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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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为那个女人只是别人捕风捉影的一个存在,谁知道她今天竟会闯进家里来。自那个叫倩倩的女人闹过之后,丽的泪水就一直扑簌簌往下掉,旧痕叠新痕,掉得我剑心欲碎。二十八年了,丽这次是否会拔我出鞘呢?
1
在丽十二岁那年,丽妈得了一场重病,四处求医问药也无济于事。那一天母女俩抱头痛哭之后,母亲说了一句“想吃梨”,丽并不知道这是母亲伤心透骨的告别词,竟然骑着和自己个头一般高的自行车独自进城去买梨。这是她学会骑自行车后第一次进城,也是第一次自己买东西。她拿着攒了很久的五块钱,只买到六颗梨!
母亲看到丽竟给自己买回梨,既意外又惊喜,她感觉自己终于可以放心地去了。谁知第二天村里来了一个头上有块伤疤的中年男人,乍看其形象,大家还误以为是哪里逃出来的罪犯。但这个看似罪犯的男人说自己是郎中,专治各种疑难杂症,还会看面相。
村里大部分人是不相信这个“江湖郎中”的,只有丽爸丽妈这类陷入绝境的人抱着试试看的念头,把郎中请到了家。郎中说丽妈是坐月子没保养好落下的毛病,针灸几天就能好,没想到第五天丽妈真就奇迹般下地了。全家人对这位江湖郎中感激不尽,将能拿得出来的吃食尽数招待之。
郎中看着丽说:“你家这小闺女很伶俐,长大后定会小车接小车送,但命有桃花劫。”
丽爸问:“先生可有什么破解办法吗?”
郎中说:“有是有,但只能确保有情人终成眷属。”
丽妈说:“破镜能重圆也很好呀,麻烦先生指点!”
郎中说:“既是有缘人,我这有一把镇邪宝剑,一百元转赠给你们,但它需沾染上父母鲜血,才能生出守护之心来。”
丽爸和丽妈异口同声说:“没问题!”
丽妈继续絮叨:“我三十八岁意外怀上这小闺女,等她结婚生子时,我俩都老了,就盼着有个人能死心塌地照顾她!”
郎中用刀刃从丽爸和丽妈的指尖各取了心头血,又从丽额前截了一绺头发。火光中,刀刃上的发丝和血迹化为一缕青烟,转瞬即逝,丽的所思所想所感所遇尽入我心。从此,我执念于护她一世周全,剑心凛冽。不知不觉,竟已在丽房间的墙壁上静静垂挂了二十八年。
2
丽不是那种国色天香的富贵大美,而是清丽秀婉的精致小美。初二就招来不少男孩子的追慕,但她都断然拒绝,而且是极刚烈地回绝。比如有个男孩子悄悄给她抽屉里塞了一封求爱信,她就直接摔到那个男孩子脸上。另有个男孩子叠了很多千纸鹤送她,被她当面扔地上踩。初中的丽是众人口中的“母老虎”。我无法确信是由于我这冷兵器加持守护,还是由于丽对看相人的断言心有忌惮,还是她个性中本就有如此阳刚的一面。
从她深夜对我喃喃自语地倾诉中,我能感觉到这是一个睿智而寂寞的女孩。她说:“我一定要努力学习考上大学,绝不能辜负父母对我的期待。所以,我一定不能谈恋爱!”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么美丽的女孩说出这样决绝的话语,我很心疼,剑柄不由自主微微抖动了一下,丽的闺房紧挨院落外墙,我能听到墙外桐树花簌簌掉落的声音,丽应该也嗅到了这墙外泡花四溢的甜香!
当丽顶着“母老虎”的名声升入高中后,竟还有男孩子“飞蛾扑火”。有一天下第三节晚自习后,班里最活泼嘴最欠的男孩子竟然大着胆子拉了一下丽的手,尽管他说自己是无意间碰到的,但丽还是炮仗般回击了他。嘴欠的他说丽是“母老虎”,结果可想而知,他被丽狠踢了两脚。从此,再没有男孩子敢来招惹这位冰美人。
高一一年,丽都一心一意扑在学习上,她把看相人的断言当作父母对自己的期待,丽的父母也确实笃信小女儿一定会“小车接小车送”。三四十年前的大学很难考,不过,一旦考上就意味着端上了公家饭碗。“公家人”带给家族和个人社会地位的变化不言而喻,丽愿意为此荣耀奋战不息!
