…再见…所有人…”
老人仔细的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他固执的从杂乱的须发中找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这才松了一口气。
快死的人通常喜欢怀念过去,老人想来想去,自己的人生好像是从惊变那天开始的,关于惊变之前的回忆已经模糊的像童年午睡时做的一个梦,温暖而遥远。
老人颤抖着来到屋外,一只和他一样老态龙钟的大黄狗在门外的台阶上懒洋洋的晒着太阳,老人刚刚定居在这里的时候收养了一只狗,大黄是他的孩子,现在也快寿终正寝。
院子里满是杂物,树叶茂盛的大槐树旁边搭着一个简陋的棚子,里面散落着一堆旧书,坏了的电器和堆积如山的空罐头盒,由于长期没有动过,散发着难闻的霉味,院子角落里放着已经很久没用过的柴油发电机,上面已满是锈痕。
老人坐在椅子上,眯着眼望向天空。最近有一件事让他有些不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天空的颜色黯淡了许多,老人颤巍巍的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了墨镜,他观察太阳的次数不多,但有一定可以肯定,以前的太阳绝对比现在大得多,老人尝试的摘下墨镜,发现阳光并不刺眼,老人搞不清太阳是变小了,还是像其他人一样在远离这颗星球。
老人看了许久,直到半个太阳落下了地平线,他才意识到肚子有些饿了。他含糊不清的发出一些奇怪的音节,招呼大黄吃饭。在这颗孤独的星球上,他逐渐失去了时间流逝的概念和说话的能力。
夜晚,一人一狗围在桌子旁边,晚餐很简单,水煮的清汤面上盖着一个荷包蛋,几朵香菜碎末零零碎碎的点缀在周围,一碟腌白菜,一碟腌黄瓜,菜都是院子外面自己种的,年龄大了之后精力跟不上了,今年收成不好,而且经常有动物来祸害,不过自己也吃不了多少了。
大黄的晚餐是一盆玉米粥,里面裹杂着肉末和脆骨,这是她以前最喜欢吃的,大黄只是闻了闻,就慢慢趴到一边去了,她最近吃的越来越少了,老人有些难过。
失语之后他的感知越来越敏锐了,这本来应该是一顿很重要的晚餐,为了给大黄弄点荤的他差点赔上老命,尽管这样…老人慢慢放下筷子,有些愧疚。
半夜的时候大黄不行了,她温顺的舔了舔老人的手,然后静静的看着他,老人也静静的看着他这辈子最后的亲人,两双浑浊的眼睛似乎在传递开天辟地以来最厚重的关切。
终于,微弱的光从大黄眼睛中消失了,老人抱着大黄,好像牙牙学语的孩童第一次说出话来一样:“对…对…不起,”他顿了一下,好像花光了所有的力气才想起了那个词:“妈妈。”
从近地轨道望下去,这颗蓝色的星球与之前没什么不同,再拉近一点,以往斑驳的大陆板块上好像全部被绿色覆盖,距上一个文明的消失已经过了数万年,在此期间并没有出现新的智慧生命。
老人从山洞中醒来,不知什么时候,老人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他的生命并不会随着时间飞逝而走到尽头,好像那个让所有人突然消失的魔术再次出现在了他的身上——时间在他身上定格了.
老人有些艰难的坐了起来,默然的看着石壁。山洞很干净,平滑的石壁上刻着密密麻麻的“正”字,这些字从洞口一直蔓延到山洞深处。老人早已忘了这个符号代表着什么意思,正如他已经忘了自己是谁,甚至自己是什么。
但有件事是他一直在意的。在无限漫长的时间长河中,在这颗孤独的星球上,在发现了自己不会死这件事后,他开始尝试思索这件事背后的深意,从一个更高的维度,他的思绪甚至穿过厚厚的云层,在土星环,在陨石带,在无限蔓延的宇宙深处寻找答案。
这让他很疲惫,幸运的是他可以慢慢来,毕竟他已经超脱于时间之外,这简直是神的力量。
在一个雷电交加的黄昏,老人木然的坐在石洞前,思绪在时间的废墟里挑挑拣拣,突然一声炸雷落到了面前的森林中,顿时火光冲天,树林里一片骚动,大群不知名的动物四散逃开。
老人眯着眼看了好久,手微微颤抖。
老人用手摩挲着石壁上的符号,像是回忆,又像是告别。
山洞外有些喧杂,仔细听来,那些声音自有其规律。
是时候了,老人下定了决心。山洞里有燃烧殆尽的篝火,老人蹲下身子,用两根手指沾上煤灰,在脸上仔细的画了起来,他动作很慢,直到脸上画满了大片的图腾。老人用围在腰间的兽皮擦了擦手,然后捧起一顶用各种漂亮羽毛做成的帽子,最后他拿起那根装饰着动物头颅,象征着无限权利的手杖,慢慢的来到洞口。
洞外,大群貌似大猩猩的动物在聚集,在几万年的进化中,造物神终于给了它们机会,它们的双手变得更加纤细灵活,坐在最前面的几只甚至裹着兽皮。
老人慢慢的走了出来,外面的猩群不由发出一阵骚动。最前面的几只扭头大叫了几声,山洞外重新归于平静,猩群敬畏的看着老人。
老人读出了这群生灵眼神中的渴望,有些似曾相识的味道。
随后,旧时代的残党点燃了手中的权杖,高高的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