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营火》之叁
“为什么要纹这么个东西呢?多不吉利。”
“这是我的宿命……你不知道吗,我是你砧板上的鱼,是任你宰割的女人。可是,你不爱我,对不对?”
那一天她发高烧,满口胡话。夜晚八点,屋里只亮着一盏暖色台灯。我们之间有一条脆弱的细绳,几近崩裂。
她借着微弱的灯光,想要看清我的面目。
“怎么会,我爱你。”
我说。
“我是你的附属品,不是爱人,对不对?”
我沉默半晌,再次发声时声音有些沙哑。“我……”我清了清嗓子,“黑山羊,总会让我想起某些不好的东西。”
“我要让你爱我,要不择手段地让你爱我……”
我摸了摸她布满细汗的额头,转过身去给她准备退烧药冲剂。
“否则,我就毁了你,我漂亮,年轻,我有这个能力……”
一时间,愤怒涌上心头,我冲她高高扬起手,停顿片刻后又再度放下。她的身体随之颤栗,眼里忽地闪起一阵兴奋的辉光,但,很快,又再度黯淡下去。
“求求你,放过我吧,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当初我不该遇见你的,也不应该辍学,我该把大学念完的,我想我会有一个完整、正常的人生,如果我不去那桌酒席,如果我那次没遇到你,你大我那么多,我怎么会对你有好感呢,真是个傻瓜,这个白痴……”
“下次再说这种话,我们就分开吧,我是说真的。”
她像小鹿一样扑到我怀里,泪水洇湿了我崭新的衬衫。
“你还是忘不了那个女人对不对,她已经死了。你只有我,你只有我……好好对我吧,阿鑫,我也会好好对你的,我绝不会再说那种傻话了,我保证。”
我拥抱了她,像真正爱一个人般拥抱了她。她从我的怀里抬起脸,想要确认某种东西。我想我给到了她,我想,是这样。
她攥紧我的领带,疯狂地、歇斯底里地吻我,尽管我想控制住她,但她还是把枫色口红蹭得我满脸都是。窗外传来车流声,机器们哭闹、咆哮、发脾气的声音此起彼伏,这是在大都市,有些事无法逃避。
夏秋的过渡季,病房外传来叽叽喳喳的鸟叫。我望向窗外,同时,也将自己的灵魂抛至窗外,它几乎在随着我的视线而游走着,体验着医院里狭窄空间的人间百态--它游到庭院里,庭院里错落着一些结缕草和夹竹桃,麻雀枯叶般落在墨绿的稠李树枝头,被微风稍一惊扰,便迅速弹开。它溜到后院走道边,清洁工人停下设备车,抽出扫帚,开始收拾院落。病人经过时和他打了声招呼,两人便攀谈起来,看得出来清洁工是个很幽默的人,不时逗得病人仰头大笑。它漫步于住院楼下,跟在抱着材料的护士们身后,和他们一起穿行于大楼间,听她们讪笑着议论些什么。
“是渐冻症,往后您的身体机能会慢慢退化。”
医生诊断出我的病情时,我看到霏羽脸上的讶异,以及儿子脸上一掠而过、不易察觉的轻松(随后他又转为一种矫作的担心表情)。
泪水如滚珠,从霏羽的脸上滑落。她扑倒在我的病床前,“阿鑫,阿鑫”地唤着我。
如今,反而轮到我困惑了:阿羽啊,你到底想要什么,这不正是你们最想要的结果吗?
我的手指穿过她浓密的黑发,感受到她深埋的脑袋,正因为极度痛苦而上下颤动。
“小春,我想和你爸爸单独待一会。”
椅子腿和地砖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啦声。小春背过头去,看来,他很想像个有魄力的男人般离开,想让自己看起来冷血而成熟(当阿羽哭泣的时候,他便一直死死地盯着我),但他关门力度之大,还是暴露出了他不安的心态--为此,我和阿羽着实吓了一跳。
阿羽再次抬头看向我,如果我此刻能够说话,我一定会说上一两句安慰人的漂亮话。可惜,还没等来我的安抚,她的脸色便骤然剧变。
“事到如今,你还在想着她啊……”她看着我,仿佛在看着一幅达利的画作,“怎样,阿鑫,我是有手段的吧,你可曾正眼瞧过我?我是说……你看看我,我这辈子可都栽在你手里了!从小到大,我的成绩都名列前茅,运动也样样拿手,从小都是班级干部,又受大家欢迎,你知道大学里有多少男生喜欢我吗?我到哪都是社交中心,我的未来有无限可能,凭什么要让我碰上你这种人,凭什么?”
啊,真想对她说些伪善者的惯用词汇,然后告诉她那些都是假的,所有的可能性都是假的。但我终究是无法开口的,只得指了指自己喉咙上的洞,松出一口气。
她冷笑一声,似乎我的暗示是对她莫大的嘉奖。到了此刻,我终于确定,眼前的这个她是邪恶的,是邪魅与美共存的女人,是栖身于黑暗中的--纯欲的天使。
“为什么我们不能好好过,像一对正常夫妻一样,好好过……”
我猛地抓住她的手,此刻,她的手因为沁满汗水而十分冰凉。她目光如炬,几乎注入了此生全部的柔情蜜意。对于这样的她,我无疑是心动的。
在一阵热烈的亲吻后,我等彼此都喘匀气息,等她把那些对我的抱怨说完,才对她摆出那个手势,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她马上便明白了我的意思,然后,像是要和孩子别离的母亲般,她终于露出了獠牙下脆弱而惭愧的一面。夜色中,住院楼湖边的柳叶随风飘扬。一两根乱发垂到她眼前,我伸手将它们捋到她耳后。我想看着她,就这么看着她。
“行,这事我来安排。”她浅笑着说。
出院后,在王霏羽的安排下,我们一家人便开始了雅拉香波神山之旅。对外,她只说是为了治疗我的渐冻症,一切的理由都合理而贴切。只有我和她两人知道,这对我来说,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旅行。
能够死在圣山,简直是一件再好不过的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