丽时常在我的注视下趴在写字桌上记日记。她的日记本带着把小锁,原因是有一次丽妈翻看她的日记。自从丽给日记上了小锁后,她的秘密便只剩我知晓了。不过,在丽的眼中,我只是一把挂在墙壁上的避邪宝剑罢了,她并不知道在我身上有她父母的心头血。父母从没有给她提过此事,他们只年复一年地唠叨江湖郎中如何治好了月子病,如何说丽会“小车接小车送”。
丽的心底埋着一个光耀家族的梦想,尤其在哥姐高考都相继失利后。那时候晚自习一结束,学校会立刻关掉电闸,刻苦的学生便会在课桌上支起蜡烛,继续在烛光摇曳中奋笔疾书,备战高考。高二文理分科后,丽的文科优势逐渐显现出来,整体排名不断推进,人也越来越开朗,心情如花人更胜花。丽的脾气也弱下去很多,日记语风从石子的尖锐日渐流变为鹅卵石的圆润。
高二的某一天,那个初二时送她千纸鹤的男孩子又来找她,丽和他聊了很久,虽然最后收下了他送的生日礼物,但还是委婉含蓄地说:“感谢哥一直记得我生日,希望我们兄妹情谊天长地久!”
果然在高三第一学期即将结束时,丽收到了这位在另一所高中上学的“哥”的来信,他说自己的爱情千纸鹤终于寻到了归宿。丽把书信默默烧了,火光映着丽在青春里跌跌撞撞的泪水。当书信化为灰烬时,丽已擦干泪水,铺开书本,屋子里是类似军士含枚急走的沙沙写字声。那一刻,我对丽竟然生出宝剑配英雄的敬慕之心,莫非她前世是一个征战沙场的巾帼英雄?而我正是她紧握手中的那把利剑?是我助她所向披靡,还是她使我剑气纵横?我已分辨不清。
六月如期而至,班里同学开始热火朝天写留言,纸质时代的美好全沉淀在那一页页彩笺一行行话语里。丽竟然又收到一封告白信,不,是一个写满相思的厚厚日记本。丽有些意外,又确实被其打动,这个腼腆白净的男孩子竟已暗恋她两年,字里行间都是炽热的爱恋。
“我很感动,但我清楚他绝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该如何拒绝他呢?我得注意自己的措辞,绝不能再误伤一颗真诚的心!幸亏他没有提出过分要求,只是希望我看看他的日记本而已。但他要求我写毕业留言,我该写些什么内容呢?”丽在日记中写完最后一个问号陷入了沉思,月光斜照,丽的侧影很像某个电影明星,我叫不出名字来。至于丽如何给那个男孩子写的毕业留言,我不得而知,我只看到他们的友谊维持了很多年。
丽上大学那年,她们村已从城边村变为城中村,大片耕地被开发为楼盘,丽哥便借机做起饭店生意,生意越做越大,一度成为整条街的餐饮龙头。刚来丽家拜访时,丽哥生意正做得风生水起。那年,丽大三。
3
照片上的背景是“华山论剑”。刚的右胳膊搭在丽的肩膀上,目测刚身高在一米七八左右,丽在他的臂弯下笑靥如花。也许他们就是在这次华山之行后确立的恋爱关系吧。丽的新卧室很漂亮,这是丽哥的杰作,他比年迈的父母更疼爱这个“大学生”妹妹。丽的嫂子是一个幼儿园老师,幼师毕业,漂亮又温柔,满足了高中毕业的丽哥对美好女性的所有认知。
此刻,丽又伏案写日记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升入大学后的丽写日记。照片似乎让她陷入了甜蜜的回忆。终于,她轻抿了一下嘴唇,开始动起笔来:
我该从哪里说起呢?是新生报到第一天,他一脸阳光又热情似火地跑过来接我行李?还是进入朗诵社团后,和他在校元旦晚会上一起表演《雷雨》话剧?还是在“老乡聚会”时被他邀请跳交谊舞?还是每次生病被他体贴入微地送衣送药陪护输液?……
一切该从哪里说起呢?我说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跌进去的,细枝末节的回忆太多,但“求爱”的举动却只有这一次。他总是以哥哥自称以老乡自居,如今细想起来,我在大学里的每一处生活轨迹似乎都有他的身影:食堂打饭,阅览室读书,操场晨跑,家教也是他帮忙联系的……
我从来没有追问过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巧遇!现在想来,也许在华山顶的求爱举动,真是他沉淀太久的一次预谋。正如他自己说的:“丽,在你入学的第一天,我就喜欢上你了,但我一直在等你长大,等你接纳,等你愿意陪我一起上华山顶看日出!”
那天等我和室友走出公寓门时,刚哥正西装革履手捧一大束玫瑰站在门口,我既感意外又觉正常。
“哥,你怎么来了?工作定了?”我满心欢喜地迎上去。
“对呀,这不第一时间跑来告诉你,邀请你陪我庆祝一下。”他逗趣地说道。
“大冬天,从哪里弄来的玫瑰呀,送我还是送女朋友?”我故意问他。
“当然送女朋友啦,不过拜托你先替我保管着,一会儿我介绍你认识她!”他笑嘻嘻地说。
“她也在大三吗?哪个系的?你这哥当的真不地道,嘴巴真严实!就冲这一点,你也得好好请我撮一顿。”
同行的两个室友和我打招呼告别,我回声说:“一路平安,过年快乐!”刚哥也紧跟着给她们回应道:“回家后问叔叔阿姨们过年好!”
等舍友们走远了,刚哥说:“丽,我和女朋友约好了在华山见面,特地到学校来接你的,咱一起到华山吃特色大餐,如何?”
“我的电灯泡可是很贵奥,所有费用你全包!”我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没问题,那咱们现在就出发吧!”大学三年总有这位比我大一届的“干哥”帮衬,我如鱼得水,春风得意。跟着刚哥走,几乎成为我的本能。
从学校到华山县的火车路程只有一个小时,我俩一路上有吃有喝又说又笑,和火车上的所有返乡大学生一样。旁边有位阿姨说:“这小伙子对女朋友照顾得可真细致呀!”我慌忙说:“阿姨,这是我哥!”
“奥——”阿姨带着不置可否的眼神,继续嗑瓜子。
“这可真是一位多事的吃瓜阿姨,我们哪里像情侣了?情侣间会如此豪迈吗?”我心里想。
刚哥似乎看出了我的些许不快,赶紧给我递过来一个剥开的桔子:“来,妹妹赶紧吃桔子,咱们就快到家了!”他故意把“妹”字咬得很重吐出来,听得我差点把吃的喷出来。阿姨有点嫌恶地瞪了他一眼,刻意斜扭过身子去看车窗外的风景。
我这是准备写小说吗?我今晚是不准备睡觉了吗?我这异常兴奋又异常迷乱的心哪!我还是继续写下去吧:
虽然年关将近,来登华山的人竟然不少。我问刚哥,哪位是他女朋友。他说:“如果你愿意,那近在眼前!”必须相信女人的直觉,对这告白我并没觉得意外,但我依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看我没言语,刚哥继续说:“丽,我们兄妹做太久了,女朋友的角色对你来说太陌生,从华山脚下走到华山顶上,你有足够的时间考虑!”我点点头,脑子里满是五颜六色的果冻样,混乱又甜蜜。华山冬天的景色太美,但那美景像火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色,被铺天盖地的幸福感无声吞没。
当我被刚哥牵着拉着抵达华山“东峰”顶时,已是下午六点多。山上住宿极为简陋,只有八张单人高低床,寒气裹挟着整个房间,三层被子都无济于事。透骨的冷意从床底缝隙间扑簌簌往背部钻,我实在难以入睡。临床是一对从山东即墨来度蜜月的小夫妻。夜半迷迷糊糊感觉有人从二层下至一层,挤进紧巴巴的单人床压住嗓音说:“老婆,我实在受不了。”随之就是各种凌乱的声音。我被凌乱地面红耳赤,凌乱复凌乱。
平日不过读点琼瑶小说,何曾了解肌肤相亲之事?我不知道其他四个年长一点的女游客是否也听到如此异样的声音。就在我还迷迷糊糊睡着时,刚哥已经从隔壁满住着男单身汉的房间过来喊我了。原来其他人都已起床,我强张睡眼,找鞋子下床,有两团卫生纸赫然滚在地上。我竟莫名想到了贾宝玉在警幻仙子处的事情来,脸又不由滚烫起来。我写不下去了,爱情像华山顶上喷薄而出的红日,我已经忘记如何就接受了刚哥俯身而至的嘴唇,如何就……
4
刚是正月来的丽家,真人比照片更有精气神,浓眉毛圆眼睛,我从他脸上丝毫看不出“桃花劫”的迹象。莫非我是受了丽日记的影响?我是丽的守护神,我需要理性而冷静地审视她的另一半,我这样想着,一道寒光从剑心游龙般飞出,在剑柄凝聚成霜。
在丽哥饭店的最大包间里,刚受到了最高规格的招待。当了解到刚家在农村,父母都是农民时,丽姐委婉地说:“丽明年才毕业,一切都还是个未知数,我建议你们先别着急确定关系,年轻人应该一心一意先把工作搞好。”
丽哥则直言不逊,他说:“你能否让丽过上在我家一样的生活?婚姻需要物质做保障,你是否已经做好充分准备?”
年迈的父母也表达了他们的意见:“我们就想给丽找一个能托付一生的可靠的对象!”
从当时刚家的实际情况看,一切确实应该再等等。但两个年轻的心一旦碰撞出火花,再加上擦枪走火的话,便如森林意外着火,一发不可收拾。
在饭店的酒席上,刚和丽都点头称是,表示等丽师范毕业工作有着落后再确定男女关系。而事实上,两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恰似刚从泥土里冒出来的嫩草,表面顺从,深埋地下的根反而肆意疯长,交往愈加频繁。
这样,在丽大四毕业返回母校任教的时候,两人已如胶似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情欲在鲜嫩的肉体里野草般风长,婚姻却在现实的门槛前迟迟难以迈步。
这天,刚又来到丽的二楼单身宿舍。丽在日记里简单描述了这一次不愉快又惊心动魄的私会:
好好的一场见面,他非又提结婚的事情,还说如果我爱他就应该在家人面前坚定表态。我说,我明知道父母哥姐都是为我好,怕我掉进贫穷的烂泥坑,更何况家里只是要求你家在城里买个单元楼,这要求也不过分呀。刚就生气了,说什么一村一城,一贫一富,这本就无解;又说他们学校已准备集资盖房,但那也得两三年时间,难道婚事就一直这样拖下去吗……
我脑子很乱,潜意识里认为长辈的意见很重要。妈反复给我说,婚姻不是儿戏,一定要找个有责任心对家庭有担当的人,而且妈说她觉得“刚哥有些滑头”。哥则一直给我强调说:“钱是一切的保障,没房没钱绝不能结婚。”这些话我怎么给刚说呢,面对他的咄咄逼势,我脱口而出:“与其这样反复折磨,还不如分手算了。”
我能怎么说呢,真不知道长大会有如此多的烦恼,小时候对待感情的那股果决劲哪里去了呢?我似乎陷在一张无形大网里,来自各方面的深爱我的力在向着不同方向拼命拉扯。我快被撕碎了。我不知道幸福在哪里,我不知道走哪条路才能通往幸福!
地火在心头翻滚喷涌,刚的激愤和责备像一把巨钻捅进我的心里,无以言状的歇斯底里的各种翻江倒海的情绪如火山般瞬间喷发。我像一头失控的野兽,更像一棵在狂风暴雨中张牙舞爪的酸枣树,喷出的言语、舞动的四肢全是尖锐的刺。我和刚终于撕打在了一起,应该是我的拳头在他的身上乱砸——崩溃的女人竟如此可怕!
刚的双手像钢爪牢牢固住了我的胳膊,进而又双臂死死环抱住我双肩。我的耳边是他急促的呼吸声,夹杂着“原谅我,原谅我,丽,我爱你,我不能失去你”。我拼命挣扎,在刚无处不在又无比激烈的吻里。
但越挣扎越沦陷,越沦陷越挣扎,不知何时,我已被他扑倒在床上。在情欲和理性这两头巨兽的撕咬中,我大汗淋漓,浑身扭曲又昏天黑地。“生存还是毁灭”,我这究竟是在做什么?但我终究还是在他猛兽般的攻击中渐渐偃旗息鼓,挣扎让我浑身散架,我瘫软无力。
“丽,相信我,嫁给我,我一定会好好爱你!”刚从我的身体上翻滚下去,撕了卫生纸在擦拭着什么,神思迷离中我恍惚又回到了华山顶上那一夜。原来,那两团卫生纸是这样一种由来……
5
“嫂子,我只能找你商量了,你一定得帮我!”丽小声说道,口气中带着份忐忑。
“怎么了,小妹,啥事呀?”嫂子坐在床边拉着丽的手问。
“嫂子,我——我怀孕了……”丽嗫嚅着说。
“啊?真的吗?怎么就?”嫂子很意外但语气依然是温柔的。
“我——我也没想到,我们都没想到,第一次竟然就——”丽硬着头皮蹦出这几句话。
“奥——让我想想,那丽,排除家里人的意见,你是真想嫁给宋刚吗?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生命,还是要慎重考虑呀!”嫂子语重心长地说。
“我——”丽欲言又止。
“婚姻的未来谁也把控不了,你只要问自己是否愿意承担一切后果就可以了。孩子可以生下来,也可以打掉,这个你不要有心理负担!……”嫂子继续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安慰着丽。
看着床边这两个女人的倩影,我想起那个江湖郎中多年前的话语,莫非这孩子就是丽的“桃花劫”?我被丽父母花一百元来帮丽渡过这个劫,怎么帮呢?父母永远是爱子女的,期待儿女能一直幸福下去。但谁又能保证儿女目前的选择就是正确的?谁又敢说自己给儿女拟定的婚姻就是万无一失的?我剑心震荡,真正要靠理性做选择的时候,我发现理性对未来这团迷雾也无能为力。
全家人最后还是尊重丽的意见,奉子成婚。
婚期定在元旦。
丽哥斜靠在门沿上无比心酸又满是爱怜地看着婚床上的准新娘妹妹,丽说:“哥,你看啥呢?看这么久!”丽哥说:“看我妹这么漂亮呀,天仙一样!”丽说:“哥,你就胡说。”丽哥便离开了丽的闺房,他是大舅子,是要给丽“压马”亲自把妹妹送到夫家成婚的人。父母给丽陪送了八千八,丽哥给丽陪送了一辆车,婚礼在大饭店极其隆重地举行。丽和刚终于在所有人的祝福声中步入了婚姻殿堂。无论怎样,丽如今确实是“小车接小车送”。刚给丽保证说:“丽,五年内,我一定让你从出租屋搬进单元楼!我们也一定会有自己的车,相信我!”
6
记得钱钟书在《围城》里说:“婚姻是一座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我很想知道,带着爱情走进这座围城的人,他们把爱情安放到哪个角落去了呢?丽的“桃花劫”就这样以“婚姻”的方式化解掉了吗?
丽吵架的时候真的像个泼妇,估计泼妇就是这个样子吧:脸部扭曲,恶语奔泻,眼泪横飞,又哭又骂。而刚也完全失去温文尔雅的模样,晃动着邋遢的睡衣,手里拿着拖把,边拖地边也大声嘶吼:“我他妈也整天累得腰酸背痛,你以为我整天闲着?一个大男人天天窝在家里干家务怎么会有出息?我不陪校长喝酒,怎么会有被提拔的机会?”
“我当时真该听家里人的话,选择一个有钱人家嫁了,怎么还会受这份气挨这份苦!没个正经房子,也没人帮忙接送孩子,老公还整天就知道喝酒!”
丽窝在沙发上指着刚大声骂,一把鼻涕一把泪。今晚这场战火的起因是刚又出去喝酒应酬了,回家太晚。幸亏是周末,宝被嫂子接回了娘家。一场叮里咣当的口舌之战,终于在两人都折腾疲累的时候偃旗息鼓。然后,一人一个房间,一睡到天亮。
神奇的是,就像太阳第二天照常升起,就像早餐店每天准时开门,刚和丽第二天起床后该干嘛干嘛,昨晚那场战火了无痕迹。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翻过,外面看着都一样,和和美美,忙忙碌碌,像果树一样花开花落,年复一年。只有我目睹着这一家人内部的喜乐悲欢,鸡毛琐碎。
宝儿六岁上幼儿园的时候,丽和刚终于搬进了 122 平米的单元楼,半年后刚荣升为教务主任。刚在人际应酬方面确实极有天赋,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农村穷小子,硬在仕途上开了一条口子。这条口子让他更深刻地认识到钱的重要性,但校长因贪污受贿被革职查办的事情,又让他意识到从正经路子上捞钱才是长久之计。
丽如今似乎已经习惯了刚每天人不着家的生活。“男人忙着才能带回钱来”,她自我安慰道。不过,这句话用在刚身上确实极为恰当。2012 年夏天,刚与其他两个同学合伙创办了“博艺培训中心”:钢琴,古筝,舞蹈,书法,播音主持……项目齐全,还从市里请了名师。过年时候,刚已经开上了宝马。他说,这样才能有面,容易谈成生意。2014 年 6 月,二宝在市医院出生,被爸爸的宝马车接回家。
二宝的到来有两个政治性后果:一是职中有人举报刚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应该撤掉其领导职务;一是在高中教书的丽在评职称时遭到一票否决。
这是一段极灰暗的日子。刚没有想到在很多人那里能走通的路,在他这里偏就走不通了。他绞尽脑汁想知道到底是谁给他背后捅了一刀,后来终于想起曾经的某个竞争对手,只要那家伙死咬住不放,通融再多关系也没用。这样想明白后,他就彻底回归当一名普通职高老师的角色,一心一意去经营“博艺培训中心”,如今已连开两个分部。
丽起初也备受打击,但二宝一天天长大,日新月异的变化让她欢喜不已,二宝聪明活泼又小嘴贼甜,模样儿比大宝更白净好看。反正家里各项吃穿用度的开支绰绰有余,也不缺她那点工资,她便听从刚的建议去校长家拜访几次,终于将工作从一线调到图书馆,每天打卡值班接送老二,日子倒落得清闲又自在。
7
“江湖郎中”的针灸技术确实高超,丽妈如今已六十多岁,身体依然硬朗。但我作为镇邪宝剑却很怀疑自己的功用,这么多年我镇了什么邪?挡了什么劫?如今想想:哪个女孩一生不遇几个男人?哪个女孩一生情事能尽顺风顺水?“桃花劫”真是一个好噱头,无论放在哪个女孩子身上,都会躲不过的。看丽身边的朋友同事,哪个在婚姻里没有伤?哪个在情事里没有疤?
我是一把镇邪宝剑,准确说,应该是丽的父母用一百元的“相信”将我变成了一把镇邪宝剑。这和父母在庙里烧香为孩子祈福一样,越信越会处处去验证。在过年聚会的时候,我常听到他们一家人在一起感慨:当年的“江湖郎中”真厉害,不仅能治好月子病,送的镇邪宝剑也如此厉害,你看丽现在真的是“小车接小车送”,不仅躲过桃花劫,还把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此时的我倒是极为冷静,这么多年,除了空有“守护”两字,我做过什么?作为墙壁上的一个装饰物,我也的确做不了什么。不过,仔细想来:父母还能用什么方式去守护女孩子的一生呢?只能把一份守护之心寄托于某种他们极信任的物品罢了。但很奇怪,人生真的就会沿着你所期待的某些方向发展。
我之所以生出这么多感慨,是因为我发现“人”实在是一种捉摸不透的动物,你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做些什么,但未来的某一天又一定会回到某个日常的轨道上来。比如意外怀孕,却让丽步入了婚姻正轨。比如违反计划生育国策生了二宝,她反而想办法换了工作岗位,过上了期待已久的清闲生活。
不过,今天自那个叫倩倩的女人闹过之后,丽的泪水就一直扑簌簌往下掉,旧痕叠新痕,掉得我剑心欲碎。我从没见过丽如此长时间默默流泪,她几乎一夜未睡,一阵疼痛从剑柄直达剑头,我几乎愤而出鞘,但如水月色一寸寸浸过杀气缭绕的剑鞘,我终究还是沉默着。因为我只是一把宝剑,没有主人挥舞,我终究只会冷眼旁观,空悬一颗“守护之心”!
如果可以,我倒真想化身为一个翩翩侠客,为她挡过所有人生劫难,但这世间没有“如果”。更何况,婚姻这条河流只与伴侣相关,别人都无能为力;更遑论我一个“摆设之物”“信念之物”!
但白天那场极具羞辱性的一幕又如何能让我一颗剑心轻易释怀:
“嫂子,我今天上门来是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倩倩指了指肚子说道。
“你是说,这孩子是——”丽倒茶水的手僵在半空中,天塌下来的感觉。倩倩在电话里说找她谈点事情,她本以为是为“培训中心”的事而来,谁想……
“对,原来他真的一直没和你摊牌!”倩倩口气咄咄逼人。
原以为那个女人只是别人捕风捉影的一个存在,谁知道她竟然会闯进家里来,这让丽感觉很压抑!若按她小时候的脾气,此时的倩倩早被扇耳光了。但已四十岁的她从内到外都贴满“教师”标签,粗鄙之词都难说出口,更别说动手打人了。但她最终还是冒出一句话:“倩倩,你可真有脸!”
“嫂子,你怀二宝时候,老宋就和我好上了,我已经为老宋打过一次胎了,这次——”倩倩还要继续往下说,被丽半杯水泼过来骂道:“滚,请马上滚出我家,就是离婚也轮不到你一个小三来说!”
这个叫倩倩的钢琴老师如何离开家,丽已经浑然不清了,她思绪混乱。过了很久,陈丽才想起给宋刚打电话:“老宋,你个混蛋,马上回来!”
“什么?你要去北京出差?”
“我给你说,我不可能和你离婚,付多少钱都没有用!”
挂了电话后,丽就一直这样令人恐惧地沉默着。这沉默像只毒蛇在这屋子里四处攀爬,吐着鲜红的信子。毒液漫过剑鞘,拂过剑柄,渗进剑心。
公婆曾过来劝解说:“丽,这么多年,我们最了解你本心,刚一定是着了那个狐狸精的道,一时鬼迷心窍了,我们只认你是我家儿媳妇,哪怕不要刚这个儿子!”丽木然地点了下头。
事实上,老宋去北京给“培训中心”采购练习钢琴,为何要带着怀孕的倩倩,不就是在给陈丽彰显一种态度吗!
在老宋去北京后的第三天,丽爸妈也来看望女儿。看到老迈的爹妈登门,丽终于嚎啕大哭起来。我想起丽妈曾说“这宋刚有些滑头”的话来,还是老人的判断力厉害呀。
“丽,爸知道你心里委屈,不要太难为自己,实在不能过,咱就离。你想带两个孩子就都带上,我们帮你养!”丽爸面色凝重地说。
“你哥和你嫂子离婚后,饭店的生意一落千丈,两个孩子的性格也变得很孤僻。丽,男人有钱了诱惑就多了,咱还是忍忍,能不离就不离吧。”丽妈抹着老泪说。
“你呀还是老思想,丽哥离婚是因为丽嫂子的弟弟出车祸去世,咱亲家伤心过度一时接受不了,非要丽哥改姓去给他家顶门,咱就这一个儿子,肯定不同意。丽嫂子又一门心思听她爹的话,不过那亲家要死要活的样子,丽嫂子也没有别的选择,两家最后只能好合好散。但丽这情况和她哥家根本不一样呀!”丽爸说完又是一声长叹。
自前年哥和嫂子不得已离婚后,老爹和老妈是眼见着老去一大截,丽的心被揪得生疼,血在往心口倒灌,针扎一样。父母的对话让丽的意识慢慢苏醒,她终于在扎心的痛苦中有了对事件的思考力,脑子开始转动起来。
“爸,我不能离婚,一切等他们从北京回来再说!”
“孩子,真委屈你了!但人生漫长,结婚和离婚都是大事,选错对象苦一辈子,离错对象后悔一辈子。”
“嗯,妈,我知道,一切等他们从北京回来再说吧!”
我从丽的语气中感受到一股决绝的味道。一道来自地心的冷气在我的剑身缭绕,寒气逼人,杀气腾腾。
8
“喂,丽,我想见见二宝,我想孩子了。”宋刚打来电话说。
“二宝已经睡了。”陈丽对着电话冷冷回道。
“我——回去想和你谈谈。”
“我们没什么可谈的,我肯定不离婚。”
“大宝归你,二宝归我,房子也归你……”
“你愿意在外面漂就漂着,愿意回就回,离婚不可能,我不会让两个孩子失去亲爹亲妈!”
“丽,咱们这样子下去,对孩子也不好呀,现在的孩子都很敏感,什么能不知道?”
“宋刚,我再次明确告诉你,离婚绝不可能,小三就是小三,别妄想有一天能成为我孩子的妈!”
“陈丽,你这样执念有什么意义?我们感情已经淡了散了没了,为什么还非要强扭在一起?”
“是吗?是吗!”陈丽嘴角列过一丝伤心透骨的冷笑。
“好吧,今天先这样吧,我两天后就回去了。”宋刚仓促挂断电话。
丽真想把电话直接砸到墙上,但她没有。她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后将我从墙上取下,左手握鞘右手抓柄,我被缓缓抽出,寒光映人。
“幸福是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妈说你能保佑我婚姻不散,难道这就是幸福吗?
“怀大宝时候,我们的日子那么艰难都没有出问题,怀了二宝,怎么就——
“是他不让打胎,是他非要我生下来,到头来竟成为我的不是了?”
“说我生了二宝后情绪恶劣老骂他,说他因为二宝丢了官职很压抑,说他家庭事业都不顺心无处排解,说倩倩就是他黑暗生活里的一道光……
“可恶吗?你说这个男人可恶吗?他说是倩倩支撑他重新振作起来,才把生意越做越大,才有能力给我和孩子提供更富足的生活。
“说倩倩已经为他打掉了一个孩子,他不能再对不起倩倩了,可笑吗?华山顶上的那轮红日哪里去了?爱情?扯淡的爱情哪!不过又一个‘二三其德’的‘氓’罢了。”
丽字字吐着怒气,句句呛着浓烟,一字一句喷泻在我身上,这是比毒液疼痛万倍的折磨。 她的手臂开始缓缓舞动起来,空气中剑气凌乱。
“知道吗,我真想杀了他,与这个渣渣同归于尽。但是,我就可怜我这两个孩子呀!
“想到两个孩子,我的心就不由自主软了下来。孩子不能没爹没妈,更不能有一个出轨的爹杀人犯的妈呀!
“那既然为了两个孩子,为了不重蹈哥家覆辙,为了不再给老爹老妈的心口上撒盐,退一万步讲,要是我不离婚,要是我能让他回心转意,那么,这个家就是完整的,父母就是心安的。
“再说,虽然我们的感情出了点问题,但他一直是爱孩子的!那个狐狸精的真面目,我想他迟早能看清楚……”
丽手脚发软瘫坐在地,泪流成河,屋子里再现无边沉寂;我被颓然掷在一边,刀刃上有一个小豁口。
两天后,传来两条完全不着调的消息:
一条是在即将下高速的匝道上出了场车祸,一死一伤,具体情况不明。
一条是对门那家爱咬人的泰迪狗被关在二楼,那天看到路人经过竟从二楼直扑下去咬人,摔死了。